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庄子,长孙晟和高秋娘心情都十分沉重。
他们以前只知道佃户生活很苦,但是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在这么寒冷的冬天,一家人衣不遮体,几人合盖一被,竟然靠麦草挡寒。
别院上房内,火盆里的炭火发出暗暗的光,室内温暖如春。
脱去貂裘和风帽也不学觉得冷。
前几日屋子刚用檀香熏过,飘着淡淡的香。
长孙无忌依着长孙晟坐在罗汉床上,一脸的迷惑,好像有许多问题要问。
高秋娘看着长孙无忌,问道:“无忌,你在想些什么?”
长孙无忌道:“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买些衣服,不添置些家俱?”
高秋娘答道:“因为他们没有钱。”
长孙无忌道:“他们天天种地,地里长庄稼,打的粮食不是可以换钱吗?”
高秋娘道:“他们种的是我家的地,打了粮食要向我家交地租,交了地租剩的粮食够吃就不错了。”
长孙无忌道:“我们家为啥不脱了他们的奴籍,为啥不免了他们的地租,让他们这样受苦?”
高秋娘道:“脱了他们的奴籍,谁为我们家种地?免了地租,咱们府中几百口人吃啥、穿啥?没有这些佃户,我们就要和他们一样要自己种地,过和他们过一样的日子,你愿意这样吗?”
长孙无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时才有点明白,自己家里的一切全是靠这些人来供养的。
他似乎很可怜这些佃户的处境,不平道:“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高秋娘叹道:“这个世道本身就不公平,有人生在帝王之家,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有人生在奴隶之家,日求一饱而不可得。”
说到这里,高秋娘似有无限感慨,道:“生在奴隶之家,只要勤快一些,至少可以活下去。”
“生在帝王之家,一不小心,想活下去都没可能。”
“前朝往事,至今几十年,不知有多少皇室贵胄惨遭屠戮,想我高氏一门往昔是如何风光,现在都风飘云散,只剩你舅家一枝。其余之人皆死于城破之时,变成枯骨散落街市荒野,想寻一冢都无可能。”
见无忌听得认真,高秋娘继续说到:“当今至尊,只有五子,可以说是富贵已极,如今一死两为庶人,且连累数人人头落地,数百老少变身为奴,岂不是从天堂一朝沦入地狱?”
长孙无忌问道:“看来生在权贵之家结局反而更惨,难道就没有办法避免吗?”
高秋娘道:“有,就是要小心避祸。从小要学会各种趋利避害的本领。”
长孙无忌点点头,好像是真的明白,也好像是仍有许多疑惑。
高秋娘知道,在他这个年纪,还是不能真正看透其中真相的。她相信经过不断的启发诱导,终会渐有成效。
长孙晟右手搂着长孙无忌,听夫人耐心地为儿子解惑,心中深有感触。人们常说:家有贤妻,夫无横祸。这句话岂不正应在夫人身上?
他感激地对夫人说道:“这些年我不在家,孩子们的教导全靠娘子了。”
高秋娘笑道:“夫君客气了,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管,难道要交给别人?其实我觉得对孩子来说,父亲和母亲的教导缺一不可。有时身教重于言教,孩子在与父母的日常接触中,潜移默化地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长孙晟觉得确实如夫人所说,孩子说话办事、生活习惯等许多方面,都是在成长过程中,模仿父母形成的。
高秋娘道:“我发现一个现象,缺乏父亲教导的孩子,要不懦弱,要不骄纵,离家之后不善于与男人交往。缺乏母亲教导的孩子,要不暴戾,要不自我放纵,对家庭缺乏责任感,女孩子则易于没有节操。”
长孙晟有点懊悔地道:“三郎可能就是因为我关心的少,被她母亲娇惯坏了。”
高秋娘安慰道:“亡羊补牢仍犹未晚,夫君今后多点拨一下三郎就可以了。夫君也要注意一下无忌和大郎的儿子阿鸿,他们两个太过循规蹈矩,我怕他们两个变成读死书,不懂得变通。”
说着,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发现他已趴在长孙晟腿上睡着了,不禁微微笑了笑。
长孙晟深情地望着夫人,她端庄秀丽,温柔贤淑,最重要的是她有智慧。有这样的贤妻良母,难道还怕教不出优秀的子女吗?
他怔怔地盯着夫人,如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可能是由于太过专注,或是这眼神中藏有太多的柔情蜜意,把高秋娘看得脸上泛起潮红。她不由责怪道:“看看你那傻样儿,我正在说正经事,你不该这时候心里打什么鬼主意吧?”
长孙晟这时才发现自己失态,解释道:“我是在想娘子为什么会这么漂亮,而且还这么有智慧。此生有你相伴,我愿足矣。”
“我说吧,你就不会说出什么正经话来。”嘴上这样说,高秋娘的心里却是甜甜的。
长孙晟道:“阿婢长大后能像你一般就好了。你要把你所会的,一点不少地传授给她,我看她有富贵之相,说不定长孙家和高家,还都能得到她的庇佑。”
高秋娘道:“母亲也曾这样说,但我不太相信命中注定,后天的打磨与努力,才是最重要的。要不我们还做这么多盘算和谋划干什么?既然一切皆由天定,我们等着命运的安排不就完了?”
长孙晟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一顶高帽子又给夫人戴上:“我说娘子有智慧吧,果然是看什么事都能切中要害。”
高秋娘心暗想,这个长孙晟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油嘴滑舌,没个正经,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个什么样子。
这时长孙晟收了收心神,脸色变得庄重起来,说道:“我看娘子非常看重丁娘子,是不是想把阿婢交给她教导?”
高秋娘道:“完全交与她教导还不至于,我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好的帮手,在我忙不过来的时候,阿婢有她带着,也让人放心。这几年,自从她来到府上,在我的指导下又读了不少书,琴棋书画方面,我也做了不少指点,进步不小,书法也渐渐有了章法。”
长孙晟微微颔首道:“听你说过她是原扬州守将丁占魁的女儿,这个人我还有点印象,原来也是堂堂四品官员,没想到惹怒太子,竟然沦为家奴。常言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
高秋娘叹道:“人穷志短,落魄不落志的人少之又少。”
长孙晟道:“听肖长庆说,这个丁占魁就在这庄上为奴,看在阿婢乳母丁娘子的面上咱们是不是去拜访一下,这样丁娘子对阿婢也会更尽心一些。”
高秋娘道:“我曾对丁娘子说过,如果她尽心照顾阿婢,我会求你脱了她们家的奴籍。”
长孙晟道:“有情早做,我看丁占魁也是忠义之人,就如鲜于娘子的父亲,他们会知恩图报的,这对阿婢是再好不过的了。”
高秋娘道:“那就这样定了,明天上午咱们就过去,你先让人准备些礼物,问一下刘长喜他们住在哪里。明天带丁娘子一起过去,先不要让她知道。”
长孙晟点头同意,把长孙无忌放好,自己起身到外院去安排。
第二天上午,长孙晟夫妇领了长孙无忌,丁娘子抱着观音婢,玉菡和书香提着礼物,由别院管事刘长喜带路,去拜访丁占魁。此时高秋娘才告诉丁娘子,要去看望她的父亲。
丁娘子脸上露出惊诧之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家奴竟然劳动郎主、主母亲自上门看望,她从来没有听说过。
在刘长喜的引领下,一行人来到大院西边的一处小院。
同样是用篱笆圈起的小院,同样是两间低矮的茅草房,不同的是整个院里干净整洁。
小院中央用碎砖石铺了甬路,甬路西边种着蔬菜、花草。东边是一块空地,结实而平整;靠东边篱笆,整齐堆放着柴草;房子的东侧,用木柱和茅草搭了一个棚子,棚子下砌了灶台和烟囱。
刘长喜向院内喊道:“丁护院,郎主和主母过来看你了。”
原来丁占魁到了城南庄园以后,由于会些武艺,管事便分派他做了护院,还经常教家丁们练习武功,庄园里的人对他都很是尊重。
听到刘长喜喊话,从屋里弯腰走出一人,向院门走来,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年纪,青布罩头,身穿青布短褐夹衣,外穿羊皮袄,身体矫健,气宇轩昂,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家奴。
这人隔着篱笆向长孙晟点头致意,打开柴门,叉手鞠躬施礼,不卑不亢,口中说道:“老奴恭迎郎主、主母。”
长孙晟见丁占魁这般,也不敢失礼,连忙鞠躬还礼,说道:“丁兄一向可好。”和一个家奴称兄道弟,更是让在场之人意外万分。
丁占魁道:“区区老奴,怎敢劳郎主动问?如不嫌寒舍简陋,就请郎主、主母屋里坐吧。”
说完头前带路弯腰进了房门。
长孙晟几人跟着进了屋子,门旁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仪态端方,衣着素雅,面容慈祥,见长孙晟等人进来,屈膝施礼,高秋娘也屈膝还礼。
两间房子,外间正中摆着矮榻和几案,两边摆了几张自制的胡床,房子中间用高梁杆织的箔篱,把外间和内室隔开。家俱虽然简单,但收拾得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