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百岁平安(1 / 1)

守闲峰上风景依旧,百花常开不谢。

赵简一在天机房里待了三个昼夜,没日没夜研究偃甲,试图忘记天罚中鲜血淋漓的场面。

直到眼前一花,昏倒在桌前,再醒来时,他终于下定决心,走出了这间暗无天日的房子,推开门,闻到了拂面的花香。

容寄白她们的来信已经堆成小丘,里面俱是焦急的质问。

赵简一把纸鹤揉成团,丢下了山峰。他心中想,幸亏明英外出行商,还不知此事。

山道上两道人影拉拉扯扯,银白的光晃着,惊起几只山雀。

银屏迈着长腿往山下走,一个泪汪汪的小娃娃拽住她的裙角,眼泪巴巴地不让她离开。

高挑的身子碰到斜斜倚过来的树枝,桃花梨花纷纷落下,青石板上铺了一层花瓣。

赵简一高声喊道:“银屏!你们这是做什么?”

银屏回头,浅淡的眸里,流动着月华般的光,“回我的家。”

赵简一问:“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银屏道:“她走了,就不是了。”

小白憋不住眼里的两泡泪,“我们不算你的家人,你是不是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

银屏的脚步一顿,“不算。”长腿一迈,把她踢开,圆圆的白团子在在地上滚,赵简一眼疾手快,抢在她滚落山涧前把她捞了回来。

赵简一有些生气,“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银屏:“我一直这样。”

赵简一看不惯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明明大白以前也是孤山一只靓鸭,怎么化形后变成这个样子,“你这样不对!”

银屏冷笑,“对与不对,轮得到你来说?”

银白长袍摇曳,像一片月光淌过山石,少女身形高挑瘦削,隐隐带一方霸主的气息。

已非昨日吴下之阿鸟。

赵简一大声道:“银屏,师尊她们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银屏往前走几步,回眸一眼,少年双手抱住竹鼠,站在山间,青衣飘飞,林花簌簌。

“你什么都不懂。”她缓缓地摇摇头,“我是逢魔之地的妖王,是天空之主,不是孤山的一只鸭。”

有时候,银屏不明白,为什么化形后,渐渐回复妖族本性后,还要继续留在这个让她蒙羞的地方。怀柏似乎有种奇怪的魔力,能把守闲峰上的每一株花草树木,每一个妖怪、每一个人,都联系在一起。

但她走了,守闲峰自然也散了。

于是尘归尘,土归土,各自去寻求自己的大道三千。

“你的家也不在这里。”银屏道:“三百年前,我见过你,那时候你叫做鹤青。”

赵简一愣住,“鹤青?”

“杀你的人,是血魔鸣鸾。”

硕大的白孔雀振翅而起,山岭扬起大风,碎叶被罡风卷起,视线忽然变得模糊。

赵简一靠着山壁站稳,把小白紧紧抱在怀里。

小白扑腾着手脚,“让我去追她!让我去追她!”

白色孔雀乘风扶摇而上,冲破云端,每一片羽毛闪着银光,尾羽往后舒展,望不见尽头。

振翼之时,大风烈烈,似摇动星河,遮蔽日月。

小白双手拱起,小心翼翼地接住一片羽毛,泪眼蒙蒙地说:“她走了。”

赵简一仰望天空,孔雀乘风万里,一去不回头——“嗯,走了就走了吧。”

小白道:“我想去追她。”

赵简一揉了揉她小脑袋,“你追不上的。”他弯下腰,把小竹鼠放在地上,垂眸望见自己手上玄黑戒指,想了想,御剑往飞羽峰飞去。

御剑而行时,许多飞羽峰弟子从他身侧飞过,往山下行去。

羽衣翩跹,腰佩宝剑,看见他时,那些弟子朝他微一点头。

赵简一问:“你们是去做什么?”

洛秋声站在最前,带领这群弟子,“是道尊的吩咐,让我们护送山下百姓前往西土。”

赵简一惊讶道:“西土?”

洛秋声点头,带他至一边,小声说:“是,西土与我们已经结盟,准备一起抗击魔兵。”

赵简一:“连百姓都要迁走?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肯离开吗?”

洛秋声亦叹息,“有些人祖辈生活于此,也有些人身怀重病,或是行动不便,怎会愿意就背井离乡?”

“那要怎么办?”

洛秋声:“所幸孤山在此千年,一直护佑百姓,还有些威望。我们想分三批护送百姓离开,先送走那些自愿去西土的人。”

赵简一问:“那他们还能回来吗?”

洛秋声看着他,没有说话,一只仙鹤自云间飞过。

赵简一:“秋声,不过是秘境被占而已,有必要这样吗?”

洛秋声只是笑笑,抬起手,按了按他的肩,“我去山下等你,师尊也给你安排了活。”

赵简一点点头,洛秋声带着弟子们御剑飞下孤山。

云山雾绕,赵简一回头望去,少年们身着羽衣,道袍无尘,与云海融为一体,仿佛是一众仙鹤,翩翩然飞往凡间。

来到丹霞宫外,他碰到怒气冲冲走出来的丁风华。

“剑尊。”赵简一躬身行礼。

看见他,丁风华面色稍缓,“来这什么事?”

赵简一道:“有事想请问道尊。”

“和我说吧。”

赵简一犹豫片刻,轻声说:“鹤青,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丁风华有些惊讶,“你知道了?”

这无疑是对银屏话的一句肯定,赵简一垂着头,心里百感交集。

“我和他交集不多。”丁风华认真回答:“过去很多年,我也记不太清,他和你师尊交好。”

赵简一低声道:“多谢。”

丁风华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只说:“你进去吧。”

丹霞宫内一片晦暗,长明的烛火不知为何没有点燃。

宁宵坐在大殿之上,手撑着头,闭目养神,神情苍白而疲倦。

赵简一静静地立着,不敢出声打搅。

过了会,宁宵才睁眼,“想起过去了?”

赵简一摇摇头,张了张口,又不知自己该问什么。许多的问题压在心中,等可以发问时,他又踟蹰了。

宁宵坐直了身子,自顾自说起来,“三百年前,小柏在时陵失去了她三位至交好友。”

赵简一面色变了变。

“其中一个,叫做鹤青,是当年墨门最出类拔萃的弟子,若无意外,他此刻应是墨门的巨子。”

赵简一垂着眸,右手上的戒指黝黑,像是背负黑夜,不知怎么,他想起了那名赠予这枚戒指的年轻人,“那夜您带我见的人是谁?”

宁宵面上没有悲喜,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是现任墨门巨子,容长烛。”

“我以前认识他吗?”

宁宵微微颔首。

赵简一道:“我一见他,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前生……他向我要一个偃甲……”

堂堂墨门巨子,还会缺偃甲?

宁宵道:“不过求个道心圆满。”

正如他心中的缺憾一直是幼时做错选择,导致妹妹身亡,容长烛的缺憾,是没有等到一个人,没有收到承诺中的偃甲。

赵简一:“我想再见见他。”

宁宵问:“以什么身份?鹤青,还是赵简一?”

赵简一默然,不知如何回答。

宁宵站了起来,鹤氅滑落在地,雪白的里衣上隐有血色渗出,“其实长烛早已替你做好了选择。”

赵简一瞥见那点淡绯,大惊:“您的身体?”

“无妨,旧伤而已。”宁宵撑着椅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色复杂,“当年你们转世,小柏通知显城,长烛赶到后,将你托付给了她。”

赵简一喃喃:“为何?”

“你是一个天才的偃师,俗世人情,种种纷争,会误了你的道途。”

容长烛早已替鹤青做了抉择。

三百年前前,听到接任巨子之位后,鹤青微微一蹙眉,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抗拒,站在一旁的师弟,却已经记在心里——一切都早已注定。

显城可以有别的巨子,人间却再不会有这样无双的偃师。

宁宵望着眼前少年,想起挚友的话,不禁露出了微笑,“这一世,你只做自己便好了。”

赵简一慢慢道:“我以前看的那些偃甲书,学的偃术……”

宁宵点了点头,“都是显城送来的。”毕竟孤山于偃甲上并不擅长。

过了会,他无奈道:“不必难过。”

赵简一双肩微颤,张口才听出自己声音中的哽咽,“我想去见见他。”

宁宵温和地笑着,“总是能相逢的,不必急在一时,长烛要事缠身,你一去,就要给他添乱了。”

“我……”赵简一心乱如麻。

宁宵道:“仙魔大战在即,不知会连累多少百姓,我让弟子将山下百姓护送去西土,你也去帮帮忙吧。”

赵简一:“是。”

山下小镇,羽衣弟子来来往往,镇口停着许多辆车马。

一阵风吹来,有点凉。

明明是夏日,却有些秋天的萧索之意。

赵简一魂不守舍地在街上走着,没有找到洛秋声,看了一块牌匾时,他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饭馆冷冷清清,只有一桌有生意,坐着的还是熟人。

赵简一走近,愣愣问:“你们……”

桌上饭菜已凉,却没有被动过,只是酒壶已经空了好几壶。

盛济站起来,“我们以前常来此处,”他回头看了眼醉倒在桌上的少女,“千寒宫已传来书信,风雨在即,让她回去接任宫主之位,我在此为她践行。”

如若放在以前,这里坐着的应是四人。

几碟热菜,几杯小酒,便浇浮生半日愁。

如今只剩他们两人对饮,一切都索然无味,只余苍凉。

“赵师兄,既然来了,便也喝一杯吧,我让老板把菜热热。”

赵简一道:“不用了,让他再上几壶酒吧。对了,老板他们还不走吗?”

盛济:“老板娘已怀胎九月,生产在即,不便行动,等她平安生产再离开。”

赵简一翻出长生锁,银色的小锁,正面刻着“百岁”,反面刻着“平安”。

百岁平安。

他笑了笑,“老板取好名字没有?”

盛济替他倒了一杯酒,“只想了个小名,叫做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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