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苏锦,参见皇上。”
锦儿,好亲昵的称呼。楚长亭心底自嘲地嗤笑了一声,但仍是做出温婉娇羞的样子,带着几分少女旖旎的羞赧,浅笑着伸出手搭在易轮奂的手上。嘴角勾起柔软的弧度,花瓣般弯而媚长的眼中却笑意冰冷。
易轮奂只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是楚长亭而非苏锦,就算二人长得再相似如双生,亲近之人还是能够一眼就辨别出来。五年前苏府一见他便了然于胸——苏锦眼睛大而圆,似璀璨珠宝,亮中泛着骄纵傲气;相比之下,楚长亭的眼睛长而弯,似馥郁花瓣,美中沁着丝丝甜而美的妖冶。
因此当初他一定要毁掉苏锦的脸,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真的需要狸猫换太子之时,根本无人能够察觉其中一二。
轻轻握住手中娇嫩的柔荑,掌心柔若无骨的极致触觉渗入骨髓,他轻轻捏了捏掌心的柔软,然后牵着这团柔软走上了轿撵。
眼瞧着易轮奂要带着自己坐在他的轿撵上,楚长亭愣了愣,她撒娇似的轻轻扯了扯手,然后莞尔一笑道:“陛下莫不是要妾身和共乘一轿?”
自三年前一别,易轮奂已甚少见楚长亭露出如此娇羞神色,如今一见,虽知她是逢场作戏,但心跳仍是漏了半拍。他开口,声音轻而柔软,似绵绵春雨润青山:“无妨。朕愿与心爱女子共乘一轿。”
“纵是圣上心意,可终究不合规矩。人言可畏,妾身不愿被人说是恃宠而骄,也更不愿圣上被叵测之人诟病,因此万万不敢逾矩。”楚长亭欠了欠身,忍着心中厌恶,生生装成知书达理的样子。
“众口纷纭,若是每个人的话都去理会,岂不是会活得很累?”易轮奂洒然一笑,牵着楚长亭的手就上了轿。楚长亭晃了晃神,易轮奂几时如此爱笑了?转念一想易轮奂是对着苏锦才露出如此温柔的一面,心中不免有些低落。
周围随从皆低头不敢作声,康玖和更是震惊得连胡须都歪了歪。梅容站在轿撵一侧,带着面纱,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她自从进了苏府就一直戴着面纱,怕被人认出自己和梅妆的双生子关系,而暴露了梅妆的身份。
易轮奂指名要带苏家四小姐入宫且和她共乘一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天灼,之前人人都道卫娉婷深得圣宠,可她进宫半载却从未升过位份,也从无如此无上殊荣。而今只此寥寥几日易轮奂便给了苏锦无上宠爱,街边巷尾文武百官皆道皇帝终于动了心,苏锦将来必定宠冠六宫,为后宫嫔妃之首。
那边易轮奂和楚长亭去了长愿湖泛舟,这边梅妆去探望了大病初愈的梅颜。装潢朴素却精致的木屋内,梅颜喝着梅妆从苏府为她带来的热粥,胳膊伤处仍缠着绷带。
“南蛮多产毒虫烈兽,且蛮子惯会用毒,此番是我疏忽大意了。”梅颜喝完粥,面无表情地愤愤道。
“楚南浦保住了便好。”梅妆声音似清水乏味,听不出些微情绪,“你伤好了大半,不日便去给圣上请安吧。圣上来了两日,不去终究不合规矩。”
“属下知道了,多谢二当家提醒。”梅颜淡淡谢过。
梅妆看梅颜已无大碍,便又飞快地赶回了府中。路过静斋时,她突然顿住了身形,偏头看向紧闭的门窗,寡淡的脸上划过一丝嗜血者的暴戾。
自十岁开始,她已跟随在易轮奂身边十数载。在易轮奂还是王爷的时候,她和梅容就已是他左膀右臂。因此就算旁人不知,她也清楚知晓易轮奂与楚长亭的往事。她早年时不懂情爱,只知易轮奂曾在无人时低声呢喃着要娶楚长亭为妻。她也不懂娶妻是什么意思,可后来她跟随在沈良辰身边,渐通世故,懂得夫妻之理时,易轮奂突然赐了楚长亭作沈良辰的妻子。
她知道,楚长亭只能做一个人的妻子。
她明白,易轮奂不会轻易放过楚长亭。
所以她恨,她暗自猜想沈良辰的死一定与他要娶楚长亭为妻有关,因为楚长亭将来要成为易轮奂的妻子,所以她不能成为别人的妻子。易轮奂一定要杀沈良辰。
她内心深处,永远恨着楚长亭。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背负着良辰的性命安然入宫。
风吹袖动,三根毒针隐在袖口。梅妆四顾环视,又静神聆听,确认耳边只有风声在簌簌作响后,轻巧一跃飞身而上屋顶,猫着身子滑落到静斋后窗户,贴着墙壁,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
梅妆听力素来异于常人,此刻她耳朵微微扇动,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渗入耳朵,梅妆心中一松,屋中人原来睡着,易于自己动手。
窗户原本便关着,她偷偷捅开一个洞,眯着眼瞄着屋里的情况。见楚长亭静静躺在床上睡着,身边还有一个小丫鬟正悉心照看着香薰的炉子,许是离熏香太近有些热,那丫鬟一直用扇子微微扇着风。梅妆不认得那小丫鬟是谁,却也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小丫鬟被派到了静斋侍候。许是新来的,自己并不知道吧。梅妆谨慎观察了一会儿,发觉那小丫鬟就是个最普通的小丫鬟,持着扇子的手软弱无力,便松下心来。
在别人面前不知不觉地杀人,梅妆想想都觉得无比激动。杀手的灵魂在她体内激荡,梅妆感觉气血一阵阵上涌,久违的杀人的快感战栗着她的躯体,眼睛里有奇异的光晶晶闪亮。梅妆抬手,手中毒针瞄准了熟睡中的楚长亭的脖颈,手指微一收缩用力,银针顿时银蛇吐信般乘风急速而出,稳而准地狠狠嵌入楚长亭的脖动脉处。她毒针上的毒液毒性甚是凶猛,是上乘百环响尾蛇的毒液混着终妄山毒蝎的尾巴混制而成,世间独圣女一族可制,而无一人可解。这种毒药一旦进了人的身子,不出片刻便会毒发身亡,毒性之烈之狠,堪称世间之最。
但是此毒虽无药可解,毒发之时却并不十分痛苦。比起蛇毒百肤融那种日夜折磨人的血肉骨骸的寸寸腐蚀之痛,这种毒会在瞬间摧毁人的五脏六腑,只一瞬的疼痛,中毒者便没了知觉,安然离世。
梅妆是顾念着沈良辰的情意,不想让楚长亭太痛苦地死去,便直接用了毒针杀她。
“将军,算梅妆对不住你,但梅妆不得不这样做,梅妆有自己的苦衷。”梅妆扯了扯嘴角,生硬地摆出一个笑的表情。她知道沈良辰生前最喜笑,因此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一个人躲在深夜里学着如何去笑。如今终于学会,虽做得丑陋而生硬,她心中却无比满足。
毒针没入脖颈,躺在床上的女子身子中了邪般震动了一下,嘴角一抹鲜血无声无息地流下,头偏向一侧,没了声息。
见楚长亭死了,梅妆心中腾起一阵久违的杀人的快感,但随即一阵巨大的内疚很快便替代了快感而汹涌淹没了她。沈良辰的殷切嘱托炸响在耳边,梅妆五官痛苦得扭曲,胃中翻江倒海,让她不住地想作呕。
杀人对梅妆来说本是一件无比寻常的小事,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在杀人之后,变得如此痛苦不堪。
失信的屈辱感一阵阵冲击着她简单而羸弱的思绪,她抱着头,痛苦地弓下身子,自小便被灌输的忠诚观念一下下凌迟着她的血肉,她双眼通红,想要挣脱开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屈辱感,却无济于事。
我去,我去随你,随你们一起死。梅家人不准自戕,否则便是除去族谱的大罪。梅家人视族谱为至高无上之物,宁愿被处死也不愿被除去族谱。梅妆面容狰狞,准备奔向易轮奂处认错,让他处死自己。
可世俗之人终究还是贪恋了红尘,畏惧了生死。梅妆刚奔出去半步就收回了脚步。她惧了,她不想死,世间如此之多的温情爱恨,她刚刚于懵懂中窥见天光,不愿就此失了体会世情冷暖的余生。梅妆顿在原地,回头诡异地看向死在床上的女子。
用毒针杀人本就必然暴露了自己,而她当初本就想着杀了楚长亭后自己就去认错,无非就是以死谢罪,也算不悔此愚钝犹豫一生。可此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了真真切切的情感,有了体会世情冷暖的能力,有了世俗之人贪生怕死的本性,她不再是以往那个无知而愚忠的梅妆,她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想活着。
以自己的武功,就算被发现了,也能自保逃匿于江湖之上吧。梅妆眨了眨眼,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寡淡的面容上裂开了一丝隐隐的期待,她调转了方向,准备回到自己的屋中拿行李,刚刚回身却愣在了原地,眼前出现的人让她五雷轰顶。
梅颜站在她身后,手中还拿着刚刚梅妆送去的热粥的篮子和碗,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身惊汗的梅妆,音调平直冰冷:“二当家,你忘记拿碗了。”
长愿湖位于清漪城北,是梁南远近闻名的情人湖,痴男信女多愿来这里许愿祈福,挂红纸于一旁槐树之上,祈祷岁岁常相见。除此之外,也有怀有其他各种心愿的人来此祈福,因此长愿湖游人一直络绎不绝,是顶繁华去处。
许是工日的缘故,长愿湖今日游人并不多。皇帝南巡的消息虽人尽皆知,但此刻易轮奂一袭白衣微服,就像是最寻常家的少年,无人知晓他便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易轮奂携着楚长亭的手沿着湖边闲适地散步,就如寻常百姓家的夫妻般惬意亲昵。
“皇上可知,妾身小的时候,总是想着可以如此时一般,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寻一人终老,平淡而安稳地过一生。”清水明澈,修竹绰绰,微风拂面,天洁如洗。楚长亭触景生情,说出的话带着真挚而纯洁的情感,格外触动人心。
平淡而安稳。她的平淡安稳不就是被自己亲手摧毁的吗。易轮奂被这话戳的心中隐痛,他停下身子将楚长亭揽入怀中,眸光深深,酥软而低沉深邃的声音似天边倦懒卷舒的云,轻一分显虚浮,重一寸忧碎裂。
“怎么,你是在怪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