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厂长大名叫沈建明。他刚退休不到一年,这次听说省里要评选百大企业,特意坐火车从老家兰州赶了过来。途中路过张掖,听说朋友老李刚收购了一把永乐宝剑,就约他在火车上碰个面。
要不是正巧遇见他们一行人的话,那么火车一到站,老李150万收购的宝贝,就要转手进他的口袋里。
“佛家说的好啊,芸芸众生都是缘分牵引,遇到你们就是我的造化。”
沈建明觉得,今日招待的不是记者客人,而是帮他消灾的命中贵人,所以对他们格外的热情。
下了火车,再往前走,就是酒泉镍钴厂的家属楼。连绵起伏的山脉,把矿区和那些繁华的大城市完全隔了开来。这里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一排排水泥房里住满了矿工家属,每个房间都有90+平方。付雯看了下这些工人的住宿环境,感觉比一般的煤矿厂要好上许多。这龙头企业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有个小孩正在家属楼前玩沙子,看到有人来了,小孩把脸抬了起来,眉毛和鼻子都是黑黑的,牙齿是白的,一白一黑互相对比强烈,衬托得像个小非洲人。
“这是我们厂技术主任家的孙子。”沈建明把“小非洲”介绍给他们,还和蔼地问道:“晨晨,你今天怎么没上学?你爸爸呢?”
“学校组织秋游,我留在家里玩。我爸还在井下面。沈爷爷,你陪我玩好不好?”小孩拍了拍手上的沙子,开始缠着沈建明,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
“爷爷今天有客人,乖,晨晨去一边玩。”
“我看时候不早了,”付雯的目的地就是家属楼,便道:“沈厂长,要不然咱们在这里吃个午饭再走吧。”
“那好。”沈建明客气道:“咱们去老王家开伙,他老婆烧的四川菜不错,你们几位今天有口福了!
老王家就是这孩子的爷爷家。
这孩子名叫王晨晨,今年刚上三年级,他爷爷王师傅是厂子里干了三十多年的老技术工人。
王家奶奶招呼他们吃了一顿四川菜。四个人填饱了肚子,林蓉就和沈厂长聊了起来。
她假装漫不经心道:“那位李先生可是栽了大跟头。现在古董市场上99%都是假货,诈骗手段都是防不胜防,眼见为实这句话并不可信。”
提到这件事,沈建明也有一肚子的苦水:“老李他太贪心了,总觉得自己比专家还能干,我也劝过他了,人生路还长,早点收手吧。可他就是不听,总觉得自己能捡漏。”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道:“咱们这儿就是这种风气,人人都指望着古董发财,你没办法劝这些人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林蓉把话说得好听点:“这也难怪,西北这边古墓很多的,地广人稀,又不如南方管得严。很多人指望着古董捡漏发财,那么就会催生出这样的市场来。”
沈建明点了点头,他随口道:“咱们这里有一句土话叫做:想要富挖古墓,一夜变成万元户。远的不说,就说附近的陈家村,1988年,陈家村抽水塘抽出了个明朝古墓,家家户户都去挖,连七岁的小孩都拿着篮子跟着大人去捡漏。文保单位的人到那里一看,连一块骨头都没剩下。”
付雯胸口堵得厉害,却是道:“这些人胆子这么大,怎么不去挖自己的祖坟呢?”
沈建明听了这话,噗嗤一声,拍着大腿笑道:“你还别说,后来一支考古队清理了那座古墓的陪葬坑。发现地上有一块被土掩埋的石碑。一解读,发现这墓就是陈家村先祖的家族墓。那些村民哄抢的,就是他们老祖宗的骨头渣子。”
“活该。”付雯心道:不肖子孙,见利忘义,连祖宗的骨头能都论斤称。
与此同时,陆澄砚和肖珩负责在一旁灌酒,不一会儿,沈建明有了几分醉意。
林蓉继续和他聊关于古墓的话题,沈厂长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来。他曾经是干地质考察工作的研究员,讲到整个西北地区的人文历史,每一条都头头是道:
“咱们酒泉以前不是这样荒凉的。公元前138年,那时候还是唐朝,张骞出使西域时路过这里。咱们酒泉这块地方自古就是整个西域出塞的要道。要去什么乌孙、龟兹、楼兰、高昌……当时都要经过咱们这里,所以形成了一个酒泉集镇。”
听到“高昌”两个字,三个人的眼神都黯淡了下来,吐鲁番高昌王陵,是他们永远的遗憾。
沈厂长接着喟叹一声:“后来,土地退化。这里变成了沙漠,西域没落了。甘肃这里不比富庶的南方,当地的老百姓穷啊,开始动起了歪心思。就比方说陈家村祖宗墓被挖,他们真的是愚昧吗?不,最大的愚昧是穷病缠身。”
“即使再穷,也不能动祖宗坟墓吧?”付雯不屑一顾,数典忘祖的话,那还算是人吗?
沈厂长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付小姐,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姑娘,不知道下层社会人民的日子过得有多苦。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人与人之间的道德水准是不一样的。灾荒年头还易子而食,你问过他们有道德没有?”
付雯说不出话来了。这沈厂长看年纪都五十多了,他经历过饥荒,确实比他们这些年轻人有发言权。
林蓉淡淡道:“这点我也同意,一百多年前,中国国力微弱,遭遇西方列强入侵,数千万的文物流落他乡。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谁都没心思再去计较文物的去处。直到现在,国家富强起来了,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才有爱国人士想到让文物回归祖国。”
“是啊,国运等于人的命运。愚昧和贫困是一个户口本上的,这是社会发展的铁律……”沈厂长叹了一口气,再喝了一杯酒,缓缓睡了下去。
国运等于人的命运——这句话说得很好。要是中国还是弱者的话,那么东京佳士得的拍卖行都不会对她们敞开大门。
人与人,国与国,往往就是这样的现实主义。
林蓉正想敬他一杯酒,却发现老厂长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
到了下午六点,他们结束了第一天的采访,结果是一无所获。
酒泉的昼夜温差很大,太阳刚刚落下去不久,气温就从中午的二十多度急降到了零下,天上甚至下起了冰雹。
回到车上后,林蓉衣服穿得少了,嘴唇都冻得发紫,付雯立即打开了空调,肖珩从身后递过来一杯热水。林蓉道了句谢谢,便抱着热水暖了暖身子。
“今天咱们算是白忙活了,”付雯心有不甘道:“除了陪着沈厂长喝一顿酒,什么有价值的消息都没打听出来。”
她特意选择采访家属楼,就是看中了矿工们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可以从他们的嘴里挖出点八卦来。结果一打听才知道,这个矿厂经历过几次改造重组,工人是换了一批又一批。99%的矿工工作时间都不超过十年,根本不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
至于沈厂长本人,那就更不用说了。他对盗墓一事秉持着中立的态度,但并不是没有道德底线。这样的人应该没胆子去动莫高窟,顶多是个二手古董收藏者。
“不必把消息范围拘泥于工厂内部。”陆澄砚寻思道:“我们还可以从厂子的外围打听消息。比方说隔壁的小卖部和饭店,他们天天跟矿厂的人接触,应该知晓不少内幕。”
林蓉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工人可以跑,酒店和商家难跑。他们应该知道钴厂内部的一些八卦消息。
第二天,四个人早早来到了钴厂。按照陆澄砚的说法,这次改变思路,先从外围开始打探消息。
于是付雯和肖珩一组,他们负责去附近的街道村庄。林蓉和陆澄砚一组,他们负责向小卖部和旅馆打听消息。
先说说第一路的情况:付雯绝望地发现:丫的,失算了!
工厂附近的街道进行过两次大搬迁,一次是被征地改造,一次是修建水库。附近的镇民现在都走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一排排大大的“拆”字。
就像那沈厂长说的那样,政府也知道社会最大的疾病是贫困,所以,政府出资,把山区里的困难户通通搬迁了出去。让他们去城里寻觅致富的新生活。
至于走访路人的结果,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不知道”四个字对你敷衍。
付雯那边铩羽而归,倒是林蓉这边有了个意外的收获。
当她和陆澄砚走进附近小卖部的时候,看见一个孩子正蹲在板凳上啃冰棒。
林蓉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王晨晨小朋友吗?秋游有放假两天的吗?他怎么今天还不上学?
王晨晨看了他们一眼,他今天倒是把脸洗干净了,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帅哥,只是眼中带着一点儿警惕。
“晨晨,我是昨天去你家的姐姐……你为什么不上学呀?”
林蓉觉得自己很面善,就坐在了小朋友的身边。她负责拖延时间,让陆澄砚去跟店老板打听消息。
“不想上。”王晨晨吸了吸鼻子,由于天气太冷,他还挂着两条清鼻涕。顿了顿,小朋友慢慢地蹭到她的身边,扯扯她的衣角,可怜巴巴卖惨道:“姐姐,你会把逃学的事告诉我奶奶吗?如果我爸爸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的。”
“姐姐没有那么无聊。”林蓉看他凹起的小胸脯瘦瘦的,便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子牛肉干,想投喂孩子:“你尝尝看,这是姐姐从北京带来的零食。”
孩子哪里见过这么大一包牛肉干?他连忙撕开了牛肉干包装袋吃起来,越嚼眼睛越亮,腮帮子都一鼓一鼓的,好像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零食。
林蓉看他这么喜欢吃,不由得笑了笑,顺便当起了知心大姐姐:“姐姐我上小学时也不喜欢学校。那时候,咱们班上经常唱一首《上学歌》。什么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1
王晨晨主动唱了起来:“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线赶快跑,砰的一声,学校不见了。”
“就是这首歌,你们这里也唱吗?”
“这是好老的歌了,每个学校的人都会唱。”王晨晨小大人似的:“姐姐,上学真的好讨厌啊!”
“为什么讨厌呢?是老师同学讨厌,还是学习讨厌?”林蓉敏感地察觉到,这孩子有什么心事在。
“都讨厌。最讨厌的是我的同桌!”王晨晨嘴里叼着牛肉干,非常委屈道:“我也不想吓到他的,可他非要去看,结果回头跟同学们说我们老家有鬼!”
“有鬼?!”林蓉立即来了十二分兴趣,“鬼长什么样子的?”
王晨晨眨了眨眼,觉得她挺变态的:“姐姐,不怕鬼吗?你还想知道鬼长什么样?”
林蓉开始吹捧他:“我听说啊,这小孩子的眼神是最纯洁的,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鬼东西。所以你说有鬼,姐姐相信是真的。只是姐姐年纪大了,没机会再去见见鬼。”
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被夸的,哪怕是被夸能见鬼。
王晨晨立即雄赳赳气昂昂:“姐姐你说得对,我的眼睛可灵啦!”顿了顿,他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爷爷我奶奶他们都能见到那个鬼的。每天晚上那个鬼就吃我奶奶送过去的饭菜,我还见过他上厕所呢!”
林蓉皱眉,能吃饭,上厕所?这不是个人吗?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老家在哪个村子?”
“陈家村啊!”
是早上沈厂长提到的那个村民挖祖坟的村子
林蓉是个好奇宝宝,她干考古这么多年,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鬼。
赶紧再掏出一大包牛肉干:“晨晨,你带姐姐去见见鬼,姐姐把这袋牛肉干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