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被江陈这一搅和,音音第二日一早便没能起来。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她慢悠悠洗漱完,铺开纸笔,准备画几幅工笔。
羌芜抱了一摞清单来,往桌上一放,道:“姑娘,大人拟的聘礼单子,您瞧瞧,可还有遗漏的?若还有什么想要的,大人要你直接在单子上添了,这几日便能置办好”
音音笔尖一顿,这才想起昨日夜里被磨的没法,随口应承了一句,没想到江陈这人也真真雷厉风行。
烫金的封皮,翻开来,上面田庄铺子、宝石头面、蜀锦妆缎……看的小姑娘倒吸了口凉气。
音音觉得,自己若收了这聘礼,往后余生可真真不愁吃穿了。
她连忙摆手:“如何费这样大阵仗,我如今又无双亲,送到哪里呢?便是……”
话还未说完,羌芜及时禀了一句:“姑娘,这些聘礼,已陆续送往你表姐家中了。”
苏幻收到首辅府送来的聘礼时,亦是惊叹连连。虽说这几年沈慎商行遍布大周,什么样儿的好东西都爱往她面前送,可这一箱箱聘礼里的东西,非是银钱能买到的,多是皇家御赐珍品。
她有些拿不定注意,犹豫了又犹豫,还是着人请了沈慎来。
沈慎霁蓝直缀,身姿洒脱,进了屋,轻咳了声:“你……你着人请我来的?”
要知道,自打那夜后,他便未被允过进这落梅院。
苏幻脸颊氤氲出薄红,别开眼,道:“江首辅送来的聘礼,另合了婚书来,要求娶音音。只这聘礼实在贵重,你瞧着如何是好?”
沈慎开了几个箱子瞧了瞧,轻嗤:“他敢送,我们便收,替音音收好了,日后再添一些,做小姑娘的私房。”
顿了顿,又道:“沈家既没了,我们便是音音的娘家人,待大婚那日,让音音从咱们家出阁。”
苏幻横了他一眼,又急忙移开了眼,瞧着外面的红梅,低低道:“谁同你是咱们家。我过几日便搬出去。”
这世道女子自立门户不易,自打苏幻合离后,便住进了沈慎的这处宅子,一个在落梅院,一个在青衿院,平日互不干扰。在苏幻心里,两人本就是亲厚的兄妹,互相帮衬,也无甚不可。
只,那夜后,她便再无法将他当成兄长,她清晰记得,他埋在她颈窝,话语滚烫灼热。
他说:“苏幻,自打你及笄后,我便夜里梦里都是你,无数次肖想着要将你揉进怀里。”
她面上端着清冷,一想起这些,整个人却仍是不可控的有些发热。
这屋子里有一瞬的静默,沈慎一窒,又闻见了独属于她的冷梅香,他喉结滚了滚,忽而道:“阿幻,你过来一些。”
苏幻只道他要同她商议音音的婚事,便往前走了几步,冷不防那双修长的大手攥住了她的腕子,将人一拉,她便软绵绵撞进了他坚实的胸。
沈慎如今虽行商,看起来清瘦,实则当年也是锦衣卫指挥使,衣衫下尽是坚实。
他将面上仍旧端着清冷端严、实则已软了腰肢的佳人箍在怀中,微垂下头,在她耳边道:“苏幻,睡了爷便想跑,没有这样的道理。”
苏幻那丝端庄再也维持不住,红晕尽染,推他:“那你想如何?”
沈慎便笑:“如何?自然要你负责!要知道,这是小爷的初次。”
今日江陈回来的有些晚,一进后院,便见了内室里昏黄暖人的光,那个窈窕身影映在茜纱窗上,温柔又旖旎。他顿住脚,凝了目光去看,被暖黄灯光一照,身上的冷凝顷刻便散了。
这首辅府后院许久未有女主人,到处简洁的冷硬,一件多余饰物也无。音音今日将室内单调的石青帷幔换成了明快色彩,新插了梅瓶,铺了毡毯软垫,这屋子里一下便多了暖人的烟火气。她正跪坐在南炕桌上练字,抬头便见江陈斜倚在门边,一双凤眼里染了笑意,神情专注又柔和。
也不知他看了多久,音音若有些羞色,垂了眼眸嗔他:“笑什么,这样高兴。”
江陈随手脱了氅衣,进了内室,眼尾微挑,带了愉悦的清冽:“今儿个内阁那帮大臣,倒是颇有眼光。”
音音未料他是因这个愉悦,便随口问了句:“有眼光?”
“自然,今儿个晓得我要成亲,都言吾妻贤淑端明、万中无一。”是骄傲的声音,仿佛真的深以为然。
音音有些哭笑不得,这场面上的话,哪儿能信。她知道自己的名声,身为一个女子,不安于室内,在外游历了这许久,早成了这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偏他还以她为傲。
她默了一瞬,忽而想起什么,朝他勾勾手,有些难为情:“江陈,我今儿个去你书房了,一个不慎......碎了你一只青田石章、一只白玉倚鹿仕女。”
她今儿个去他的书房寻方墨宝,侧身去抽宣纸,不妨碰到了桌案上的物什,哗啦一声碎了满地。便是她不识货,也能一眼瞧出,这两样东西绝非凡品,这会子同他提起,便有些羞愧。
江陈颔首,微微蹙了眉:“那只青田石章,取自缅北青玉,是当年李椹亲自雕刻于我。那只白玉倚鹿仕女,则是取整块剔透汉白玉,镂雕而成,出自前朝大师张衍之手,是如今仅存的张衍遗作。”
他顿了顿,轻敲了下桌案:“沈音音,你真是会挑啊,偏偏碎了这两件。要算起来,别说千金,便是万金,这两件物什也值了。”
音音瞪圆了清澈杏眼,她知道江陈这人所用皆是不俗,倒没想到这样的值钱,此时更觉歉疚,轻声道:“那如何是好,我似乎赔不起。”
江陈忽而伸手,捏了捏柔嫩脸颊:“这世上,大抵也只有你赔的起了。”
他说着轻笑,微倾身,那清冽沉水香便若有若无传来,一张清俊的脸,蛊惑又温柔,他说:“沈音音,我要你赔我一个吻。”
音音愣怔了一瞬,也跟着笑起来,杏眼弯弯,又羞涩又娇柔。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样混的人,要用万金换一个吻。
她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颤啊颤,忽而一仰头,在他微凉的唇上印下一个吻,只刚要后撤,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拖住了后脑勺,男子狭长凤眸里,像是点了一蹙火苗,幽深又热烈。
音音晓得这眼神的含义,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只她等了许久,也未见他动作,刚要开口,却觉额上微凉,江陈微垂下眼睫,在她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他说:“沈音音,你知道吗,你方才吻我时,眼里只倒影出我一个。往后我每日给你带一件宫中珍奇玉件,可着你听玉碎之声,用来换一个吻,成吗?”
他这话说的倒也不虚,一连两日,都去宫中讨了玉件儿来。
汪全在御书房伺候笔墨,有些为难:“陛下,今儿个御书房里那枚白玉瓜被首辅大人讨去了。”
李椹眼角抽了抽,扶额:“怎么,前儿个为了给那沈音音添聘礼,已是洗劫了我一番,如今又来。”
他说完,似是想起什么,嘱咐汪全:“那枚缅北贡上来的红宝石给我守住了,留了两年,原本要拿来给阿菲做大婚的头面......”
他忽而顿住,冷润的眸子蒙了一层阴霾,没再往下说。
汪全觑着帝王神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奴才听说,过几日江姑娘就要回京了。”
江霏同祖母是腊月初启的程,为的是江陈腊月二十的大婚,到京中时,恰是腊月初十。
江霏这一路上都有些担心,担心祖母心绪不佳。这两年,她退了皇家的婚事,哥哥呢,又要娶当初的外室,想来祖母定是对兄妹俩失望的。
眼瞧着进了城门,她凑近祖母身边,挽着她的手臂撒娇:“祖母,咱们一家子好不容易团聚,你这回,可万不能给大哥脸色瞧,咱们好好吃一顿饭。”
蒋老夫人自然晓得孙女担忧什么,她轻拍了下她的手,那双久经世事的眼蒙了一层浅淡的浑浊,倒比从前平和慈爱了。她打起一角车帘,看外边曾无比熟悉的街景,轻叹了声:“阿霏,祖母老了。”
江霏便忙道:“祖母不老,祖母还要给大哥带孩子呢,哪能就老了。”
江家小姑娘声音甜甜糯糯,哄的老夫人露出了些许笑颜,她眼角皱纹牵起,声线平和:“祖母晓得你担忧什么,只是阿菲,祖母是真的老了。祖母年轻那会儿,心气儿高,铆足了劲,要让江家传承百年清名世家,重塑祖上的深厚底蕴,好让你底下的祖父放心。可我这两年,经了这起起落落,忽而那心气就散了,现在反倒时常想起,你们幼时缠着祖母讲故事的情景。”
她说完,低低叹了声,没再说下去。
可这短短几句话,却让江霏彻底放了心,赖在祖母怀里打了个滚。
江霏将祖母送回府邸,又匆匆出了门,去和顺堂给老夫人定个补药的方子。
她坐在马车上,翻一本《山河地理志》,越翻越开心,对身侧的凌儿道:“凌儿,你知道吗,这可是我大嫂写的。”
她托起脸,有些向往神情:“你说,我这位大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先前儿我见过,娇娇柔柔,实在没想到,能有这样坚韧脾性。她走过那么多大好河山,是多少女子敢想不敢做的啊。你别瞧那些后院夫人都鄙弃她,其实心里不知道多羡慕呢。”
凌儿便笑,调侃她:“姑娘,您说了多少遍了,知道大爷给您找了个合脾性的嫂子,总行了吧?”
江霏便微微红了脸,别过脸,不理她。过了会子,又低低叹了声:“凌儿,我退了皇家婚事,如今又赖在家中,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嫁,你说,我这新嫂子会不会对我有成见?”
她知道,当初她喜欢李椹,便能到他身边去,后来她黯然心死,又能轻易退了这皇家婚事,皆是因着她的哥哥是江陈。
她家哥哥从来是个顶天立地的,让她能任性的活着,可如果家里多了个嫂子,她是断然不能再如此,省得给他们添麻烦。
凌儿本想劝她几句,马车一顿,车夫已在外面喊:“江姑娘,和顺堂到了。”
她二人便止了话头,进了药堂。
和顺堂的伙计接了方子,便让小厮引了二人去隔间等候。
江霏掀帘进去,正侧着脸同凌儿说话,余光瞥见窗边轮椅上的清润身影,陡然僵住了。
李椹浸在窗棂的暗影里,侧脸精致的苍白,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脸来,眼眸里压抑了汹涌浪潮,缓缓朝她伸出了手,他说:“阿霏,过来。”
屋子里有一瞬的静默,那个曾经总是跟在她身后,水汪汪的眼里盈满了爱慕与关切的小姑娘,却忽而往后退了退,屈膝行了叩拜礼。
她不再唤他“椹哥哥”,只恭敬又疏离,道:“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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