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枕月捏着药盒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指尖在盒子上陷下去一个深深的坑。
药盒上的每一个药物说明的小字,都像结了霜的铁针一样,狠狠钻凿着她的眼球。
庄羽柔发现了周枕月的失态,“怎么了?”她抻长了脖子,想看一眼那药盒。
周枕月却垂下了手,马上握住方向盘,神情恍惚地开始倒车。
车子一发动,庄羽柔忙后退了两步,又高声问了句:“到底怎么了?”
越野车在低沉的轰鸣声掉了个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开走了。
掉头时刹车一定踩得很狠,地上都有了一道车辙印。
庄羽柔和李璐璐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的样子。
越野车内。
周枕月看着前方的路,一时间,好像只是在凭本能开车,脑子里一片空白。
开了很久,她才猛地记起,穆雪衣已经去温泉山庄了,她在岸阳是找不到她的。
方向盘一转,将车草草地停在路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发了一会儿的呆,才拿出手机。
打开联系人,拇指悬在“雪衣”两个字上,指尖和手机都在抖。
……她该说什么?
直接质问对方“你是不是得过抑郁症”?
已经隐瞒了这么久的旧事,就算她决绝地掀开,雪衣会说实话吗?
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出现在皋川时,屋子角落里那只上了锁的大木箱。
随即,穆雪衣曾经说过的话涌入脑中。
——“皋川是我过去一年待的地方。”
——“箱子里……是一些生活上的散碎东西。”
明明在穆雪衣的口中,那只是一个装了一些杂物的普通箱子。可是在她给自己的那串钥匙中,小院所有的锁都含括了,却唯独缺少了那箱子上的钥匙。
之前怎么没有深想这一层?
周枕月隐约察觉到,或许打开那只箱子,就可以打开那一段真实的过往。
她手指向下一滑,滑到小艾的手机号上,拨通。
“马上给我弄一张飞往皋川的机票,要最快的一班飞机。”
打完电话,在等待机票的空白期,心跳得越来越快,却有些茫然。
周枕月再一次拿起了那盒藏在储物格深处的药盒,这一次,比刚刚更为详尽地阅读上面的药物说明注释。
【利培酮片,适用症状:】
【1.各种精神病性状态的明显的阳性症状(如幻觉、妄想、思维紊乱、敌视、怀疑),也可减轻与精神分裂症有关的情感症状(如:抑郁、负罪感、焦虑)。】
【2可用于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躁狂发作,其表现为情绪高涨、夸大或易激惹、睡眠要求减少、思维奔逸、注意力分散或判断力低下(包括紊乱或过激行为)。】
指尖轻轻划过那上面的“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几个字眼。
周枕月咽了咽唾沫,颤抖着慢慢打开药盒,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装着药的锡箔纸片。
一板药片,已经被服用了一半。
抠空的地方,卷了边的锡箔纸参差不齐。
一时间,所有的疑问都找到了答案。
她一直都不敢问穆雪衣,第二次离开自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穆雪衣离开时留下的那句——“我的世界里从来都不能没有你,可你的世界里,不该再有我。”她解读过许多遍,可还是无法在这样隐晦的表达下解读出最贴切的答案。
她很怕,怕雪衣会因为这个她推解不出的原因再一次离开,所以后来也始终不敢主动问起。想着,既然已经过去了,不如什么都不问。
坏掉的根,如果不知道是为什么坏掉的,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永远埋在土壤的最深处。
可是……
周枕月握紧了手里的锡箔板,慢慢弯下背,趴在方向盘上。
抑不住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从臂弯里溢出。
不知过了多久,小艾就把航班信息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她随便抹了一下落到颊边的泪,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开车前往机场。
值机,上飞机,起飞,落地。
行云流水的行程。
到皋川后,包了辆车前往那个偏僻的小院。
从订机票到抵达小院,一共不过花了四个小时。
周枕月拿出那串钥匙,打开院门,走到她们住过的卧室,开锁进去。
那只落了薄尘的褐色大箱子还在原处,灰扑扑的,上着锁。
她从床下拉出一个工具箱,取出最重的一只大扳手,走到箱子前,对准挂锁狠狠砸下去。
沉重的扳手一下又一下地砸向挂锁,刺耳的“咣咣”声紧凑地回荡在屋内。
锁已经生锈了,耐不住这样暴力的几下打砸,很快就咔哒一下裂开。
周枕月掰下砸烂的锁,一把掀开箱盖。
目光触及到箱子内部时,她愣在原地,久久都没有反应。
箱子……
是空的。
怎么……怎么会……
她马上弯腰推了一下箱子,发觉这个重量已经和当初她们住在这里时不一样了,变轻太多了。
周枕月掏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那边的人很快就接了,含着笑说了声:“阿月,怎么现在……”
“箱子里的东西呢?”
她的眼泪顺着眼尾一滴一滴落下。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笑意已完全消失。
“……你在哪里?”
周枕月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箱子里的东西呢?”
穆雪衣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半晌,她像是极为勉强地又笑了一下,答道:
“我让阿浓扔了。”
周枕月闭上眼,哭腔已经压抑不住。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已经快要结婚了,阿月。”听筒里,穆雪衣的声音有一点失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没有必要……”
周枕月攥紧手里的手机,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箱子,就像面对着她再也无法涉足的属于穆雪衣的那一年时光,泣不成声。
“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她哽咽着问,“求你了,告诉我,我到底……错过了些什么?我求你了,雪衣……”
穆雪衣的嗓音也有些抖:“我去找你。”
周枕月抓住箱子的边缘,指尖都要陷进木板里一样,“求你了,告诉我……”
穆雪衣:“好,我告诉你,都告诉你。你别动,我去找你。”
电话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穆雪衣唤葛薇浓的声音。
已经是傍晚了,窗外暮色渐垂。
周枕月坐在越来越沉重的黑暗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心情的沉淀,愈来愈多的回忆涌入了脑海。
穆雪衣回岸阳之后,她对她做过的每一件事,竟毫无巨细地一一浮现。
逼她签合约,给她戴手铐。
嘲讽她,逼迫她,用言语侮辱她。
对于她捧上的那颗千疮百孔的真心,千方百计地质疑。
如今看来,全世界都能质疑穆雪衣,只有她周枕月,凭什么质疑?
细细一想,从最开始,坐上那辆刹车有问题的车,雪衣就已经表明了她对她此生不改的心。
那次,雪衣控制着车将自己那一侧撞上大树,自己断了一条腿,却将她毫发无损地保全了下来。
后来回了穆家,为了算计穆如晴,心甘情愿被剁掉一根手指。
又因为毁了穆如晴的一生,对自己为人的底线和精神产生了怀疑,一步一步走入抑郁和双相障碍。
或许第二次离开时,雪衣是想找个没人的角落悄悄腐朽吧。
可即便如此艰难,她还是让自己重新站了起来,拼尽全力,又走回了自己的身边。
而自己……
周枕月捂着眼睛,失声痛哭。
她这一辈子从未哭得这样悲恸。
太阳沉入后山,月亮升起。由东边慢慢移向西方。
几个小时就这么没有痕迹地流了过去。
已经到了深夜。
外面的院门忽然传来被推开的声音,吱呀一声,伴着枝头麻雀惊起的扑簌声。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身后的门被拉开。
已经不用拄拐的穆雪衣小跑过来,看见地上的周枕月,忙半跪下去抱住对方。
显然来得很急,什么都没带,头发是乱的,额角还有汗。
“阿月,”穆雪衣第一时间握起周枕月的胳膊和手腕检查了一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什么事。”
周枕月苦笑:“事到如今,你还满脑子只想着关心我?”
“我……”穆雪衣搂住周枕月,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声音很小,“我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想让你知道。”
周枕月忍不住语气加重:“难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真的可以当这些全都没有发生过吗?!”
穆雪衣欲言又止。
周枕月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太重了,缓缓放松肩膀,抬手轻柔地抱住穆雪衣的腰。
“我不是想凶你……”她的眼眶又湿了,“我只是……很后悔……”
穆雪衣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抱紧周枕月,柔声说:
“阿月,你不需要后悔什么。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即便我有苦衷,我也该承担每一个选择会产生的后果。”
她顿了顿。
“而且那个时候,我确实抛下了你,也没有和你说实情,你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对我严苛一点,很正常啊。我知道,你让我签合约,戴手铐,都是因为你太害怕失去我了。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你。”
周枕月抓紧了穆雪衣腰侧的针织衫。
“我也……没什么立场去怨你。”
穆雪衣轻柔地抚摸周枕月的发顶,慢慢地,安抚着她。
“你做出的所有反应都是正常人的反应。是我没有及时地告诉你,才让我们之间走了那么多的弯路。如果说这些事里一定要找一个罪人,那做错事的一定是我,是我不够好,顶不住那些情绪,也没有妥善地处理,才会害了我自己,还连累了你。”
周枕月闭着眼,哭得却越来越狠。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让你发现了我患病的事,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穆雪衣苦涩地笑。
“你看,这就又是我的一个失误。决定要瞒了,却又没瞒好。这个时候让你发现了,除了让你愧疚之外,什么用都没有,我也……”
“雪衣。”
周枕月揪住她针织衫的手指又紧了一些。
穆雪衣忙应道:“嗯?”
周枕月把脸埋在穆雪衣的肩窝里,在她耳畔沙哑地说:
“对不起。”
穆雪衣鼻子一酸,想告诉周枕月她不需要说对不起,可是话还没出口,喉咙就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她只得别过头,强忍着泪。
周枕月流着泪把这句话说完:
“对不起。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的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注:黑括号里的“利培酮片适用症状”摘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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