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走后,天已大黑,窗外春雨缠绵,淅淅沥沥。
我凭窗远眺,却始终不见程暮云的身影。他贸贸然去县衙找黑心马,之前又打伤了他的两个手下,也不知会不会遭刁难,会不会有危险……
左等右等间,竟不知不觉地和衣睡去。待醒来时,天色已亮,门外仿佛有窃窃低语声。
我一个激灵坐起,急问:“沈大娘,是你家郎君回来了吗?”
“是,郎君一早就来了。姑娘是起了吧?那我马上做早餐。”大娘在门外回答。
我忙整了整仪容,道:“好,有劳了。请你家郎君进来吧。”
程暮云彬彬有礼地敲门入内,依旧是走到离床好几步的地方停下,眼底血丝密布,一脸倦容,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我心有不忍:“你辛苦了,快坐吧。”
他眸中一亮,微笑着搬了个凳子坐下,笃定地说:“那个姓马的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他答应我允许你休养到痊愈,然后重新为你定一份差事。”
我惊奇万分,将信将疑地问:“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恨我入骨吗,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他风轻云淡地说:“他先前不知道我身份,我告诉他我父亲与渝州长史和涌泉县令都是知交。我还提醒他我是当届及第进士,他若是再公报私仇,我便到京城告御状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那种。”
我暗赞他的机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黑心马的死穴就是看重功名利禄。这简单几句话直击他的死穴,效果自然理想。
我松一口气,感激地说:“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性命堪虞。程兄大恩大德,筱天不知何以为报。”
他抬手阻止道:“别这么说,我在京城求学时,你对我也是诸多照拂。况且朋友之间,本就不必如此见外——如果、如果我们还算是朋友的话……前日是我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希望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想到先前的顾虑,我敛了笑意,答非所问地说:“你昨夜定是没休息好,这里有沈大娘照顾就够了,你快回去吧。”
他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起身黯然道:“你且好生休养,缺什么就与大娘说,我自会送来,告辞。”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余下我一人在房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滋味难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之后的几日里,我没有再见到他,我知道他是在刻意回避我。但是每日早晨,屋子里总会有他送来的各式食品或者用品。
譬如,一日晨起,桌上放了一篮新鲜的水果:柑橘、雪梨、枇杷、樱桃,个个色彩艳丽、浑圆饱满,令人馋涎欲滴。
又一日,房里多了一个古朴的立式书橱,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飘着墨香的书卷,令人爱不释手。
我的身体也日渐恢复,已经可以到中堂和大娘一起用餐了。
这日一早,我起身后打开房门,大娘正在灶头做早餐,听到声音回头笑道:“姑娘起了啊,早餐马上好了,你先坐会儿。”
我应一声“好”,若有所思地坐到桌边,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晨起都见到他送来的东西,今日没有任何发现,心中竟有些失落。
或许是他今日起晚了吧?可是,他每天都是在我起身之前就将东西送到了的啊,莫不是他生病了,亦或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愈想愈不放心,匆匆站起来道:“大娘,雨停了吧,我想出去走走。”
大娘忙道:“姑娘莫急,这些日子一直下雨,外头湿滑地很,待天气好些我陪你出去。”
我摆手道:“不用,我就在附近,不走远。”不待大娘答话,便径直走了出去。
甫一打开门,一股泥土和着花草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我深吸几口气,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蹲在屋门口的一畦菜圃旁,正在挖着什么。
男子听到响动,转过了身来,一见是我,忙放下手中之物,一个箭步跨了过来,蹙眉道:“你怎么出来了,郎中不是要你卧床静养嘛?”
我见程暮云安然在我面前,放下心事,不以为然地说:“躺了好些日子,人都快发霉了。我好多了,就想出门透透气。”
他无奈道:“那你别到处走,我去搬个凳子来。”
我本来就是为了找他才出门的,既然他在了,我便应了声好。大娘闻言已搬来了凳子,扶我坐下后回了屋。
“你在地上挖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他擦了擦额头,温然道:“哦,前些日子我在这里种了些花苗。近日阴雨连绵,花苗很容易烂根,所以我在挖泄水的小渠。”
他想得如此周到,我心下感动,忍不住说:“多谢程兄思虑周全,你忙了那么久也该口渴了,进来喝杯茶吧。”
他一愣,继而溢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好,还差最后一点,我收拾一下就来。”他说罢,转身进了菜圃。
望着他衣背上渗湿的一片,我的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感动和内疚。我才刚起床没多久,他已然在菜圃挖出了泄水的小渠,何况从县城赶到这里也需要不少时间,可想而知他多早就出门了。而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在我起身之前离开屋子,只是为了我那句“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进屋,刚要倒茶,大娘走过来问:“早餐准备好了,姑娘是要留郎君一块儿用吗?”
我纳闷道:“难道你家郎君还没用过早餐吗?”
大娘附在我耳边低声道:“郎君通常都是星夜就出门了,哪里来得及用早餐。他之前都是趁你没起,在这里简单用一些。”
我心中发酸,吁出一口气道:“那就留他一起吧。”
没多久,一个粗布短衣也掩盖不住的俊逸身影出现在面前。
我莞尔道:“程兄若是尚未用过早餐,就留下来一起吧。”
他一脸不敢相信地问:“你、你说什么?”
我扫一眼桌上丰盛的早餐,道:“你看,大娘做了这么多,你若是还吃得下,就留下来用一些吧。”
他看看大娘,又看看我,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哦哦,我方才出门急了些,真是没用过,那我不客气了。”
他显然是饿了,很快就将盘中餐吃得干干净净。
想到他之前都是这样星夜出门,饿着肚子赶到这里来,我心生不忍,纠结地说出了心中所想:“程兄今后不必一早便离开,不介意的话,可以像今日这样,用了早餐再走。”
这以后,他每天都会一早将日常所需送到,然后用了早餐再走。起初,我还担心我这么做,会给他错误的信号,引起他的误会。不过好在,我们就像从前那样称兄道弟、有说有笑,仿佛告白一事,从未发生过。
在暮云和大娘的悉心照料下,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整日介待在屋里也真是闷得慌,我决定回去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