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天德二十二年。
乾清宫。
下了朝的皇帝夜惟谦正在批阅奏疏。殿内十分安静,炉内焚着香。
殿外一声低低的请安:“大公主。”
“陛下可在?”
“回大公主,陛下自下朝便在殿内处理政事,此刻尚未离开。”
“知道了。”
“吱呀——”
殿门缓缓打开,锦湲端着一壶茶款款走来。她是岺朝的大公主,岺朝皇帝夜惟谦的长女,于天德九年受封,封号“昭宁”。
只见她轻掀珠帘走到夜惟谦身边,替他加了茶后便将茶壶搁在了案上,俯下身子柔声道:“爹爹,你要仔细自己的身子,正值换季的当头,小心惹了风寒。”说罢起身挑了挑灯芯,殿内顿时敞亮了许多。
灯辉摇曳,锦湲看到爹爹已微微泛白的双鬓,一时间心底生出几分酸楚。本应商量太子的婚事,到了此时竟有些不忍开口,想着爹爹即皇帝位已逾二十载,虽是不惑年却已显出疲态,心底多少不是滋味。
又是靖王府的请安折子。
锦湲心头微恙。不可否认,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那始终是她心上的一根刺,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夹杂着愧疚和思念的复杂情绪就会超越肉体的制约直击灵魂最深处,几度叫她痛不欲生。
“昭宁。”
锦湲的心头闪过一丝不安。
“太子现在何处?”
锦湲微微挣扎后,道:“在靖王府。”
究不愿看见爹爹眼底的哀痛,言未尽,她便起了身子背向着他整理起了桌案,将一沓批阅好的奏疏交还给了他。夜惟谦淡淡接过,却伴着一声轻微的叹息。锦湲闻之,只得报以无奈一笑,此外便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一边是奉为神明的爹爹,一边是悉心呵护的弟妹,她夹于其中,感觉身体正被寸寸撕裂,痛得钻心。
“饮兰最近的身子可有爽利些?”
“爹爹不必过于忧心,太医说只要日后好生调养,没有大碍的。”
听闻此话的夜惟谦只是轻轻应了声,又问到了御花园的那池净水。锦湲也随意地答着话,却知道他二人皆是言不由衷。十三年前的惨案至今仍在折磨他们。眼见时候不早了,她便向爹爹行了礼,离开了乾清宫。
眸色深沉,她端坐在轿辇上心事重重。夜惟谦重视亲情,给皇子公主们赐了住所,眼下她居遂初阁。本意是要去那里歇歇脚,行至半路却改了主意,向着宫外去了。
靖王府,花圃。
一少女蹲在花丛中,正低头掘着土。忽从园子尽头的廊柱后窜出一个婢子装束的女子,未待近前声先至:“郡主,殿下来了!”
闻言那少女倏的站了起来,仔细看来已是两颊绯红。若要说这郡主呐,比出水芙蓉多些风流,比傲雪寒梅少些清孤,比抱香秋菊多些烟火,比倾城牡丹少些雍容,眉间一点朱砂最是风流,究竟是芍药最合适她。
“抱月,你这妮子再乱叫,我就叫阿娘撕烂你的嘴!”
被唤作抱月的婢子闻言并无惧色,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转身跑掉了。在她心底,大小姐实不是世人以为的那般高高在上,毕竟她还少年,那份故作深沉中难免带着青涩和娇羞。
郡主也急急地丢下手里的东西向后面跑去,不料和廊柱后闪出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顺势将她揽到了怀里。她心底自然知道是谁,却故意挣扎起来,口里还不忘说道:“你这人甚是讨厌,就是叫旁人瞧见了也不好看呀!”
来人却接道:“我管他们呢。倒是你,方才可是要避我?是不是又惹祸了?”
灼灼的热气喷吐在郡主耳后,红霞再度飞上她的脸庞,她却轻推开他的手,转身与他对望,抬着如波的眸子,用满是天真的语气问道:“殿下说甚,民女不知。”又说,“你可是太子,多少应该顾一点旁人的眼色。”
不料男子闻言顿失兴致,默默松开了她的手。郡主心惊自己说错了话,又不愿太降了自己的身份,只在一边干着急,直急得两颊更红了。男子也无心因此与她生分,见此情状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用手轻轻弹了一下郡主的前额,宠溺而无奈地说道:“下次这些话莫要说了,不然我真该生你的气了。”
郡主吐了吐舌头,乖乖点了点头。男子又握起她的手,捋了捋她额前散乱的头发。郡主望着眼前的人儿,便知道这么年以后,她还如当初一般深爱着眼前的他,爱他的眉眼,爱他的笑颜,爱他的一切,即使这份爱意并不为世俗接纳。想着他眉宇间少年的稚气已逐渐褪去,王者的英气愈来愈盛,她不自觉担心起来,眼底的光芒也黯淡了。男子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展颜一笑,道:“走吧,去换身衣裳。”
郡主答应着,两人在转角处分了手。待梳妆罢转到前头来,只见方才那男子正立于窗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入了神。她从身后轻轻拥上去,冷不防丁被他拉到了怀里。她顾忌家中的眼线,忙拦下他,轻轻摇了摇头。男子亦不勉强,仔细打量了一番后,认真地说道:“好看。”
这一下倒弄得她哭笑不得了,嗔怪着说了句“别闹”,两只手胡乱地抓了抓衣角。男子见状,笑道:“走罢,带你去个地方。”
郡主刚抬起眼眸欲问具体,却见逆着光他的轮廓柔和明艳,不禁痴了。这边沉醉在他的温柔梦里,便顺从地由他拉着出了门去。二人的身影渐渐模糊重叠,再分不出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