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不上要他的命。”他在心里忖度着:“明天等他回了家,那情景不是会更有趣么?”
如卧针毡的又躺了片刻,他实在是熬不住了,只得无声的起床穿衣,走了出去。
他没有走远,就近拐进了一间书房中去。书房内除了书架之外,还有一张西式的大写字台。顾云章蜷在了写字台下面,这回终于是感到安全了。
翌日凌晨,他早早的从写字台下面钻了出来。掸了掸周身的灰尘,他自去洗漱了,然后弄出一锅饭菜来填饱了肚子。
骑马带人出了门,他来到窑子门前,又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这回海营长立刻就戎装整齐的跑了出来,还对着顾云章一挺身行了个军礼:“团座,早上好!”
顾云章看他装腔作势的,也觉出了滑稽:“走,跟我干点正事去!”
顾云章把海营长带去了县府大堂中,又叫来了下面几个连长,开始干正事。
所谓正事者,其实就是军粮问题。
诚然,顾团在清余县大大的发了一笔洋财;不过士兵不能把银元啃了当饭咽。秋天不是个缺粮的季节,后方白家堡那个地方比较贫瘠,通常指望不上;前方往东三十里处有几个大庄子,都是清余县内几位阔家死鬼的产业,却是肥得很。
几位连长对那地方蠢蠢欲动,只有海营长提出了异议:“那儿虽说是有大粮库,可离葛啸东太近了。姓葛的上次在这儿吃了亏,现在肯定憋着劲儿要报仇,这咱们若是在那儿让他给堵上了,岂不是要遭殃?”
顾云章听后,就轻声应了一句:“说的倒是有理,不过除了那里,哪儿还有粮呢?”
这时一位金满祥连长——平时就不大服海营长的,忽然插嘴说道:“咱夜里去,先派队伍打头阵,占下地方后马上用大车把粮食运走,葛啸东来了咱再撤!能运多少是多少呗,反正总比没有强。”
此言一出,海营长就很不屑的“嘁!”了一声。
顾云章垂着头,半晌不说话。
他不言语,旁人也就不敢出声了。金连长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吓的不住用袖子擦冷汗。
顾云章其实也觉着那几个庄子离葛师太近了。清余往东都算是葛啸东的地盘,自己真要这么深入敌腹前去抢粮,的确是稍嫌冒失了点。
可若是只图安逸不肯出城,那结果就是全军挨饿;或者是向回走过白家堡,到两百里开外的村里弄粮食——这主意听着就蠢!
顾团的长官们在大堂里坐到中午,屁主意也没商量出来。后来众人的肚子都饿的咕咕乱叫了,顾云章便宣布暂时休会,领着这帮人去一品楼吃了顿午饭。
下午会议继续进行。其间顾云章起身出去撒了泡尿,堂内的海营长和金连长二人立刻开始唧唧歪歪的拌嘴;等顾云章一边系裤带一边走回来了,海金二人又气鼓鼓的偃旗息鼓下来。
在上首坐下来,他扯了扯衣襟,发表了自己在撒尿时做出的决定:“还是得去。下面这么多兵张着嘴呢,总不能留在城里吃人。我去。”
说完这话他扫了在座诸人一眼,开始点将:“海营长领队伍跟我走,金连长带大车殿后。余下的留在城里,随时等着出来接应。好了,散会。”
顾云章从县府直接去营里,亲自检查了海营士兵的武装,然后就预备带兵出发。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了留在吴宅内的沈天生,就吩咐身边一名护兵道:“你别跟着我了,去把吴宅里那个傻小子送回沈家去!”
护兵有点没听明白:“沈家……没了啊。”
顾云章动作利落的飞身上马,面对前方答道:“地皮不是还在吗?”
护兵这回明白了。
在这天的傍晚,顾云章带着一个营的人马,启程出了东门,直奔三十里外的粮庄去了。
大粮仓
入夜时分。
顾云章躺在一处小小草丘之后,仰面望了夜空。
夜空是缠绵的黑缎子,疏淡点缀了璀璨星月,让他感到了一种华丽而包容的温柔。
他在朗朗乾坤之中受过了无尽苦痛,见过了无边丑恶,犯下了无数罪行,所以反而更加向往黑暗。横竖都是孤独,暗中的、不为人知的孤独还更安全温暖一些。
丰腴的大半个月亮升上了中天,他握着枪翻身半坐起来,回头向不远处的海营长“嘘”了一声。
海营长一个激灵,随即带领几名部下拖了机枪和子弹带,窸窸窣窣的向前匍匐而去。
海营长那样一名大个子,贴在地面爬行之时却是灵活得很,摇头摆尾的就到达了两处小丘之间。自己在稍洼的地方趴下了,他把机枪架到身前的土塄上,枪口对准了不远处的粮仓大院的入口。旁边几名士兵有样学样,也各自找适宜之处卧倒,分别瞄上了大院两边瞭望楼上的哨兵们。
不知何时,顾云章已经摸到了海营长身边。
“人不多。”他低声咕哝出三个字。
海营长一点头:“好像都是庄子里的保安队,大概葛啸东没往这儿派人。”
顾云章扬手对着身后一招,然后猫着腰,连跑带爬的奔了出去;后边乌压压的跟着一大片人,都像夜里出来觅食的野猫,蹑手蹑脚的成群向前蹿。
顾云章停在了一处低地上。
粮仓大门口的卫兵拖着一杆破枪,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有年轻小伙子正凑做一团说笑,是保安队在打发这守夜的无聊光阴。
顾云章咽了口唾沫。
眼下的情形是很危险的,他就在人家的脚底下,相距咫尺。不过他在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经过了太多危险,所以并不畏惧,只是慎而又慎。
悄悄的将手中的一把勃朗宁枪口冲向天空,他猛的扣动了扳机。
黑夜中骤然响起了一声枪响,因为是没有目标的射击,所以保安队大惊之下竟是没能找到枪声来源。几乎是与此同时的,后方海营长那边开始了密集的射击。
门口和瞭望楼上的哨兵们立刻应声倒下,而蜂拥而出的援兵们则在惊惧中集体倒地,向前方黑暗中慌乱的还击起来。大门旁的火把还在熊熊燃烧着,明处的保安队成了活靶子,在海营长那不间断的扫射中成批的死去。当生者终于反应过来,扔下枪转身要逃回去关大门时,顾云章,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带着几百名士兵气势汹汹的冲了上去。
接下来的肉搏战顺利如同砍瓜切菜,那几十名保安队员根本都不够顾团一杀。顾云章在来之前已经打听过这仓库的地形,所以此刻眼见着两边那高耸的巨大粮垛,与自己心中所筹划的一点不差,便有了胜算。
回头望向门外,他远远看见了两点火光摇来晃去,知道那是金连长已然跟上的信号,就不再多想,领着人快步走向了粮垛。后面士兵们见这粮垛外围都用厚草席子围起来了,便各自拎刀,打算届时割开草席,直接往外搬粮袋子;哪晓得还未靠近粮垛,顾云章忽然觉出了不对劲儿。
他下意识的停住脚步,眼角余光扫出去,他在刹那间发现了一支枪管。
黑洞洞的枪管,从草席的缝隙中微微探出头来,像只窥视着的黑眼睛,眼神深不可测。
他偏过脸去放出目光,在斜上方的草席孔洞中找到了第二只、第三只黑眼睛。
他登时变了脸色。
“撤!”他爆发似的大吼一声,随即扭头第一个向外跑去:“有埋伏!马上撤!”
部下士兵被他这个叫破嗓子的喊法吓得愣了一下,而后一起转身向门口狂奔而去。
可惜,已经晚了。
粮垛中伸出的枪口很有保留的开始了射击,顾团士兵接二连三的中弹倒下。从大粮垛后部涌出了无穷的士兵——一部分杀向了顾团,另一部分合力关拢了粮仓大门。顾云章眼看着大门就要上铁链子大锁,便急的也不分敌我了,挥刀砍向了一切挡路者。千辛万苦的杀出一条血路,他将卷了刃的长刀奋力捅进门前一名士兵的胸膛,然后揪着衣领将人摔到了一旁。
大门已经被锁上了!
他心里一凉,伸手在门上推了推——一丈多高的厚重木门,坚固的几乎就是座小城墙。
顾云章背靠木门,怔了只有一秒钟。
“我这回逃不走了,反正是一死——”
想到这里,他把手伸到腰间,去摸手雷。
不是要炸人,是要烧粮。这一片粮仓都是一溜紧挨着的,粮食比人命值钱,稻米和草席子又是沾火就着的东西,到时大火连绵、红光十里,这一片地方就等着挨饿熬冬吧!
他刚将手雷拉开保险,一阵齐声的呼喝却是骤然响起:“活捉顾云章!缴枪不杀!”
两句话重复了三遍,然后顾云章就被疾扑上来的几人摁到在地了。
都是他自己的兵。
顾云章不做无谓的反抗。半张脸紧贴在砂石地上,他喘息着向前方望去。
在一片小混乱之后,顾团士兵被驱赶着离开了。换了几个人接班摁他,力气之大几乎要把他摁进地里去。
随后,横七竖八的死尸也被拖走了,周遭渐渐肃静下来。
冰凉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气,土地上也一片片的潮湿了,那是鲜血渗了下去。
士兵们自觉的左右分出一条道路,顾云章的眼前遥遥出现了一双锃亮军靴。
靴子上了马刺,随着步伐发出金属撞击的刺耳声音。靴筒上方是一尘不染的将校呢军裤,裤线笔直。
再往上,是皮制武装带紧扎在腰间,军装下摆整洁到没有一丝皱褶。两只带了雪白手套的手,一手按着腰间配枪,一手攥着根指挥鞭。
顾云章挣扎着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了葛啸东那张一贯傲然的面孔。
葛啸东在顾云章面前停住脚步,而后四十五度弯腰,用指挥鞭挑起了对方的下巴。
“顾云章,我们又见面了。”
顾云章不说话,单是死命的瞪了葛啸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