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开春后,周衡的病情稍有好转,时而能上朝理政。监察御史何斌、秦尧等人盛赞当今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万邦来朝,提议帝后行封禅大典,群臣附议。
封禅是中国古代最高等级的祭祀典礼,只有在统治者文治武功都相当成功的太平盛世才有资格举行。周衡大喜,欣然同意。
仪正五年四月,帝后封禅崧山,巡幸东都永安,并命太子周煦留守京城监国。
让周煦监国,这显然是周衡的意思,文后怎么可能放心将偌大的国家交给太子打理,她除了让心腹宰相都留下辅政外,还要我这个“卧底”留下继续监视周煦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她汇报。
为了掩人耳目,文后将国子监祭酒1带去了永安,任命我为代理祭酒,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参与朝政、监视太子了。
惯会笼络人心的文后同时废除了我娘和盈盈的奴籍,并赐白银百两用于安置她们。这个可以说是意外的收获,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我本打算在长宁置新宅给她们住,但是阿娘希望跟母家人住在一起,正好她的老母亲和长兄一家热情邀请,她就带着盈盈兴高采烈地住进了位于开化坊的郑府。
郑家祖上乃是官宦世家,受杜文岚谋反案的牵连,家道中落。好在我舅父精明能干,在长宁城中开了一家颇具特色的“求凰绣庄”,靠着绣庄的丰厚回报,郑府宽敞舒适的老宅得以保留,府上衣食供应也一应无忧。
舅父家中一妻一妾,有二子二女。女儿均已出嫁,长子丰年,已娶妻生子,协助父亲打理生意,次子丰月,纨绔不定,尚未婚配。一家人皆十分礼待我们母女,唤我娘姑夫人,唤我三娘子。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皆大欢喜。但令人无奈的是,文后在临走前,秘密将废太子周焏一家流放到了千里之外的黔州,继续监禁。待到我们得知消息时,已经只能站在城头朝着黔州的方向,默默祈祷了。
想到曾经玉树临风、叱咤风云的太子焏,曾经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的惠雅和小世子,如今沦为阶下囚、流放荒蛮的凄凉情景,我郁结难纾,却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是让人捎带一些银两和衣食过去。
周煦有张彦、许光仁等几位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宰相辅佐,加之这段时间全国上下并无大事发生,国家治理地还算太平,长宁地区的粮食供求也日趋均衡。
五月的一天,早朝刚散,大臣们陆续退出了启政殿,三两成群地边聊边走。
候在门口的盈盈接过我手中的笏板,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这个盈盈,跟着我娘在郑府住了没多久,就嫌待在府里无所事事,央求我把她带在身边。阿娘如今在府里有老母亲和姑嫂们作伴,我倒也不担心她孤单。正好我身边又缺个可心的随侍,我就把盈盈留在了身边。
走在出宫的路上,我正自顾自地琢磨着呈给文后的秘报该怎么写,一阵雷声轰鸣而来。
我下意识地抬头,天上晴空万里,白云仿佛飞机穿过后留下的一条条射线,很是壮观。
我正奇怪没有乌云,哪儿来的雷声,忽地感觉地面开始颤抖,由远及近、由弱变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摇晃不止,顿感头晕目眩、胸闷恶心。
这时,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霎时地动山摇、声振屋瓦,人们纷纷不由自主地跌跪在地。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难道这是……地震?
无论如何,保命要紧。我忙趴伏在地,双手护头,并尽力大喊道:“盈盈快趴下!大家快趴下!”
平整的地面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根金箍棒在下面使劲地捅着。这时,地面震动地愈发剧烈了。
随之而来的是不明物件如冰雹般的砸落,几块碎片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擦伤了手臂和手背。
约莫几十秒后,大地停止了震动。
我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瞟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忙又起身去看盈盈。盈盈此时也朝我跑来,幸好,我们都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我极目扫视四周,原本宽阔平坦的宫道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石柱、旌旗和大树等物,铺设整齐的石板也像被挖掘过似的,凌乱不堪。趴在地上的人陆续站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大声议论着。
真庆幸我们是在空旷的平地上,若是在室内……那还在大殿里的三郎,不,太子周煦,他怎么样了?
我腾地跃起,疾向启政殿。
还未到殿门口,就见周煦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的簇拥下跑了出来。他不顾自己形象全无,一出殿门便动张西望,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后,方释然一笑。
见他并无大碍,我亦是大为宽慰,心下不免感慨。虽然我和他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虽然我们再无可能,但在生死时刻,我们仍能彼此记挂,也不枉曾经相爱一场。
我收回心神,上前几步裣衽为礼:“殿下无恙,微臣就放心了。国子监有学子上千名,微臣得去看看情况。”
他的目光忽地落在我受伤的手上,侧着头探寻地看着我。我会意地一笑,朝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周煦蹙眉颔首道:“好,那你赶紧去。”
我一面吩咐盈盈即刻出宫去看看郑府的情况,一面驭马直奔位于务本坊的国子监。
我赶到时,校内广场上聚满了情绪激动的学子,两位司业2正在指挥教职工安抚、救助学子。
我找来东方司业,吩咐他迅速清点师生人数和伤亡情况,东方司业领命去了。
从我目测来看,伤亡情况应该不至于太严重,因为地震发生在白天,此时的屋舍多为平房,这里的师生又主要是青壮年,逃离还算方便。
不一会儿,东方司业来报:“回杜大人,今晨点名时,实到师生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目前绝大部分平安无事,只有几十人受了些轻伤。只是、只是……”
东方司业说到这里,声音愈来愈轻,我急道:“只是什么,快讲啊!”
“只是,有一名学子暂时、暂时失踪。”
“什么?失踪了!”我大声喝问:“怎么会有学子失踪?失踪的是何人?”
东方司业战战兢兢地说:“是一名唤程朝阳的学子,据他的直讲说,地震前他还在学院里听讲的,地震时一阵混乱,待众人逃到广场集中时,才发现少了他一人。众人找遍了学院上下,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那学院里有倒塌的房屋吗?”
“回大人,没有房屋倒塌,只是屋顶有不少瓦片震落,此外大部分树木和亭榭有不同程度的损毁。请大人放心,下官会继续派人寻找的。”
“嗯,那你增派人手,学院外面也要找。”
东方司业风风火火地去了,我又随着陆司业去探望了受伤的师生,都是些擦破、歪扭的轻伤,已经有郎中在为他们医治。我也顺便在那里简单包扎了下伤口。
这时,盈盈骑马赶来了,告诉我府中众人基本安好,唯有正在礼佛的老太君略微有些受伤。
她口中的老太君是阿娘的母亲,我在盛朝的外祖母。老太君年逾花甲,是个一心向佛、慈祥仁善的老太太。
我吩咐陆司业,要尽快修缮校舍、恢复食宿,好生安顿学子。随后便换上盈盈为我带来的常服,策马赶回郑府。
郑府所在的开化坊离国子监只有一坊之隔,一路上砖瓦散落、鸡鸣犬吠。街面上余悸未消的灾民有的相拥而泣,有的坐地发呆,也有的已经开始修整破损的家园。
拐进一条狭小的路口时,忽听得大力的拍门声:“有没有人啊?郎中在吗?快开门啊!”
我寻声望去,一匹高头大马旁,一个满身尘土的高个儿青年怀抱一个孩童,正站在一户挂了“医”字布幡的屋子门口。
走近几步,我看清了青年怀中的孩童,这是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娃,亦是蓬头垢面,一条绑了碎布的腿上仍有鲜血溢出。孩子面无血色,已经不省人事了。
见此情景,我下马上前道:“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青年转过身来,暗淡的眼神中燃起些光芒。
青年二十来岁,身形高大挺拔,着一件藕紫色泼墨绸衫,酱紫色密纹阔腰带,看衣着打扮或是个公子哥,或是个书读人。
“这位小娘子,这孩子伤得很重,需要马上救治。”紫衣青年的声音焦灼而恳切,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可是我跑了好几家医馆都没有人,你知道哪里能找到郎中吗?”
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不马上医治,那条腿恐怕是要废了。而现在这个时候,长宁城的郎中要么离家避难去了,要么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确很难找到。
我不及多想,简短地回答道:“我知道,跟我来吧!”
我一面帮着紫衣青年将孩子扶上马背,一面让盈盈先行回府去打点。
注释:
1祭酒:中央官学的最高长官,从三品至正四品。
2司业:国子监副职,从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