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时,张小敬把他昏迷这几天发生的事,拣重要的说了几嘴。
“你的意思是,宋府就这么没了?”
秦川转头看向他,话语间难掩失落。
“没了!”
张小敬语气也颇多感慨,毕竟前几日还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却在一夜之间尽化为过往。
“那天晚上,宋家五子三死一重伤,唯独宋老四一见大事不好,提前躲进了灵堂,算是逃过了一劫。”
“事后他主动提出,东都十余亩宅院并零散铺面,皆为宋翎所有,族内并无纷争。”
“府衙见此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没作为难,便将上述地契持有人更换成了宋翎。”
张小敬讲到这,拍了拍秦川肩膀,一脸羡慕道:“所以你小子就偷着乐吧!要知道光那宅子就卖了……”
“她为何要卖这宅院?”
秦川不想听他扯那些有的没的。
“这我哪知道?你得问她去啊!”
张小敬转过身看向西南,悠悠说道:“宋昇过往的痕迹,都随着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况且这宅子又死了那么多人,换你,你敢住吗?”
秦川想想倒也是。
书房已成一片焦土,起居之处更不用提,凭吊追忆都没实物寄托哀思,空守这个宅子,又有什么意义?
“再说人家平时都在长安,把这卖了折成钱,去那边置个宅子,再讨个郎君。”
张小敬两指点了点,脸上漾起一抹坏笑打趣他道:“小两口双宿双飞,岂不美哉!”
这时老葛也凑过来起哄:“若是生个男娃就叫秦大胖,要是个女娃就叫秦小……”
说着说着老葛怔了一下,发现那小子不似往常一般,与他嬉笑打闹,而是心不在焉自顾自走了出去。
老葛刚要去追,却被张小敬一把薅了回来。
“你不会到现在还是个雏儿吧?”
张小敬像是看到猪上树一般,问向老葛:“连小娘子的手都没牵过?”
老葛被他这么一问,脸上竟多了几分羞涩,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跟拨浪鼓似的摇了起来。
张小敬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没眼力见儿!”
“那爷今天就教教你!”
“听好啊!这少男少女初次相遇,两方暗生情愫之时,最为敏感脆弱,何况还是英雄救美这种烂大街,却又十分奏效的戏码。”
“你都不知道,那天夜里,这小子杀到最后浑身是血,可抱着人家腰那叫一个死,掰都掰不开……”
秦川听身后嘚啵个不停,心里叹道:老葛啊!你以后的情路注定是一番波折啊!
这倒数第二教倒数第一怎么追女人,不波折才怪!
不过张小敬倒是说对了一点,他确实对那女子……心动了。
但也仅此而已。
且不提两人身份上的巨大差距,关键是这玩意……他一巴掌也拍不响啊!
所以多想也无益,还是慢慢来吧!就是不知以后,会不会有以后。
怅然若失间,他走出了坊门。
秦川见天色已晚,都戈肚子叫个不停。
他转身冲还在窃窃私语的两人喊道:“走啊!吃顿好的去啊!爷请客!”
这么大方,并不单是想换个心情,更是因为他昏迷这几日,饮食定是以清淡为主,肚子里的油水严重有些不足。
“那儿!”
还没等张小敬老葛开口,都戈已经抬手指向西边的一处楼阁。
秦川心想这小子对吃没什么要求,能饱就行,选的地儿自然不会太离谱。
看身后那俩货还在嘀嘀咕咕,他招手催道。
“赶紧的!追小娘子哪有吃饭重要!”
……
出了明教坊往西走,过了定鼎门大街,再过宁人、从政二坊便是老西市。
西市自开元十二年废除后,旧址的绝大部分都与厚载门西的一坊并在一起,改成了林苑,以供周边居住的达官贵人游玩赏景。
原有的诸多酒肆,也仅剩至两三家。
能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依然占据这么好的位置,其背景自不必多说。
都戈随手指的地儿,就在其中。
“春风楼?”
待秦川走近,看到檐下高悬的金丝木匾,心里顿时犯了难。
这地儿,便宜不了!
可之前已经夸下了海口,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虽然此时已过宵禁,但酒楼里却是人满为患。
有饮酒对诗的文人士子,有听着小曲的富商巨贾,还有搂着胡姬腰肢的官宦子弟,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秦川走进春风楼没两步,便有一位穿着绛紫襦裙的侍女迎上前,将他们引至楼上。
登至三层后,就见东、西两条并排的路通向厅内,侍女作礼问向几人:“客,谁于东?”
秦川还在心里纳闷,就被张小敬一把推了过去,“这位爷于东,来,阿爷,您稳稳走着!”
见张小敬一脸殷勤,他立马明白过味,原来这做东,竟然出自于此!
但他本就是想带大家吃顿好的,所以也没太在意,笑着摇了摇头,迈步走了进去。
方一进厅阁,秦川忍不住赞道,好家伙!
这春风楼比之玉膳坊,不知富丽堂皇了多少倍!
无论是木案、餐具、坐席,还是屏风、墙描、灯树,甚至连露台,都是沾金带银,满满一股奢华的气息。
“客,要吃些什么?”侍女问过后,便垂首候在一旁。
秦川虽说下过一回馆子,但最后不过是吃了碗面片汤,做不得数,离了菜单,他还真不知道点什么。
他朝张小敬扬了扬下巴,豪爽道:“来吧,主随客便,想吃什么尽管点。”
“八个蒸饼,四碗羊肉馄饨,薄切烤驼峰,醴鱼臆,冷胡突鲙,连蒸诈草獐皮索饼,炙烤嫩羊……”
一口气说到这,张小敬凑到那侍女身旁低声问道:“有那个不?”
秦川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呆住了,心想这番说辞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呢?
这孙子来来去去就一套词啊!
侍女掩着嘴,嫣然一笑回道:“除了没有蒸饼,其他的倒是俱全,包括客说的……那个。”
张小敬挥了挥手,示意她快点上菜,接着一脸嫌弃坐回榻上,嘟囔道:“这什么破地儿?居然连蒸饼都没有!”
“那你怎么不点胡饼夹肉,这还有一个饿着呢!”
老葛探身问道,都戈也跟着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傻?蒸饼都没有,怎么可能有胡饼夹肉?真是没见过世面……”
秦川微微一笑,起身绕过屏风,上到露台。
晚风拂面,阙楼外的伊水,在月色下波光粼粼。
洛水之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川流不息,少说也得有五六十条。
再看南市,更是灯火辉煌,人流如织,站在此处都能隐隐听到那里传来的丝竹弦音。
繁华盛景中,秦川仰头望向天上那一弯明月。
心想此时的她,又在何处?做着什么?是否也身处月下……
若是能与她并肩立于此处,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是极好的。
秦川长叹了口气,心说白老头诚不欺我,真是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啊!
看到张小敬他们也从屏风后面走出,他连忙收拾好心情,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以后作何打算?”
张小敬扶在栏上,问向他。
“当然是去长安了!”
秦川在林中看到幞头的那一刻起,就生出了这个念头。
更何况兵部和李林甫也在长安,那些因为自己逝去的人,他不敢忘,也忘不了。
“我问的是到了长安以后,打算怎么着?”
张小敬对这回答很满意,继续追问道。
秦川苦笑一声:“还能怎么着,赚钱还债啊!我欠了多少你心里没数吗?”
一想起阿布那几袋金箔,他就一个头两个大,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张小敬嘴角弯起,拍了拍他肩膀:“顺手把我那份也还了。”
“还有……我。”老葛咧开嘴笑了笑。
都戈一旁淡淡道:“我,没欠多少。”
“成,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痒,谁让我欠你们的呢?”
秦川看似在开玩笑,其实说的却是真心话。
他这辈子欠了很多人情,身旁这仨,就是最大的债主。
“看,若是在那儿开个酒楼,估计用不上半年,就能连本带利赚回来。”秦川指着南市最高的一处楼阁说道。
老葛一听酒楼俩字,顿时来了兴致。
他踮起脚望了过去,点点头道:“确实是个好地儿,要是能把你说的火锅弄出来,我保证,不出两月就有盈余。”
秦川眉飞色舞接道:“火锅自是没问题,就算找不到辣椒,也能用其他的暂时代替,就是不知盖个几层是好……”
“哎哎!醒醒!”
张小敬在旁边越听越离谱,忍不住泼冷水道:“说了这么多,你哪来的钱啊?”
“这等寸土寸金的地儿,腰里没个几十贯,你连铺子都租不起!净整那些没用的!”
秦川听到钱,下意识摸向腰间,看看还剩多少金……
腰囊呢?
他伸手摸了个空,急忙低头去找,就见腰带上空空如也!
完蛋了!
秦川忽然想起,自己穿的是老葛的圆袍!
这时就听里面有博士唤道:“客,菜齐了!还喝点什么?有上品的汾清干酿、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