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很快到了,三品中书侍郎与五品定远将军的联姻,虽比不上皇室婚姻那么隆重,但也算得上是永安城内的一件大事了。
京中上品阶的文武官员、有头有脸的乡绅富商,几乎都会参加这个婚礼。当朝太后虽然不会亲临现场,但她让常乐公主代表自己出席婚礼并送出厚礼,怕是世上也没几个人能享受这般待遇了。
而我,本该是万众瞩目的新娘,如今却成了最大的闲人。客栈事件后,莫说是做伴娘,盈盈恐怕连见都不想见到我了吧。
所以我也没有打算去讨那个没趣,而是守在程府附近等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佯装“偶遇”一个人。
我在离程府最近的十字路口找了个酒楼,在二楼挑了个视野最佳的位子,点了几个小菜、一壶清酒。
今日这里,应该算得上是永安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了。迎亲的队伍、络绎不绝的宾客、嗅到商机的摊贩,还有看热闹的老老少少,可谓盛况空前。
我事先在颊上打了不少胭脂,又稍稍弄乱了一点鬓发,偶尔小酌几口,静待所等之人。
待到日薄西山之时,一匹白得发亮的骏马驮着一位俊得发光的男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尽管街上人头攒动、车马如龙,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马上之人——曹怀清。
我忙喝下一口酒,又往自己身上洒了一些,拎起酒壶就往楼下跑。
瞅准了白马即将路过酒楼的时机,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街上顿时乱成一片,勒马声、尖叫声、马嘶声,此起彼伏。
我抱着头愣怔了一会儿,缓缓睁眼一瞧,只见那匹白马近在咫尺,正对着我打响鼻。
再看马上的郎君,似乎正要发作,一见是我,又按捺了下去,翻身下了马。
但跟在他后面的和尚随从可不认得我,纷纷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曹怀清见状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莫大人,你怎么在这儿?今天这个日子,你不是应该在郑府或者程府帮忙吗?”他靠近嗅了嗅,讶然道:“你怎么、还喝酒了?”
我前几日刚刚喝醉过,装起醉酒来驾轻就熟。
我目光呆滞地看了看他,这才恍然般拿手指着他,笑嘻嘻地说:“曹师,是曹师啊!你、你也来喝酒?一起啊!”
曹怀清皱着眉道:“你这是喝了多少啊?要喝也是去喝喜酒啊,来来来,随我一道去程府。”
他说着要来扶我,我一把甩开他,大声道:“不,我不去!我不要去那里,他们、他们也不会欢迎我的!”
我摇摇晃晃地去扯他的衣袖,作出一副可怜相道:“你就陪我喝两杯嘛,也耽误不了你多久,行么?”
“行行行。”曹怀清扭头吩咐他的随从:“我陪司记大人喝两杯,你们俩将贺礼送去程府,你们俩在门口候着。”
我拉着曹怀清随便找了个空桌坐下,又叫了些酒菜,迟钝地为他满上,凄然道:“我莫盈盈做人失败啊,想找个喝酒倾、倾诉的人都没有。还是曹师你够仗义,来,我敬你一杯!”
曹怀清喝下酒,疑惑地说:“莫大人何出此言?你如今贵为六品司记,又深得太后宠信,失败一词可与你无缘啊。你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不妨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还能帮上点忙。”
我一阵苦笑,压低声音道:“这事告诉你可以,但是你得、得替我保密,不许跟任何人说,行么?”
他点点头,低声道:“你放心,我嘴严得很,你说吧。”
于是我就将三日前发生的事,不甚有逻辑地讲了一遍。
他听罢,不可置信地说:“竟有此事?听你这么说,应是有人蓄意陷害你们,会是什么人呢?”
我一面斟酒,一面愤然道:“谁知道呢,我一定是得罪了什么阴险小人,竟拿这种事来、来挑拨我们姐妹关系!先前你说我娘的遗书是假的,我还不肯信。如今想来,定也是那小人的阴谋诡计!”
“说得是,怎可拿女子的名节恶作剧。我在想,这幕后之人应对你们颇为熟悉,才会想到用这等法子来离间你们的感情。”他喝下一口酒,饶有兴致地说:“话说回来,你和程将军到底怎么回事?传言你为了他,冒死深入北娄,这可不是一般的情意啊。”
我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陈年往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我曾经是、是喜欢程大哥,可从未动过什么非分之想。他与姐姐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如今都要拜堂成亲了,我还、还能与他有什么瓜葛?”
他不以为然地说:“般不般配见仁见智,况且我也没觉得筱天与程将军有多般配。我反倒觉得,你与程将军更般配啊!”
我闻言傻笑了起来,心花怒放地说:“你说真的吗?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但我还是很开心。我必须再、再敬你一杯!”
他一饮而尽,斟满酒盅,欣然道:“我不是安慰你,是真心这么认为。我且问你,若是筱天与程将军没有婚约,你可会尽力争取自己的幸福?”
我托着腮帮子,迟钝地说:“没有婚约,怎么可能没有婚约?你没瞧见迎、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进了程府吗?我还有什么可争取的?”
他嗤之以鼻道:“你说你,年纪轻轻怎得如此古板?有婚约怎么了?成了亲又如何?成亲后还能和离呢!”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意图,便顺着他的意思信誓旦旦地说:“有道理,是我太古板了,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嘛!嗯,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一定不会轻易放弃的!”
“说得好,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他说着举起酒杯,兴奋地说,“来,为你这句话干一杯!”
“干杯!”
酒过三巡,我见他已有些醉意,便故技重施,将嘴里的酒吐到了事先准备好的纱巾上,然后试探他道:“曹师说得头头是道,想来应是经验丰富之人。你、你可曾为了心上人,排除万难去争取自己的幸福?”
曹怀清挑了挑眉,眼神有些迷离,却笑而不语。
“有故事,有故事对不对?”我打了个哈欠,托着脑袋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看我说了那么多,你却一个字不肯说,这多没劲啊。你、你放心,我一定保密。再说就我这酒量,等酒醒以后,保证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就快说吧。”
他看了看喝得满脸通红,连头都快撑不住的我,自顾自地喝了口酒,悠然道:“我其实与你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但是那又如何?你说得没错,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没有谁跟谁是天生的一对。虽然由于现实种种,我暂时还不能向她告白,但我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的。迟早有一天,她会属于我的!”
我心头一动,意识到这是个好时机,便又打了个哈欠,一副要睡着去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说:“嗯,一定会的。那你的心上人,到底是、是哪家的小娘子啊?”
他抬头望向远处,面上露出似水柔情,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咄罗?沙摩看得上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襁褓失怙、被贬为奴,却在十四岁时成为公主侍读,十五岁起掌管宫中制诰,十七岁上代理国子祭酒,十八岁时出任中书舍人,未满二十便升任中书侍郎,入阁拜相。她是大盛第一才女,诗词歌赋信手拈来,骑射游水亦不在话下。这样的奇女子,如何让人不心动……”
他的心上人,竟然是——我?
我直觉头皮一阵发麻,根本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幸好我本就在装醉,那就索性直接醉倒吧。于是我哼哼了两声,便倒头趴在了桌上。
曹怀清叫了我几声,见我没有反应,让随从雇了辆马车,将我一起带到了程府门口,留了一个随从守在车旁,然后自己入了程府。
外头鼓乐喧天、笙歌鼎沸。我缓缓睁开眼,即便是在昏暗的马车里,我也能想象到程府此时张灯结彩、高朋满座的盛况。
曹怀清的人守在外面,我不能这么快就下车,反正我也不打算去参加婚礼,正好趁这个时间理一理头绪。
与曹怀清相识也不少日子了,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对我的这份情愫,可见此人城府之深。这样,他设局挑拨我们关系的作为就解释得通了,应是为了阻止这场婚礼。不过显然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既然如此,他会不会再出什么阴招呢?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还有,他方才说自己叫咄罗?沙摩,那显然是他的高厌名字,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谷多鲁的嫡孙了。而他那个所谓的义兄,应该就是谷多鲁与胡人女子所生的幺子。这心怀不轨的叔侄二人,日夜潜伏在大盛最高统治者身边,简直比定时炸弹还要可怕!若他们的目的果真是报灭国之仇,那这必然仅仅是个开始。他们接下来还会做什么?我们又该如何防备?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来还是得找郭大人商议对策。要知道,今日佯装醉酒来“偶遇”曹怀清的妙计,就是郭大人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