接着闯进梨花院的是松无厉,他眯着眼,怒意让面容微狞,威压着声音道:“尤许,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尤许垂下眼,低声道:“是我教徒无方。”
“你可还记得当初承诺了什么?”
尤许当然记得,当初她执意要护住殷洵,松无厉颇为在意樊言之的预测,想要暗自对殷洵出手,尤许便承诺一损俱损,若殷洵有事,她不会放过松无厉,若殷洵如樊言之预测的那般,她便亲自动手除掉孽徒。
这也是她为何急于想让女主叶沁莞稳固剧情的原因,便为了以防殷洵坠入魔道。
可到底一切还是发生了。
尤许衣袂下的手用力蜷紧,“我记得。”
“那便好,”松无厉拂袖离去,“还望你说到做到。”
——
不止是鹫仙门府,整个修仙界都传得沸沸扬扬。
事实上每年皆有不少修仙人士坠入魔道,有的是因修炼出错走火入魔,有的是滋生了心魔,有的心念本就向往魔道,总之入魔的不算少,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但此次不同,这回可是鹫仙门府的府主之徒,能因此身份刻入鹫仙门府历史的人,还是鹫仙门府当今最出色的门徒,就这样踏入魔道,鹫仙门府这一巴掌可被甩得相当响亮。
还有一部分的人在樊言之的带领下去围剿殷洵,毕竟天机眼的预测逐渐成真,趁着魔族还在彼此内斗消耗,殷洵还未统一魔族,成为预测里的魔渊之主,他们当然要尽快斩草除根。
尤许身在钟灵山,不时会折一片绿叶化作翠鸟下山,打听一些消息。
那些围剿殷洵的人一波又一波,皆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于是越来越多人在意此事,俨然把殷洵看成当前大敌,不再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事,并且认为殷洵让世间动荡不安。
其实他还没做什么,只因修为急速增长,导致妖邪横生,魔渊瘴气增多。
比起他人的左右言非,尤许更相信殷洵,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儿,他是什么心性,她了解,断然不会做过火的事。
她另一个徒儿叶明焦,好似家中兄长离开,他无所依靠只得学会独当一面,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去林子里抓鸟玩,屁股终于踏实坐定,刻苦学习起来。
他说:“师父莫要忧心难过,我虽比不得师兄,但日后也不会让你太过操心。”
他如殷洵一般,每日不是读书习字便是练剑,不时让尤许看着指点一二。
如今也不必让叶沁莞拜在她的门下,但尤许还是让叶明焦时常去照顾几下,以叶明焦的傻气傻乐的性子,虽说不一定能带叶沁莞走出阴影,但一种没有计较心思的陪伴疏导,也能让她好受些。
尤许不再去书房,她怕自己总会想起暖黄的烛光下,她与殷洵二人在里面习字看书念剑谱的时光,事实上她哪怕坐在屋里发呆,都会不自觉地往窗外看,那个窗外刻苦习剑的少年,再到阳光下温书的青年,离开了。
尤许心头一揪,开始沉迷饮酒。
她偶尔醒神时,便唤叶明焦去书房打扫。
叶明焦第一次进入这书房时,还有些感慨,以面对面两桌梨花几案为界,房内泾渭分明的分成两边,左边没有书柜,有张软塌,零嘴小吃桌上有,塌上也有,几本游记话本随处乱放,笔墨纸砚横七竖八。
右边便整洁得像可供参考样本,笔墨纸砚工整的摆放于桌面,没有软塌,左右两旁各有书柜,众多书籍按大小类别放置。
显然左边是他师父,右边是他师兄的。
叶明焦毫不犹豫,决定从简单的做起,先给师兄这边扫扫灰便好。
他打扫到书柜时,停顿下来翻开殷洵的书籍,叶明焦最近读了不少书,所以特别想知晓心中敬仰的师兄都喜读什么样的书。
史书典籍,经文子集,文理志书都有,大多晦涩难懂。
哪怕殷洵常用笔在旁边批注,叶明焦也看得头大,书页一翻而过,刚想放回木柜上,余光一扫便注意到了一些线条。
线条——有画,叶明焦反应过来,翻到那一页的背面,确实是画,而且还是早期画的,笔触生涩稚嫩。
画的是尤许躺在软塌上,闭眼入眠,右手捏着一本书,搭在一边,她似做了什么好梦,眉眼舒展着,唇角稍弯。
静谧的时光融入画中,永远地定格住。
“哎,师兄......”叶明焦叹息一声,合上书籍,小心地将它放回柜中。
少年时期萌发的妄念,注定如同此画一般,被深藏在阴暗的角落。
妄念不为岁月所消磨,反而疯魔增长,扎根深嵌,待回首时才发现,哪怕血肉模糊,也难以拔除。
殷洵在无数个日光烛火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愫生根,一道道扎入心底,捆住心神。
窒息又心颤,他甘愿如此。
——
时光匆匆过了五年,叶明焦修炼有所精进,他虽不如殷洵那般用三年便能通过府主考核,但他用五年能通过阁主的考核,已经是甩出别人一大截。
但他有件事特别困扰,又不知是何事,总之就是很长时间会心率不齐,心神不定,有时还会特别高亢兴奋,没由来的,反正不大对劲。
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和自个儿师父说。
尤许听完失笑,叶明焦尚十五岁时只知道玩,而后又只知道修行,如今情窦初开却不自知,她摆手道:“这种事的乐处便是自己悟。”
见毛头小子愣头愣脑地抓耳挠腮,尤许笑问:“可否是见到叶沁莞心感高兴?”
“啊,好像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叶明焦犹豫道。
尤许忍俊不禁,把叶明焦打发走,又笑不出来了,开始人生的又一次反思,她这师父怎么当的,一个徒弟早早学会生情,另一个迟钝得像半道堵车。
此时翠鸟飞入院子,转了两圈,落在尤许指尖上,变成一片绿叶。
她得来消息,魔道没有修为量级的划分,不过以此估量的话,殷洵已突破大乘,修为比她这师父还高了。
一个魔头修为精进得如此之快,不少人惊惶恐惧,尤许却无甚担忧,还是那句话,她信他。
他若不尽快提高修为,指不定哪日就被樊言之带人除掉,所以自保的能力当然需要。
到后来,尤许猜错了,她发现自己是真的看不懂殷洵。
因为殷洵做了一件震慑正魔两道的大事——他屠了涧门派。
仅仅一夜之间,一个人屠了一个门派。
莫说别人,连尤许都震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殷洵此举,让大半的修仙门派瞬间集结起来商讨此事,他们不再自扫门前雪,而是一心想像樊言之那样,置殷洵于死地。
鹫仙门府以斩除邪逆魔徒的号令参与其中,并且重新研究复制出祖师爷当年困死魔王的法阵。
一时间樊言之的号召力空前之强,大大小小的名门正道都参与进来,组成一个临时盟团,向殷洵下了战书,定下一月后于无望山崖上决一死战。
尤许看完战书简直气笑了,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正义之士,号称行天下之大义,却不敢挑衅整个魔渊的魔族,只敢约战殷洵,让他一人前来。
说到底便是想除掉祸害,又想苟全自己的性命,名利双收,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你也要去。”松无厉眯眼看她,威声命令道。
尤许收下邀战贴,不轻不重地说:“我会去。”
——
大半个月一晃而过,参与大战的所有人皆是戒备操练,唯独尤许不是赏花便是饮酒,闲适不已。
听闻鹫仙门府已在无望山崖上布好了法阵,离决战之日也越来越近。
叶明焦捏紧剑,认真道:“师父,我不想去。”他怕一看到有人攻击殷洵,他就忍不住冲上去把那人打死。
但现在全府上下都陷入一种狂热状态,好像谁不参与此战便是修真界的叛徒,这帽子扣得相当之大,几乎所有人,自愿的不愿的都参与进去。
尤许抬眼看他:“若不想去便不去,谁敢难为你,你直接揍他,揍不过告诉为师。”
叶明焦这下才稍稍松了口气。
又过了几日,尤许拎着酒壶,漫不经心地在山林中散步,饮得两颊嫣红,她折了一朵梨花在手随意把玩。
风吹树梢簌簌作响,尤许松手,嫩白的娇花从指尖滑落,她散漫地靠着树干,出声道:“还要看多久,出来罢。”
她的不远处显形出一个人,白衣墨发正是五年未见的殷洵,他步步走近,缓缓道:“不愧是师父,我再凝神屏息也瞒不过的师父。”
尤许动了动眼皮,抬眼看他,许久不见,他样貌未有变化,但气质变了很多,又阴又沉,“还敢来此,明晚便是无望山之战,不去准备?”
他的修为当真了得,连鹫仙门府的结界都拦不住他,让他如出入无人之地。
殷洵弯腰俯身捡起她扔在地上的那朵白花,收入掌心,缓缓地笑了:“师父担心我?”
尤许只问:“为何屠了涧门派?”
殷洵定定地看她,弯了弯唇:“我先问的,师父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尤许回视他,没说话。
殷洵唇边的弧度消失了,低沉着嗓音说:“报血海深仇,天经地义。”
“所以明日,”尤许说,“也是你的报仇之日?”
原来如此,当初的少年早已知晓家仇恩怨,全身伤痛满心恨意地留在鹫仙门府,刻苦修炼,只为有朝一日能报血仇,这么一来,坠入魔道,屠杀门派,皆解释得通。
殷洵薄唇淡抿,而后道出两个字:“没错。”
一时间尤许呼吸钝痛,从未觉得如此无力,没想到一直用心照拂的人,从头到尾只有报仇。
她只希望他平安无恙地度过这辈子,也许她在传授匡扶正义之道时,他还在心底冷笑。
尤许此刻觉得心头发冷,手指冰凉,她咬紧牙根,说道:“明日我也参战。”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
尤许指尖一抬,打算捏诀离开。
殷洵拦住她,取下腰间的黑曜剑递给她,他的声线又低又沉,微微涩哑:“既然如此,师父便拿这把剑刺穿我心。”
“这是徒弟最后一次恳求师父。”
“亦是最后的心愿。”
知道她参战,他便没打算活着离开。
不如就此让这把她亲手赠他的长剑,贯穿他的心脏,将那盘根深嵌的情感一同埋葬。
成就她扶正除邪的大义,再也忘不了他。
他愿活在她最深处的记忆中。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午后阳光正盛,晒得枝叶油油发亮,山林间树林阴翳,明暗光影落在二人错开后渐行渐远的身形上。
——
尤许握着黑曜剑走出山林,右手麻木沉重,几乎快要握不住。
心情极其复杂,更多的是钝痛难受。十五年前谁要敢欺负殷洵,她都是要冷着脸训斥的,十五年后的今日,却要她亲手了结殷洵的性命。
尤许脑子乱做一团,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出了鹫仙门府,忍不住远远地跟在殷洵身后,走了出来。
尤许定了定神后,理智回归,正欲折返钟灵山,注意到一团黑雾在鹫仙门府的四周晃荡,那团黑雾远远飘着,不触及门府结界,却给人一种焦急之感,等见殷洵出现,那团黑雾便想跟上去。
作为师父有多年的护崽习惯,尤许完全忘了殷洵和魔渊的关系,直接把那团黑雾打成原形,拖回钟灵山。
“说,你跟着我徒儿是几个意思,想害他?”
尤许用锁妖丝捆住她,剑鞘戳在她脸上,直接审问。
“什么你徒儿,你也配!”她恨恨道,“那是我们的王,我怎会害他。”
尤许扫见她黑袍衣角的羽毛,便说:“你是乌鸦?”大多数魔族都以自己的本体为豪,所以装饰上会有相应的标志。
“什么乌鸦!”她大怒,“是乌雀,懂了没有?!”
反正都是黑毛的鸟,尤许无所谓地直起身子,见叶明焦正好回来,便对他说:“你不是喜欢鸟吗,这里有一只。”
叶明焦听闻,兴致高涨地扔下剑,急冲冲地蹭过来:“在哪,哪呢?”
正巧尤许心情不好,拿鸟出气,完全不吝惜法术,三两下把巫却打回原形。
巫却的原形是一只黑色的大鸟,与乌鸦仅有的区别便是鸟喙和鸟爪是焰红色,叶明焦很是遗憾,于是失落地说:“师父,我不喜欢这种黑毛丑鸟。”
与此同时,巫却还从尤许眼里读出——哦,确实和乌鸦一样丑。
巫却气急败坏,震了震翅膀,掀起几卷冲天旋风:“我要你们的命!”
哪怕巫却被捆着,翅膀小幅度震了震,也能带出颇有威力的劲风。
不过真正主宰风力的,是尤许的黑白扇,黑曜剑与白昀剑重新融汇成扇,威力更甚,尤许轻轻一扇,那几道旋风便化为无形,巫却被扇飞,滚在地上好几圈,黑色的羽毛里掉落出几片东西,晶亮亮的。
尤许捡起一块,细细一看,是有水纹的镜片。
叶明焦看见,直接愣住:“这是,这是......”
尤许扭头看他。
“哎呀,想起来了,”叶明焦捶手,急忙道,“师父,当年我去妖谷做任务遇到欲镜女,那时我一剑劈烂水镜面,出现好多块这样的镜片。”
欲镜女制幻境出水镜,说明有人欲念已成镜,而叶明焦能破镜,则说明他不是被困于幻境的人。
尤许拿着那块水镜片丢进盛水的碗中,镜片似冰块般溶解,水面浮现出一个画面——梨花树下,殷洵捧着尤许的脸,呢喃哀求她能喜欢他一点,最后他低下头想吻她。
她忍着脸上的燥热和悸乱的心绪,严声问叶明焦:“当年为何不告知为师?”
叶明焦低下头,小声回答:“师兄......不让我说。”
巫却阴恻地笑了起来:“看清了吧,尤许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劝你赶紧放了我,不然这事捅出去,左府主可是要受罪的。”
师徒身份的界限严苛,若是师徒情感逾矩,师父当众受鞭刑,碎指骨,徒弟则被火焚成灰。
“师父,不然放了她吧。”叶明焦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忍不住说道。
很好,她两个徒弟都为此妥协,尤许冷笑出声,一脚踩在巫却的脖子上,“我很是好奇,以殷洵沉稳果断的行事风格,应当会斩草除根,为何还会受你胁迫?”
巫却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她看见尤许眼里毫不掩饰的杀意,不由得笑了:“你想杀我?那也得掂量一下,你以为水镜片只有这几块?我若是死了,这些镜片会被我的人送到各大门派中。”
“不信你试试。”
尤许嗤笑一声,不屑道:“好啊。”
尤许手腕一转,扇化为剑,直接插入巫却的心脏,巫却瞪大着眼,仍在不可思议,身体很快化成齑粉消散一空。
殷洵坠入魔道是不想尤许当众受辱被罚,不管巫却的威胁是不是真的,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他都不会去赌,所以那晚他挥向巫却的剑,硬生生地止住了。
叶明焦有点反应不过来:“师、师父,那该如何是好,那些镜片......”当初镜湖裂成的镜片少说也有几千块。
“所有人都知晓又如何,现下各大门派都在准备明晚的约战,”尤许微眯着眼看他,“你还有事瞒着我。”
剑刃流下的血在地上汇成红线,她又语气沉沉,叶明焦一下被威慑住,磕巴道:“那、那个,我也说不清,还还是让叶姑娘来说吧。”
她只是试探一问,没想到当真还有事瞒着她,尤许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叶明焦逃命似的极快跑了,没多久便带叶沁莞来到梨花院。
叶沁莞见着尤许便眼神躲闪,满怀愧疚,还未走近多少便跪地叩首:“对不住左府主,我......”
她娓娓道出来龙去脉,当初殷洵在连山断横上,斩除了那些要杀害叶沁莞的人,他收起剑,垂眼看她:“要不要报仇。”
当时叶家满门被灭,父亲惨死,叶沁莞满心仇恨,只要能报仇,她不计一切代价,她问:“就凭你?”
“涧门派与西真派有仇怨矛盾,挑拨一下,让他们互斗残杀不是问题。”
叶沁莞握紧拳头,问他:“你要什么?”
殷洵垂眸看着腰间的黑曜剑,眼眸微亮而后又黯淡下去,他一字一顿道:“你永生不得拜在我师父门下。”
“好。”叶沁莞一口答应,和他签了天契。
修真界的天契是向天立下誓言,以血为书,用法结印,若有违背五雷轰顶。
叶沁莞以为殷洵为了完成天契才坠入魔道屠了涧门派,所以愧疚不已,实则殷洵已是魔族的身份,直接行事,不必忌讳太多,而且他舅舅的阙山派被灭,涧门派也掺和其中。
尤许理清所有,沉默许久。
叶明焦:“师父,你去哪儿啊——”
尤许捏诀消失,而后出现在钟灵山巅上,她躺在山崖边,望着低垂的星空。
浑身好似都被灌入了铁水,苦涩沉重,一动也不想动。
殷洵没变,也很好看透,他自始至终所求不过她而已。
恍惚间,尤许想起几年前的某个夜晚也如同现在这般,草地湿软,晚风微凉,那时她躺在这个位置饮酒微醺,笑问旁边的殷洵:“今日是你生辰,告诉为师,你想要什么?”
殷洵偷偷注视她,在她转来视线时,会先一步移开视线,他缓缓说道:“如今日一般看星空。”
“那明年呢。”
“亦同。”
那时的尤许感慨此处的风景确实不错,星星坠满天边,少年百看不厌,只是她没注意到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眸里,没有星空,只有她。
他的眸光比漫天的星星都要温柔明亮。
他要的不是看星赏月,而是藏着一颗心,陪伴星空下的白衣女子。
少年的情感炽热又柔软,内敛又克制,像暖风悄悄拂过,含蓄而留念,却不过多叨扰。
视线越来越模糊,尤许忍住喉间细碎的哽咽,用臂弯压住眉眼。
她的眼角水光微亮,好似坠入了几颗星星,无声无息地划过脸庞,没入草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