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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4】十里缟素(1 / 1)

沈良辰送葬回凤昭的日子,正是楚明鸿头七之日。

楚长亭脸戴面纱,一大早滴水未进便去了清漪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只为等着沈良辰的灵柩,从自己面前经过。

那天下了大雨,是清明后的第一场雨。

日翳云涌,雨栋风帘。广袤苍穹欺身压向地面,撕裂出一条天堑鸿沟般的巨大裂缝,雨水自裂缝中汹涌倾巢而出,瞬间苍茫天地模糊成水青一色。针一样细长尖锐的雨线夹着冷风,刷刷地坠向地面,随即壮烈地粉身碎骨,碾成齑粉,搁浅在浸溺在雨幕水光里的青石板上,永劫不复。

喧嚣却迷蒙的大雨渺渺缠绵于烟气缭绕的长街,远处绵延数万里的六道梁山脉隐在如雾一般的雨幕之中,山色空蒙,犹如无边银色长线,隔绝了江山半壁,隔绝了天灼南北,隔绝了一席雨梦,隔绝了悠悠往生。

送葬的车队自城门浩荡而入,锣鼓声不高,却在大雨中格外清晰地响彻长街,庄严肃穆,浩大却又沉静内敛。随行的人每走一步都会溅起数尺高的泥水。步声深沉,每一步,每向楚长亭这边靠近一步,就像在将楚长亭的心抛掷在泥泞的地面上狠狠挼搓。

她轻轻摘下了面纱,眼前天地豁然开阔明晰。

她想好好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

大雨滂沱,宣泄倾盆,长街横亘,寂寂永隔。阴冷的风从楚长亭裙角席卷而过,素白的衣袍飘扬在疾雨之中,又被雨滴狠狠打落垂下。

楚长亭神思渺渺,她看着那漆黑棺桲自她面前静寂无声缓缓行过,似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里是和风徐徐的八月,丝竹声声,她在大殿上婆娑一舞,倾了他一世荏苒时光。破碎的光线里,她恍惚看到乾坤殿上斗酒一杯赐了姻缘,酷暑客栈里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萤火谷里漫天荧光表了心意,城楼凯旋揽她入怀纵马凤昭,大婚日十里红妆断木梳许一世承诺......

轰然一声,一切碎裂如眼前水珠。

挣扎,陨落,坠毁。

昔日风光无限十里红妆,渐渐褪色,成十里缟素。

十里缟素,长歌当哭。

周遭赶来送行的百姓大半都已跪下,垂泪默送这位战功赫赫并给天灼带来安宁的将军。楚长亭站在人群中央,望向棺桲的眼神水汽迷蒙。

随即她,也缓慢而庄重地跪下了身。

一拜,向正北,拜天地,拜锦绣山河。

二拜,向凤昭,拜高堂,拜皇天后土。

三拜,向棺桲,夫妻对拜,拜夫君寒骨。

礼成。

棺桲自她面前缓缓而过,楚长亭挺直了腰板,雨珠顺着她鼻尖滑落。她微微转了转身子,向着棺桲远去的方向,再次庄重而缓缓地,一寸一寸,俯下身去。

四拜,拜夫君,黄泉之下,忘川河畔,奈何桥边,勿要,勿要......

勿要忘了我。

她终是,泪如雨下。

雨水打湿衣襟,将一切情思哀伤,脉脉心语都淹没在了声声瓢泼之中。

她没有打伞,因为她知道世事如潮水,终将她也一并淹没。

送行的人渐渐离去,剩下的人越来越稀疏寥落。雨势渐弱,浑身湿漉的楚长亭起身,垂落湿重的睫毛上仍有盈盈点点雨珠,细碎的头发贴在她脸颊两侧,略显几丝狼狈。她抬头,忽然望见街对面也仍未离去的一身素白麻衣的百面扇。

罕见的不施粉黛,让楚长亭第一次清晰看见了百面扇的五官,也第一次看见了百面扇展露出真挚的生于心底发于眼底的情感。

她在伤心,虽尽力隐忍遮掩,可还是从眼角眉梢流露出了那种几欲使自己身体四分五裂,然后从身体的裂缝中喷薄而出的爆裂的伤心。那刀割般的眼皮之下一双吊起的三角眼中,竟含着涔涔的泪。

楚长亭一愣,不是因百面扇此刻所展露出的真实情感,而是她竟突然觉得素颜的百面扇的面容与沈良辰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眉眼里所深藏的说不清的韵味,若是将那刀割过般的半耷拉下来的眼睑换成和沈良辰一样的双眼皮,从而露出完整姣好的双眼,则就几乎一模一样。

幽暝无光的惨淡下,百面扇瞳底所流转的哀伤克制而清澈,清晰而沉重地钝击在楚长亭心头。看着百面扇起身,一步一回头的依依不舍地落魄离去,她心头一颤,先将她容貌一事抛之脑后,随即欲追上去询问弟弟的下落,余光却扫到了一角似潋潋清波中微露之清荷的天青色油纸伞,伞下是如秀竹般玉立的苏鹤。他离她几丈距离,并未发觉楚长亭的存在,正也满眼复杂地望着今日毫无环佩修饰的素容的百面扇,紧抿的双唇中微显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有什么在心头电光火石地一闪,可楚长亭却并未准确捕捉到那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再转过头来去寻百面扇,却发现紧紧是这一瞬,她却已飞快地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楚长亭不忍放过这机会,朝着百面扇消失的方向便欲追上去,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一把伞顺势打在了她头顶,楚长亭焦急地欲甩开那人的手,可是那力道却又十足的紧,任凭楚长亭怎么挣脱都无动于衷。微恼之中,楚长亭欲回头呵斥,却看见梅妆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为了给她打伞已湿了半边身子。

“放开!我要问出我弟弟的下落!”楚长亭怒视着梅妆,生平第一次对自己身边的婢女露出了怒容。

“百面扇用的是轻功,小姐怎么追。”梅妆盯着楚长亭,她刚送沈良辰棺桲回凤昭,心中阴郁,又已对楚长亭存了不满之心,此刻语气也有几分生硬,目光中烧出灼灼火焰。

楚长亭眸底漫上寒霜,目光如冷水般寒凉,直直浇上梅妆灼热的目光。她咬着牙,怒气染在眉间发梢,一字一句道:“追不上,就不追了吗?”

两人目光交锋,一贯明朗的此刻眸似寒星,一贯清冷的此刻目如滚焰。冰火对撞,一瞬间似有海浪迎着烈日高楼般涌起,澎湃磅礴,滚滚波涛染暖,赤赤阳光浸寒,潮水烈风般呼啸,席卷满地砂砾,令人叹为观止。

咆哮的暴风正烈烈飚旋,却被一缕冲撞进来的涩嫩青叶味道生生压了下去。二人被那忽然涌进胸腔的青叶气味扰了心智,同时回眸,见苏鹤站在她们身侧,一如往昔的清逸出尘,望向她们纠缠的手时,目光复杂难言。

“二位姑娘,外面雨大,勿要染了风寒,尽快回府休息吧。”苏鹤声音清朗,似不蔓不枝出水芙蕖,泛着濯然光泽,令人闻之便觉心中烦翳皆如污秽而可抛,不值为其扰。

他说罢,目光蓦然落到楚长亭已经湿透的青丝与白裙上,看她漉漉发尖仍在淌着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望向梅妆时则恰好看到她干燥的半边身子,目光因此不由阴沉了几分。他先前并未看到楚长亭和梅妆站在哪里,也并不知道楚长亭和梅妆刚刚并未在一起。他只以为梅妆生生看着楚长亭淋在雨中,自己却完好地打着伞。又想起昨日那入木的毒针,望向梅妆的目光更是凛冽了几分。

百面扇已经走远,楚长亭已然不打算再追。她微微欠身,道:“多谢公子美意。”说罢捂面细细打了个喷嚏,瘦削肩膀随之微微一颤,似微雨蜻蜓沾湿薄翅,似楚楚弱柳细腰扶风。苏鹤眼眸一缩,看着那张与自己妹妹一般无二的脸泛上湿热潮红,心中一紧,急忙放下伞,贴心地将自己身上的月白披风解下来为楚长亭披上。楚长亭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感受到楚长亭的躲避后,苏鹤身形一僵,但仍是为她系上了披风,再捡起伞举起时,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楚长亭微微低头,急忙道谢。目光一闪,眸底浮沉层层云光,她突然抬起头来望向苏鹤,道:“公子,今日我怕是染了风寒。”又偏了偏头望向梅妆,继续道,“所以就先不与梅妆一房睡了。劳烦公子再为梅妆另外安排一间房吧。”

细雨斜飞,打在伞上发出簌簌声响。梅妆默然立于伞下,一边身子仍浸润在雨中,微微有些颤抖。习惯了往日那个依赖自己保护的楚长亭的梅妆,此时有些微微失措,她僵硬而又奇怪地望向楚长亭,目光深深,有隼利锐光一闪而过,喉结处微微蠕动。

楚长亭此话整好合了苏鹤此时心思,经昨夜一夜辗转思虑,他已决意摒弃先前自认为有些龌龊的心思,想要保住楚长亭性命。因此他此刻立即便应允了下来,回府后他便匆匆派人腾出了一间距楚长亭所居之处虽看起来较近,但实际上却被兜兜转转围于他和苏邈之间的屋子。

梅妆并没有多说什么便搬走了。只剩楚长亭一人在屋里时,她默然站在案桌前,斜低着头,眸光深沉地看着桌腿上深陷的三个洞孔,以及洞孔周围与原木褐黄色格格不入的乌黑之色。

她昨夜便发现了深嵌在桌腿上的三根毒针,今日早起时却发现他们不见了踪影。她先是想起自己曾见梅妆用此毒针作为暗器,后来又惊想起自己昨日曾瘫坐在那桌腿前,正对着梅妆。

楚长亭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已对梅妆起了疑心。虽是摇摆不定,但此时为了安全她仍是借着恰到好处的伤寒支走了梅妆,便觉身侧虎狼终于不再近身,微微喘了一口气。

楚长亭不明白,为何梅妆会突然对她起了杀心。

她坐在椅子上,将怀中一直珍藏的断梳取了出来放在手中慢慢摩挲,泪水滴落在木梳精致的纹路上,浸润细柳长亭。

或许她心中是有模糊的答案的,只是她不愿去深想,不愿在那情爱世俗的泥淖中,再去折磨自己羸弱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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