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营的宿舍里,空调温度适中,一个个八九岁的小朋友在并排的小床上睡得香甜,一整天又是游泳又是游戏的玩下来,他们都累了,根不用带队的生活老师多操心。
生活老师之一的秦弦松了口气,跟在房间里的另一个女老师小声道:“那今晚辛苦你了,我……”
她用手做了走路的姿势,意思是她得开溜。
女老师冲她比了个ok,然后再摆摆手。
秦弦一边后退着往门外走,一边冲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等真的出了门,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便一溜烟儿地跑去了已经关了灯的泳池厅。
说是关了灯,但等她走近了,里面却传来阵阵人声。
进了大厅一看,说话的并不是旁人,而是大厅墙壁上的投影正播着跟国内时差几个小时的某国承办的届奥运赛事。
“我迟到没迟到没!”秦弦一边喊一边往前冲,借着投影屏幕上闪烁的光线,成功地冲到了表哥陆昂身边,直接将他从身下的垫子上挤到一旁,自己大喇喇地坐了上去。
陆昂白她一眼,却没像以前一样跟她夺,而是顺势坐到徐小北身旁,将他半搂在了怀里。
徐小北像是早已习惯了他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接着秦弦的话道:“放心,没迟到,还得好几分钟呢。”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比赛前的零碎画面,只有体育台的解说还在兢兢业业地复盘之前刚过去的赛事。
另一边懒懒躺在江知海腿上的顾洋开口:“还以为你赶不过来了呢,这才几点,小孩们就都睡了?”
池南笑了笑:“你以为这还是你小时候那住宿条件啊?没有蚊虫,不热不冷,小孩子累了一天还能折腾什么,肯定一会儿就睡着了。”
顾洋想了想,确实,他那时候在夏令营宿舍老觉得睡不着觉,除了在外面不习惯之外,跟住宿条件似乎也有着很大关系。
比赛反正也还没开始,大家也没有就此沉寂下去,徐小北再次开口道:“我说江老板,你说你那么大的游泳馆都开了,又是资助校队又是开俱乐部的,干嘛非得把这破地方包下来?有这钱在哪里开个馆不好?”
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初顾洋与江知海初遇的旧游泳馆。
又是几年过去,这个游泳馆确实破败了不少,后来政府准备把这里盘出去改建成商场,不过这地段,做商场实在没啥前途,江知海硬是做了个游泳馆修葺改善的企划书,说服上头把这里承包了下来。
经过几个月的装修加固改建,游泳馆确实又像模像样了,可无论在谁看来,江知海这钱花得都不太值得。
江知海与顾洋对视一眼,轻笑了下:“为了……回忆从前?”
“你的从前还要回”陈薇薇惊诧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离她不远的秦晓悄悄拉了一下,察觉到不妥的她赶忙停下,不好意思地对江知海笑了笑。
事情还要追溯到前两年游泳世锦赛的时候,江岩的得意门生尹戈在赛前被查出服用兴奋剂,更是因此牵扯出江岩虐待队员,强迫队员服用兴奋剂一系列泳圈大事件。
而一向与江岩扮演神仙眷侣的他的现任妻子也在这时爆出他家暴的事实,甚至将他当初家暴前妻,婚内出轨,冷暴力江知海等一系列丑事也一并揭发了出来。
当时这事在热搜上挂了有半个月之久,这些从来没听江知海提过从前的朋友们自然也都知道了他到底为何跟江岩如此水火不容。
现在江岩已经因为故意伤害罪进了监狱,江知海的生活好像也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影响,平时就有点儿缺心眼的陈薇薇才会一时忘形,把心里想的给问了出来。
“不好意思啊……”她倒是知错就能改,很快就道了歉。
江知海摇摇头:“没事,我怀念的也不是跟他有关的从前。”
“那你是要回忆什么?南哥不是说你们俩以前在这里训练过吗?”秦弦好奇地问。
池南轻笑了一声:“我是说了,但我还没说完。”
他笑吟吟的目光朝着顾洋看过去:“当初他跟顾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知海还是顾洋的救命恩人呢。”
秦弦跟陈薇薇双眼都亮了起来,一脸的八卦。
“他在这儿参加夏令营,溺水了,就是江大英雄给救的。”池南继续开口。
“哇塞,这是真实版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呀!太浪漫了吧!”秦弦羡慕地直捶地板,“我小时候怎么就没参加个游泳班跳水班啥的!”
这点儿事被拿出来讨论,顾洋脸色不禁有些泛红,好在奥运会救了他,顾洋指着投影的方向喊:“开始了开始了,比赛要开始了!骋哥上场了!”
众人的吸引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
这是是骋第二次代表国家队站上奥运会的赛场,从解说员的口中也能听得出,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极大的希望。
“大家都知道,前不久的世锦赛是骋就在400米自由泳及200米混合泳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这两年国内大大小小的赛事上他的表现也一直很不错,这次由他来参加400米自由泳,教练肯定也是没选错人。”其中一个解说开口。
另一个顺势答道:“大家都知道啊,游泳队经历过的低潮期,一直就是是骋和其他几位老将撑过来的,现在那个青黄不接的时期过去,游泳队也迎来了另一个春天,上场的小将们成绩也都相当不错,不然这次奥运会,是骋可能不会只有400米自由泳这么一个项目啊,我们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泳池旁的队员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其中穿着中国游泳队服的是骋在他们眼中最为明显。
随着裁判的发令枪响,投影前的每一个人心都像是被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们一个个对游泳都算了解,对解说的话几乎充耳不闻,只紧紧盯着镜头中那个矫健的身影。
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江知海脸上的表情都不由得严肃起来。
整个屏幕前,就只有池南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但谁也没看到,他的拳头在黑暗中悄悄地攥紧了。
“目前一路领先的还是是骋,不出意外的话,这枚金牌是骋已经拿在了手中,是骋他赢了他赢了!”
“恭喜是骋为游泳队再夺一枚金牌,这也是我们国家队在次奥运会上夺得的第37枚金牌!”
“现在游泳成绩已经出来了,我们可以看到,是骋是以打破自己创下的世界记录的基础上夺得的这一枚金牌”
电视上到底解说了什么,他们基也没听见多少,看到是骋触壁的那一刹那,他们这群人就抑制不住地欢呼起来。
“骋哥牛批!”徐小北对着屏幕的方向大喊。
顾洋与江知海对视一眼,两人也是满脸笑容。
“采访开始了!看采访!”陈薇薇惊喜地喊。
是骋从场上撤下来,身上还搭着一条洁白的毛巾,在上台领奖之前,他还有几分钟时间可以用来采访。
“刚才你又一次打破了世界纪录,感觉怎么样?想得到吗?”记者的语气也很兴奋。
是骋喘着气:“其实私下训练的时候,有过几次这样的成绩,不过我也没想到今天能发挥得这么好,我很开心。”
为了争取时间,记者的语速很快:“这次奥运会你只参加了这么一个项目,内心是不是有点儿遗憾?对下次奥运会还有什么期待吗?”
是骋捏着毛巾,清了清嗓子:“咱们国家队近期的弟弟妹妹们都起来了,有些比我当初的成绩都好,事实上,参加完这次奥运会,我已经准备要退役了。”
那记者明显被他的发言吓了一跳,差不多有一秒多钟,都没想到接下来要问什么。
被吓到的不只有记者,还有投影仪前他的这群伙伴。
“可以说一下原因吗?毕竟从你的身体状态来看,你离退役还远得很,李教练他也知道这件事吗?”记者毕竟是专业的,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珠炮似的问题也再一次抛了出来。
“我跟教练提过,接下来也会好好跟他说的,至于原因……我以前觉得游泳是最重要的,可是现在,对我个人来说,有了比游泳更重要的事,而且咱们国家队新人辈出,我的离开也能尽快给弟弟妹妹们多一些机会,他们真的都很厉害。”
“我打赌,骋哥夺冠后退役的消息肯定马上就能上热搜。”秦弦怔怔地道。
陈薇薇瞪着荧幕上走去休息室的是骋,同样怔怔地回答:“没有人跟你打,因为大家都这么觉得。”
“他说的那个更重要的事……”随着顾洋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池南移了过去。
如果说当初大家对是骋来他们校队做教练的目的还不清楚,那么在这几年的相处下来,要是再有人看不懂,那就成了纯粹的大傻子。
秦弦跟陈薇薇还私下吐槽过:“你说咱们队的风水是不是不太对,怎么来个帅哥就喜欢男的?”
其中还包括她亲爱的表哥。
池南被他们看得颇有些不自在。
徐小北看出他的别扭,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这事儿等见了面亲自问他不就好了,马上颁奖了,先看升旗!”
是骋要退役是件大事,但夺冠也是件大事,颁奖仪式当前,国歌一奏起,其中的庄严还是让人不免心生肃穆。
几个人自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屏幕上那一抹红行着注目礼,只有池南,心思仿佛一直都没在这上头。
极尽的兴奋过后,人往往会觉得更加空虚。
一直等到躺在临时住宿的床上,池南还没有一丝困意。
他们来这儿聚会原就是因为是骋参赛而临时起意的,喝完酒都懒得再叫代驾千里迢迢地过来,于是就近找酒店开了几间房。
其他四个男人早已经两两成双,倒是没人扰他清净。
不过临睡前,徐小北还是屁颠屁颠跑到他房间里,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也觉得,骋哥的话肯定是对你说的。”
是骋早已不知不觉把他也收服了,当初那个梗着脖子不许是骋进队的泳队队长,现在也开始一口一个骋哥地叫着。
“我能看出来你心里对他也不一样,别老想太多有的没的,当初不还是你跟我说的吗?凡事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徐小北说的是他为了陆昂的表白愁得半夜睡不着的时候。
“我知道你心思重,以前我老想着让你轻松一点,可是我做不到,但我觉得骋哥是那个能做到的人。”徐小北有些微醺,这么认真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有些可爱,“总之……你好好想想,哥。”
徐小北话说完就走了,却把池南原就一片纷杂的脑海搅和得更加混乱。
是骋那小子,真是很能收服人心,以往小北对他的厌恶那么深,到现在,似乎也全都忘了。
但细说起来,徐小北对他的厌恶原就师出无名,是骋根什么都没有做错过。
错的人是他。
在陌生的地方,池南总有些难以入眠。
他其实从来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随和,只是装得习惯了,习惯到不只人人都以为他是这副模样,就连他也以为自己就该是这样的。
可他这德性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呢?
辗转在这并不熟悉的床上,池南似梦非梦中,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
江知海在没有遇见顾洋时的从前或许并不值得怀念,而池南的那个年纪,却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池南的爸爸不像江岩,他没做过运动员,更不是什么有名气的教练,从池南记事开始,他就只是一名性格开朗的中学体育老师。
记忆中的父亲年轻,强壮,开朗,幽默……总之,他仿佛拥有每一个人期待中的爸爸所有优点。
也是他早早地发觉了儿子在游泳上的天赋,有心将他培养成才。
可是小孩子心性大都是这样,哪怕是一直喜欢的玩意儿,一旦被逼着练习,也开始变得厌恶起来。
他小小年纪整日被父亲逼着往返于学校与训练营之间,不只玩耍受到限制,就连吃都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自由。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没几个月,他便闹着说什么也不肯学了。
池爸是个身热爱体育却又始终没什么天赋的人,哪里舍得让儿子这大好的基因浪费,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见没用,才不得不严厉起来。
在池南眼里,更觉得游泳把自己向来慈爱的父亲也夺去了,虽说被强行送去训练,可年幼的他却还是千方百计地想要逃。
他从来就是个性子犟的人,从那时起就已经初见端倪。
可性子犟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是个周末,父亲将他送到游泳队离开之后,他趁着教练不注意,偷偷从泳队逃了出去,带着攒了一个月的钱,准备离家出走。
八九岁的孩子,就有这么大的主意。
他这一路并没有遇见什么坏人,最后在夜里累得受不了想花钱住旅馆的时候,才被旅馆老板报警送回了家。
然而那已经再也不是原的家。
父亲心急找他,或许是忘了看路,也或许是太过疲惫……总之,被一辆来不及闪避的大货车碾过……
是他的倔强害死了爸爸,而他甚至没能看爸爸最后一眼所有人都觉得爸爸最后的模样不适合让他一个九岁的孩子看见。
妈妈为了保护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爸爸出门是为了什么,在所有人眼里,他还是那个优秀又听话的孩子,只是这样一来,他的愧疚却更无处倾泻。
他的性格不该这样倔强的,如果一直乖乖听话就好了。
如果他一直都乖乖去游泳,爸爸就不会死,妈妈也不会整日以泪洗面。
他应该做个听话的孩子,做一个,能让爸爸开心的孩子。
从那时起,池南的童年就像是泡在了水里。
或许是因为对游泳太过重视,他想起那时的岁月来,对学校老师同学的印象都不怎么深,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透明的池水,勒得皮肤泛红起疹子的泳衣以及怎么游也游不完的里程。
可惜不管他游得有多快,赢过多少个同龄人,爸爸都再也没能回来。
妈妈遇见徐叔叔时,他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对于家庭重组这件事,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
他已经害死了爸爸,现在却又要背叛他,让另一个人来代替他的位置。
可是面对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妈妈,他又如何说得出口“不同意”这三个字呢?
他已经尝过一次倔强惹来的痛苦,不想再尝一次。
现在的他早已经习惯了做一个听话的小孩。
只是,任那个比他小了三岁的小孩一口一个妈妈叫得亲热,他也从来没有开口叫过那个人一声爸。
甚至就连那个小孩他也是讨厌的。
他不想要这个新家,尽管所有人都讲,这么一来,妈妈终于幸福了。
可是当那个小孩在学校追着他喊一口一个哥哥时,早已经习惯了听话的他也只会笑着提醒:“回家再叫哥哥吧,在学校大家都知道我没有弟弟,一个一个解释太麻烦了。”
小孩也很听话,见面老老实实地喊他“南哥”,做着他口中那个“邻居家的小孩”。
然而这个邻居家的小孩却一直很以他为傲,每次见他拿了奖,便满学校炫耀。
小孩的性格是他羡慕却永远不会拥有的阳光,好像一点也没有被曾经的单亲生活所影响。
他的爸爸也一样。
其实徐小北的爸爸跟池爸的性格很像,幽默,慈爱……只是年纪大了些,又多了些他所不具备的沉稳。
有时候池南也会偷偷想,如果爸爸一直活着,可能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就该是徐小北爸爸这样,被岁月赋予一些新的特质。
如果他还活着,或许自己也会是另一个开朗的徐小北。
可惜没有,所以他只能心灵阴暗地一边与他们扮演相亲相爱的家人,一边想让他们永远消失在自己生活里。
除了这些真实的阴暗心思,池南生活中就只剩下伪装与无穷无尽的训练。
而他也不负众望,十七岁的年纪被选入国家队,成为被所有人看好的头号种子选手。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家里三个人抱着他又哭又笑,那一刻他居然感觉自己的情绪似乎受到了感染,那是他几年来第一次想要承认,其实有这两个人做家人,真的不错。
可是夜里,他偷偷掏出钱夹里爸爸的遗像,又油然生出一种背叛的羞耻感。
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背叛爸爸的人就是他。
池南迅速将心重新上了锁,进了国家队,他每日沉溺在日常的训练中,几乎没有时间回家,更无心想其他。
是骋正是在这时候走进他生命。
是骋比他小两岁,按说跟徐小北才算是同龄人,可不知为什么却偏偏缠上了他。
从进队开始,便一口一个南哥叫得殷勤,只要看到他训练,哪怕再晚也会在旁边跟着,他游几圈,是骋就陪着游几圈,他练多久,是骋就陪着练多久。
这种经历是池南从来不曾有的。
以往徐小北也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瞎转悠,但那是因为他很开心自己有了个哥哥,而且在池南眼里,小自己三岁的徐小北真的就只是一个小屁孩。
可看着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是骋,他却怎么也没办法把他当孩子看待。
池南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从小一心投在训练里的他,从来没有过朋友。
他不知道是骋与自己这样的关系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好友。
直到那次,在换衣间的他听见另外两个队友窃窃私语。
“你说池南跟是骋算是怎么回事?明明竞争对手还整天形影不离的,是真好吗?”
“我看就是憋着劲儿比呢吧,生怕对方比自己多练一点儿,不过依我看,是骋真有点儿后来者居上的意思。”
“偷偷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说,我前两天听见李教授跟是骋谈话了,说现在看好他,让他大运会拿个冠军,好堵住别人的嘴。”
“天哪他不是公开说过最看好池南吗?”
“就是说啊,所以是骋现在就是刚进队的黑马,我看他现在就是憋着劲儿想把池南比下去呢。池南怎么说也是一路拿奖上来的,老李想重点培养他,不也得先让他服众吗?他要是大运会把池南比下去,别人可是没什么话说了。”
“说得也是,哎,同样都是一个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家那待遇。”
“你呀,再练两年吧,等人家退役。”
“……”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什么,池南已经听不进去,他木然地倚在换衣隔间的墙壁上,脑中只剩下一片混沌。
他似乎突然间明白了,在看见的第一眼起,自己对是骋那与旁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大概就是危机感。
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是骋跟队里那些游不过他的队友,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是骋再次凑上来喊他南哥的时候,他依然笑着回应,可是心底却早已把他拒之千里之外。
是骋何等聪明,轻易便察觉他的不对,在他屡次超负荷训练之后,终于忍不住伸手阻止。
“你再这么练下去,肌肉会受不了的!”他焦急地道。
这点儿浅显的道理,池南原也该懂的,可当时的他仿佛走火入魔,这个人越是劝他,他越是想练。
是骋的成绩他也偷偷注意过。
如果再不加紧练习,自己或许真的要输给他。
他还没来及上过最大的赛场,不能就这样输给一个刚入队的新人。
“我只是随便练练……没觉得累。”他对是骋笑笑,然后依旧我行我素,只不过开始有意识地把训练的地点从队里转移到了校队。
自从他在上一届大运会夺冠之后,校队的条件便越来越好,就算队里还有些差距,但供他练习也是足够的。
最重要的是,是骋总没理由再跟他来学校。
他总算不用再在训练的时候,还在时刻为了另一个人分心。
国家队虽然管理颇严,但徐小北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跟他们队里的人打成一片,所以常常都能溜进来探班,池南在学校时没什么人管束,他就来得更频繁。
跟后知后觉的池南不一样,徐小北从一开始就对这个缠在自己哥哥身边的讨厌鬼很不满。
因为一直崇拜关注着哥哥,他也能明显感觉到自从是骋出现后池南身上的变化。
池南在家里一直都是个听话乖顺的孩子,虽然他自己一向称之为虚伪,徐爸爸年龄摆在那儿,多少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疏远,可徐小北年龄小还没心眼,一心觉得自己跟哥哥感情好得不得了,见哥哥平时回不了家虽然有些时间是并不想回,他更是心疼,高中里那点儿可怜的假期几乎都用在了探望哥哥身上。
只要有时间,就撺掇着妈妈做些哥哥能吃的美食,屁颠屁颠地给他送过来,如果能过个足天的整周末,就干脆住在池南宿舍,连打饭洗衣服这类事都帮他做了。在他眼里,游泳才是哥哥的正事,要是他能一直在这儿照顾他才好呢。
尽管在池南的室友眼里,他依然只是池南“邻居家玩得好的弟弟”。
而是骋,也是池南的室友之一。
白天池南还可以推脱学校有课,而到了晚上,他是必须要回队的。
其实当时不只徐小北不待见是骋,一见到他白眼就快翻到天上去,是骋明显也很不喜欢他。
一见池南就自动露出张笑脸的他,头一次看到大喇喇躺在池南身边的徐小北,脸上阴沉得都快滴出水来。
“我觉得队外人留宿会打扰到我们队员的正常休息,南哥这样留人在我们宿舍是不是不太合适?”
池南也是第一回见他对自己不假辞色,一向与人相处和善的他居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问题。
装久了小绵羊,他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处事方式。
“那我带小北去跟其他人换一下宿舍吧。”他招呼着徐小北起来。
奈何徐小北也不是省油的灯,对着是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是不动地方:“他嫌不舒服让他自己去换。”
在这个弟弟面前,池南偶尔还是会端一下哥哥架子的:“你这样是想让我受到处分吗?”
想到一向优秀的哥哥可能会因为自己背上处分,徐小北顿时萎了,乖乖从床上爬起来。
那时候的他还小,才十四五岁,生气的时候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噘嘴。
仅仅比他大一岁的是骋却已经完全是青年模样。
是骋不自在地抿了下唇,对着池南小声道:“我不是要举报你的意思……这么小的床,有他在,你也休息不好啊。”
徐小北尽力把自己缩在床角,像只护家的小狗似的对他龇牙咧嘴:“我就占这么点儿怎么了!我抱着南哥睡,根一点儿都不占地方!”
徐小北确实发育得晚,当时只比是骋小一岁的他,比池南还矮了半个头,更不用说已经快一米九的是骋。
“我看最影响南哥的人是你!”徐小北气哼哼地继续喊,被池南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徐小北并不是为了吵赢信口胡说,只是两个周末待下来,他就看出了不对劲儿。
就算不是专业运动员,他也知道像池南这样没日没夜的练早晚会出问题。
虽然不管他怎么问池南也只说在为了马上要来的大运会做准备,可徐小北的直觉还是告诉自己,他的这些反常肯定都跟是骋有关。
他还记得是骋刚进队时对着记者的采访说的话:“我进国家队,就是想跟南哥一起游泳的。”
“我最想比赛的人,也是南哥。”
“不是为了超过他,只是享受与他在水中追逐的感觉。”
徐小北时不时就会在网上搜索哥哥的消息,而是骋采访里的这些话一被放在网上,就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人把他俩想象成了那种关系,徐小北特意注册了账号跟人据理力争,结果还被许多人回复骂了一顿。
徐小北怕影响池南在泳迷心中的形象,也不好说自己就是他弟弟,只能恨恨地想,你们知道个屁,我哥是去拿冠军的又不是去搞同性恋的。
再说了,徐小北一看就知道,他哥现在对是骋根就是能躲就躲,不然干嘛放着好好的队里不练,偏偏跑到学校来游泳。
想到是骋害得自己哥哥连队里都待不下去,徐小北觉得这个讨厌鬼更讨厌了。
然而池南现在满脑子只有接下来的大运会,根无暇顾及徐小北此刻到底是什么想法。
在距离奥运会只剩下一步之遥的现在,他队内的成绩不能就这样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压下去。
当时的池南在年轻队友中虽然崭露头角,但毕竟还有一堆早已经闻名世界的前辈在,能上场比赛的新人名额并不多。
就算他可能游得过大多数师哥,但成绩一旦被是骋超过,可能就会因为诸如“赛场经验”之类的理由,同时被上过赛场的其他师哥替下。
在这么重要的比赛场合,教练不可能将太多新人安排上场,毕竟新人越多,变数越大。
“我进国家队,就是想跟南哥一起游泳的。”
“最想比赛的人,也是南哥……”
每次觉得疲累不堪,池南就会拿着这则采访视频反复观看。
视频上的少年刚从赛场上下来,脸上的笑容都是张扬的。
池南脸上也常常带着笑,可却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笑出过这么张扬灿烂的感觉。
池南很清楚自己也讨厌他。
只是徐小北是把对他的讨厌挂在嘴巴上,一天要在池南耳边嘟囔八百遍,而他从来只把这种情绪放在心底。
他从未承认自己讨厌他,也从未承认过自己,惧怕他。
是的,惧怕。
或许是骋不一定真的能游得过他,但就这副自信笑着说要跟他比赛的轻松模样,就已经足以让池南觉得刺眼。
自从爸爸离开之后,妈妈也不再属于他一个人,游泳就是池南所拥有的一切。
像“不是想超过他”这种话,他可能这辈子都说不出口。
池南觉得可能在是骋眼里,对他的追逐就像是一场游戏,谁输谁赢他都不在意,就算上不了最后的赛场,他也无所谓。
只这一点池南就输得彻底。
站在奥运会的赛场上,是他夜里无数次的梦,几乎每一次,他都能看到爸爸就坐在观众席上,举着一面小红旗帮他加油,可他每次跳入水中,却只有几乎被溺毙的窒息感。
梦里的水像是坚硬的玻璃,他无论往哪个方向游都逃不出去,他张嘴想喊爸爸来救命,才想起爸爸其实早已经不在身边。
观众席上那一抹身影其实不过是他心中的想望而已。
最痛苦的梦境不过就是这样,明知自己是身在梦中,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再到后来,池南每次再梦见这个情形,在下水之前,便已经体会到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惧。
然而每次在梦境的最后,他依然会选择跳入水中。
池南想,或许只有某一天他真的站在奥运会的赛场上,他才能彻底游出那让人窒息的泳池,结束这几乎能将他吞噬的梦魇。
原一切还算顺利,然而是骋的出现分明是打乱了他所有的步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训练太累,池南晚上做梦的频率又高了许多。
直到有天,浑身大汗淋漓的他半夜被人叫醒。
宿舍里黑暗无光,被叫醒的那一刻,池南还有些迷茫与后怕,下意识地抱住眼前的人,低低地喊了一声:“爸爸。”
被他抱住的人身子好像一僵,但片刻之后,还是选择将他拥在了怀里。
池南实在困倦,哪怕是噩梦惊醒之后,意识也不甚清醒。
在这个从未有过的温暖怀抱里,他居然就那么安心地睡了过去。
那是他那段时间起得最晚的一次,连泳队的晨练都错过了,一睁眼,自己还趴在是骋怀里,其他两位室友早已经起床离开。
他只是睡懵了又不是失忆,前后想想,顿时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一想到自己对着这个人露出那么脆弱的一面,池南心里就觉得别扭。
见是骋一直闭着眼,池南想悄悄起来,趁他还没醒先离开宿舍。
谁知道是骋偏偏在他想要起身时张开了眼。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与他四目相对,池南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加快了许多。
是骋一点儿都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注视着他的双眼,突然开口:“南哥是不是讨厌我?”
池南早已不习惯与人这么直白地对话。
他愣了下,下意识推脱:“是小北的什么话被你听到了吧?我代他向你道歉,他这人就是……”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是骋又问,“为什么你要代他向我道歉?”
池南怔怔地望着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是骋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
“而且,我问的是你,你讨厌我吗?”是骋再次轻声开口。
池南张了张口,他想否认的,可是对着是骋那严肃又认真的眼神,却迟迟都无法将谎话说出口。
“你每天这么不要命的练,也是因为我吧。”是骋又一次低语,他垂了垂眼睑,但其中的受伤还是无法轻易遮去,“如果我退队,你是不是就能轻松一点儿了?”
他的声音始终压得低低的,尽管这房间里除了他们也没有别人:“是不是就不讨厌我了?”
池南下意识地反驳:“不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阻止。
是骋离开,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
可他又明知道那是不对的。
“我不是讨厌你。”停顿了许久,池南才呢喃着道,“我只是……想把你当陌生人。”
他曾经打败过无数个陌生的竞争对手,才来到这个梦寐以求的队伍。
或许,把是骋也当成他们当中的一个,他心里的压力才能小一些。
是骋紧紧盯着他,嘴唇蠕动了很久,才说出口:“我一直以为我们……比队里的其他人更亲密……你昨天不是才夸了我做的菜好吃吗?”
他抿了下唇,很委屈似的:“那是我特意给你做的。”
池南心里好似升起些内疚,但又像是多了些施虐后的快感。
他知道是骋或许说的是真的,他把自己当成同一个队的好兄弟,还特意做菜给他吃,缓解他的疲累,可是……他如果不在游泳队就好了。
如果他只是自己一个普通的大学同学,或许自己会特别愿意跟他做好朋友吧。
尽管他其实从来不知道拥有好朋友到底是什么滋味。
池南知道自己与是骋相比过于冷血,可是,此刻,与那双幽暗的眼睛对视着,他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如果你从来没有出现过就好了。”
是骋的眼神中似乎多了几分受伤,也多了几分隐忍。
“但我不是让你离开的意思……我会打败你的。”
“如果……我们不是同在一个队里,你会喜欢我吗?”是骋仿佛在抱着最后一丝冀望询问着。
池南愣了许久,才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但他马上又说:“可是没有如果。”
池南说完这话,心里却又像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是骋离开对他来说是好事,可是,他也不会这么自私地平白断送另一个人的前程。
是骋终究只是一个比他还要小两岁的孩子罢了,尽管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
是骋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昨晚虽然做了噩梦,但也许因为后半夜睡得安心,他的唇色也带着些难得的红润。
是骋的双眸闪烁了好一阵,拳头在被子下握了又散,散了又握,来回几次,才硬生生地别开了视线,低哑着声音道:“我现在不想做影响你的事。”
池南心想,他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就是最大的影响。
是骋,是让他每天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只有把他当成陌生人,自己才不会因为他带来的威胁而感到难过。
那夜之后,是骋一改往日的风格,真的没再黏着他了。
两人同在一个队中,同住一间宿舍,却生活得像是一对近在咫尺的陌生人。
池南不用再去校队训练,因为哪怕是骋就在同一个泳池中,与他游的赛道也会相隔很远。
“看吧,竞争关系这就显现出来了,是骋以前多黏他,上回我撞见他俩在食堂门口面对面遇见,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池南再一次听见别人的闲话时,也已经是这个风格。
事情真的按照他的希望在发展,可他心里却觉得更加空落落的。
其实不管外人的劝解如何,最明白自己身体状况的,还是池南。
他知道自己已经即将练到极限,可那时他就像是得了一种病,这病强迫他时时刻刻泡在泳池里不停滑动着四肢,即使面对教练的制止责骂也很难停下。
明明没有做梦,可只要人在岸上,他就能时时刻刻感觉到身在梦中的那种窒息感。
人都说梦境是反的,这话果然没错,在现实世界里,好像只有水里才能让他稍稍喘息一些。
池南觉得病的或许是自己的心。
可他又更为病态地十分享受这种滋味。
反正只要扎进水里,他就什么都不必想。
只要撑到大运会结束,一切就都有了结果。
练到最后,教练对他这段时间的拼命已经很有看法,差点拿不让他上场做威胁。
尽管他没能力干涉学校选人,但却能做到封闭训练,不许池南出队。
可池南毕竟是他亲手带了两年的学生,从入队第一天开始,他就亲力亲为,那么看好他。
于是,池南最终还是顺利上了赛场,但却没能顺利下来。
池南说不清自己那天先崩溃的到底是心态还是身体,总之,他这一名身在国家队的职业选手,居然在跳进泳池之后,连最基的游泳动作也做不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差点溺毙在水底。
那一刻,梦境似乎与现实重叠,他身在池水中,四面却像是把他困住的玻璃,可是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他脑中浮现的却不是梦中父亲的身影,而是……是骋。
是骋,我再也不用跟你比了。
他以为,那是他这一生最后一个念头。
然而他并没有死。
“是骋到达终点才知道你出事的,他疯了似的游回来,推开其他人给你做心肺复苏,最后连奖都没领,一路跟着救护车过来的。”说这话的是他们另一个室友,“他其实真对你挺好的。”
徐小北赤红着眼,坐在床边,护犊子似的挡着自己哥哥:“要不是他我哥也不会这样!”
室友对教练要在两人当中选一个的事情也略有耳闻,知道徐小北说得是事实,让人无从反驳,但他离开之前,还是说了一句:“他真的很想来看你。”
徐小北斩钉截铁地道:“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进来!”
自从入院之后,池南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是对着他这位室友说的:“你跟他说,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陌生人了……我很开心。”
以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说自己很开心,这天底下恐怕也没有谁会相信。
徐小北刚开始窜起个子,唇边都开始长起了绒绒的小胡子,是个男子汉了,却在那一刻,守在哥哥床边嚎啕大哭。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很多人都说池南病了,这种病不是指他的腰伤。
池南却觉得,自己其实比在队里的时候好了很多……应该说比以往都好。
他只是不想再在不想笑的时候维持笑脸,不想再在不想说话的时候强迫自己说话。
他也知道家里的其他三个人都担心自己,可是这种放松的感觉实在太让人贪恋,他再也不想戴起那个沉重的盔甲。
“这孩子压抑得太久了,你们当家长的居然完全没发现。”心理医生将声音压得已经很低了,但他自从安静下来,连听力似乎也变得敏感了,隔得这么远,居然也能将对方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只能慢慢努力,以后要引导他多说话,但也不要强迫他,还是要让他自己觉得轻松舒服最好。”
医生走后,就连跟他平时都说不了几句话的徐叔叔都抹起了眼泪。
池南觉得自己真像个坏人。
他晚上还是会做梦,因为有了那次溺水的经历,梦境中的窒息感似乎也来得更加真实。
只是现在,出现在他梦里的人有时会换成是骋。
是骋站在岸边,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透过水面氤氲的光影,他的轮廓也被晃得很不真实。
就像是那个常常会在玻璃窗外对着他的房间遥望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破例来帮他来治腰伤的冯老不管什么心理医生不医生的,直接威严十足地对他发了话:“这么年纪轻轻的,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什么样子!不能游泳又不是活不下去了,准备一下考试,来我这儿读书吧。”
从小到大,池南花在读书上的精力并不多。
他的时间几乎都消耗在泳池中,从中学到大学,一路都是因为游泳被保送上来的,刚要开始学习的时候,他的成绩简直一塌糊涂,别说考研,当时让他重新考个高中,恐怕都困难。
但池南并不是个耐不下性子的人。
长久的游泳训练早已磨练好他的秉性,比他小了三岁的弟弟开始一点一点帮他补习,等弟弟能力不够的时候,他又花钱进了补习班。
池南的生活一天一天趋于正常,看着家人都大松一口的模样,他突然觉得,笑一笑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没想到徐小北却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南哥,你要是不想笑就不用笑,真的,不用!”
池南这次真的有些失笑。
他揉了揉徐小北的头发,感觉他真像是个小狗崽,确实很有弟弟的感觉。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骋从来没有出现过,可池南又觉得,他似乎一直都在自己周围。
池南常常会收到来自各个地方的明信片,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祝福:做个美梦。
署名是那个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名词:陌生人。
他没再看过游泳比赛,但似乎又会在无数个无意中知道,那些明信片来自是骋参加比赛的各个城市。
他生日的时候还会收到“快递员”放在门口的蛋糕,然后听见几个路过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讨论:“好高好帅!会不会是明星?”
“墨镜口罩的捂得那么严实你都能看出来帅?”
“那更说明他就是个明星!唉,早知道拦下来要个签名了!”
是骋从来没在他面前出现过,却又像是从来没有在他的生活中缺席过。
再见之前,他收到的最后一张明信片上的署名终于多了几个字:“想与你相识的陌生人”。
他知道是骋会来,所以那日在冯老办公室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意外。
让他意外的是冯老那句:“就是他磨了我好几天,非让我去给你治伤,还让我收你当徒弟,这小子算是有点儿义气,他帮你一回,这次你就负责给他推拿吧。”
时隔两年再次相遇,池南却觉得像是从来没有跟他分开过似的。
只是昨夜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个身影突然变得清晰了。
经过两年的分别,是骋又恢复了那副刚与他相识时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他说过要重新认识一遍。
“你以前说,如果不在同一个队,你会喜欢我的。”是骋问他,“现在还作数吗?”
池南还是像那天一样,愣了很久,但这次,他却没有回答。
是骋是个开朗的人,在学校泳队里也一样吃得开。
这泳队是徐小北心心念念重建起来的,他大概觉得,哥哥以往带着这泳队辉煌过,现在再重新看这里辉煌起来,心里也会好过一点,说不定会恢复以往的自信。
他始终不想承认,哥哥的自信一直以来都不过是伪装。
是骋似乎真的忘记了往日的不欢而散,缠着他的样子就像是当初刚入队时那样,甚至比徐小北小时候还要黏人了些。
在江知海家同住的时候,每当夜深人静,池南躺在这个人身边,总觉得像是恍惚中回到了队里的那一天。
是骋的睡相似乎不太好,每次醒来都会半抱着他,也许正是因为在沉睡中也有人相偎,与他在一起,连那个熟悉的噩梦也离池南远去了。
按照池南的性格,怎么也不可能喜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跟别人同床共枕,可因为那点儿安稳,他却无比贪恋那个带着另一个人体温的怀抱。
贪恋到反常。
是骋在外人面前,总是小狼狗似的咬着他不肯松口,但其实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又总是小心翼翼,连说句话都像是在观察他的脸色。
也许是池南曾经说过的话给他留下了些阴影,他怕再一次招来池南的厌恶。
可事实上,池南更讨厌的,是他的小心翼翼。
江家的隔音条件是还不错,但隔壁那两位毕竟感情笃厚,偶尔忘情,更会连卧室门都没来及进就闹出些暧昧的声响来。
是骋每当这种时候,反而会离他更远,远到让池南心生迷茫。
以往池南总觉得日子是一天一天往前捱的,可那个学期,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却跑得飞快,嗖地一下就到了寒假。
是骋的伤就不严重,在池南看来甚至根到不了需要休假的地步,能这么久不归队,就已经是极限了。
是骋离开的时候,队里其他人都出去旅游,只有池南一个人送行。
这段时间没有了与是骋一起住的借口,他又开始做起了噩梦,而现在,是骋真的要离开了。
那是个夜晚,路上行人很少,他所谓的送行,不过是要把人送上出租车。
可是骋在他身边拉着行李走了很久,却迟迟不肯伸手拦车。
“你还怪我吗?”是骋问。
这个问题,他可能自打重逢的那天起就想问,却直到离开才真正鼓足勇气。
池南摇摇头:“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主动权一直都在我自己手里。”
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才让自己离开了游泳赛场。
是骋停下脚步,突然转过身来,认真又固执地望进他的眸底。
池南觉得自己应该手足无措,可事实上,他也只是那样沉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
像是等了许久,从多年前宿舍里那个昏暗的清晨一直等到这个寂静的夜晚,是骋才终于缓缓倾过身来,在他的唇上轻轻印下一记。
池南怔怔地望着他,听见他低声道:“在你做噩梦的那天早上,我就想这么做了。我问你会不会喜欢我,问的并不只是单纯的喜欢。”
池南没有意外。
好像就算是骋不说,他也知道。
“如果你真的不怪我,那可以接受我吗?”是骋的语气有些卑微,不像是在询问他,倒像是在祈求上天的垂怜。
池南沉默地站了许久,才低低地道:“不是你的原因,我也没有怪你,但如果没有你出现,我的噩梦也许早就结束了。”
是骋的嘴唇颤了颤。
“明信片上的那些地方,我原可以自己去的。”池南其实很少哭的,就连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游泳的那一天,他都没有流泪,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的眼里好像有泪水流出来,“如果你从来没有出现过,我已经了了爸爸的心愿,可是现在,再也不可能了。”
池南突然觉得很难过,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特别强烈的情绪了,开心也平平淡淡的,忧伤也平平淡淡的,可是现在,这种难过却强烈得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攥疼了他的心脏。
“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但对我来说,你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这个第一次相见,便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的人,最终却也成为他再也挣脱不了噩梦。
是骋的眼眶比他还要红:“可是我不出现,又怎么能喜欢你呢?”
是啊,这是一个难以破解的悖论。
“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是骋接着问。
池南看着面前这个人的脸,他长得好看,双眼总是写满真诚,明明是个要风得风的天之骄子,在他面前又总是小心翼翼。
池南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偏喜欢他。
他来不想回答的,但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他没有喜欢他,而是能将他当成其他任意一个生疏的队友,或许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吧。
他不是接受不了自己输,而是无法容忍自己居然是为了儿女私情这样自私的原因被扰乱心智,让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如果爸爸一直都在看着他,将会对他多失望。
每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少年在争先恐后地往这个小小的队伍里挤,他不敢保证再多等一个四年,自己的结果就能更好一些。
说到底,他从来都不是个自信的人。
能游到顶端,也许只是他侥幸。
而人不会一直侥幸。
“你换一个人去喜欢吧。”池南听见自己说,“不管你喜欢的人是谁,都会很幸福。”
是骋是个太好的人,而他却像是一直活在阴暗的池沼。
因为有家人在,他已经能看到池水之上薄薄的阳光,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是骋问:“如果我非要喜欢你呢?”
池南愣了愣。
罗市的冬夜也有些寒冷,两人呼出的热气像在彼此之间隔了一个屏障,让他眼中的人变得有些模糊,一如梦中池水之上那个轮廓扭曲的影子。
“那我们也会幸福吗?”是骋接着问。
池南觉得是骋这个人,真的善良到脑子有些笨。
明明离开他是更好的选择。
重新找一个同样阳光的人,对是骋来说根不是什么难事,他不管对谁示好,对方肯定都会爱上他的。
可他却偏偏这么固执。
“因为我,你的噩梦才一直没有结束,那我把你的噩梦赶跑就好了吧?”是骋突然松开拉着行李箱的手,紧紧抱住他。
两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衣,可是骋的怀抱却还像是在夜里的床铺上一样温暖。
“你跟我在一起吧,我负责将你的噩梦赶跑。”
这样幼稚得仿佛在哄小孩的话,池南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在那一瞬间觉得心动。
可他最终还是拒绝了。
池南从来都不是一个乐观的人,陪伴了他许多年的噩梦就像顽疾一样,早已与他融为一体。
怎么可能赶走呢?
那夜,他还是冷冰冰地送走了那个跟他表白到眼眶发红的男孩。
他果然又做了噩梦,梦中爸爸在池水外问,你就是为了他,才一直不肯往前游吗?
池南挣扎着醒来。
他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没有向前游的力气。
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冯老打来的电话:“是骋想请你跟队去帮他继续理疗,这是个涨事的好机会,你陈师姐也在他们队里,你跟在她身边,也能学不少东西。”
他早已料到是骋不会就此放弃,却没料到他动作居然这么快。
冯老催得急,他连年都没能好好在家里过,就收拾行李去了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但现在又早已陌生的地方。
他下出租车的时候,是骋就眼巴巴地在门口等着。
他像是忘了昨晚的事情,一见面,又是那副熟悉的笑脸。
是骋接过池南的行李,开口道:“新宿舍我已经申请好了,就我自己,以后你就跟我住。”
他现在是队里炙手可热的夺冠选手,想申请个单人宿舍根算不了什么难事。
池南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可他张了张口,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骋匆匆握了下他的手又放开:“跟我在一起睡的时候,你从来不会做噩梦的……我可能就是你的良药。”
这话真是大言不惭,可池南却知道都是事实。
池南来队里是为了给是骋做理疗,可他更多时间却是跟在师姐身边,替她整理整理队员们的健康状况资料,在师姐的指导下给其他人按摩推拿……
再次来到这里,他没有了以往那没日没夜的练习,日子却也过得充实。
是骋训练之外,还是会给他开小灶,夜里关灯之后,还会偷偷爬上他的床,抱着他睡一整夜。
如果不是清晰记得自己那晚的拒绝,池南看着现在这种安稳的日子,或许会以为他们俩现在就是在一起生活的恋人。
白天不管彼此都在忙些什么,夜里总会依偎在一起陷入沉睡。
可他清醒的时候还是会记得,这个人的出现到底是怎样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
池南觉得自己像是分裂开的两个人,一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与是骋接近,另一个又贪恋着与他在一起时的安睡。
而是骋很明显对眼前的状况仍不满足,私下相处的时候,他的小心翼翼也没以前那么多了,反而话多得不行。
除夕夜也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时隔两年,曾经同队过的弟弟妹妹对池南还是尊敬,不能喝酒,就一个个端着果汁杯子跟他说新年祝福。
池南一个个回过去,到是骋身边,是骋拿着手中的玻璃杯认真地跟他碰了碰,开口道:“做个美梦。”
池南对他笑了笑,没有回祝他什么,只是说:“希望如此。”
这夜,是骋就突然开口问起了池南噩梦的内容。
池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以往他从来没有跟谁提起过梦里的景象,哪怕是妈妈找来的心理医生也没有。
是骋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他便和盘托出了。
包括当初自己是怎样害爸爸离开的。
他原以往这话很难启齿,可是真的说出来才发现,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不堪也没有那么难。
令他意外的是,话还没有说完,是骋就紧紧将他抱住,而这种动作,以往大多是发生在两人睡着之后的。
“叔叔的死不是因为你……小孩子被强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闹脾气是很正常的事,是谁都会做的。”是骋的声音里满是心疼,“车祸谁都不想发生,但也许就是……命中注定。不要把这么重的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如果叔叔泉下有知,也会心疼的。”
池南在他怀中摇摇头,低声呢喃:“他总是来我梦里……或许就是在怪我吧,他为了让我游泳,连命都没了,我却还是没能达成他的愿望。”
或许真像是骋说的,小孩子耍脾气是正常的,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如果爸爸到现在都还好好活着,他或许早已经反抗成功,或许最终也没有走上游泳的职业道路……又或许,后来真的爱上了游泳,但肯定不会因为一个是骋的出现便如惊弓之鸟。
可是这一切再也没有机会验证。
“叔叔逼你游泳的初衷也是希望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是骋紧拥着他,声音里带着心疼,“没有谁会想让自己的儿子寝食难安,如果你寝食难安的原因还是他,才会真的让他难以瞑目。”
尽管是骋明白梦里的形象只是来自池南的心理阴影,但他还是顺着他的想法开口:“你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吗?叔叔一直出现在你的梦里,或许只是想要告诉你,不要再拘泥于过去,好好过接下来的人生。”
池南的心脏狠狠跳动了下。
他从没跟人说过自己的梦境,所以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爸爸出现在梦中的原因,还有另一个可能。
尽管他的想法并不会因为是骋这简单几句话改变,可他心底似乎确实有些松动。
第二天,队里还是给大家放了新年假,他与是骋也不得不各自回家。
是骋把一个袋子递给他,仔细叮嘱:“做个美梦。”
池南回到家才把袋子打开,里面是是骋的睡衣,大概他是想让睡衣代替自己守护在池南身边。
尽管觉得这种行为很诡异,可那晚,池南还是将那身睡衣放在了自己身侧。
那夜,他也并没有美梦,而且,可能是因为日有所思,他又到了那个充满呐喊声的赛场上。
跳下水去,无处挣扎的他抬头向上看去,看到爸爸在池边,像是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池南大汗淋漓地醒来,愣怔了许久,才呆呆地想,在梦里,爸爸是要救他出去吗?
可他并没有抬起手。
年假过后,池南并没有再回队里。
是骋很快就找上门来,池南看着他的眼睛问:“如果把我救上来,爸爸是不是就会消失了?”
池南的话没头没尾,可是骋却瞬间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
“他不是消失……只是不想再存在于你的噩梦里。”是骋回答。
“去世的人总是会慢慢淡出我们的生命。”池南的声音很低落,“就像妈妈,她现在很幸福,轻易已经不会想起爸爸了。爷爷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如果连我也忘记他,他就太可怜了。”
可能是因为从小都只与游泳相伴,与人的交集太少,池南有时候考虑问题的方式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他明明应该好好活着。”
是骋听见这孩子气的说法,却只能感觉到心疼。
“相对于一直活在痛苦中记得他,他更希望妈妈像现在这样活在幸福里。”是骋揉了揉他的头发。
明明他的年纪要更大一点,可是大多数时间,是骋对待他的方式,却像是在对待一个晚辈。
“妈妈也不是真的忘记他,只是成年人的怀念不会一直挂在嘴边。”是骋叹了口气,“这一辈子太长了,不能只把自己困在痛苦里,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利,妈妈是,你也是。”
是骋并没有强硬地要带他回去。
他离开之后,池南第一次悄悄问妈妈:“你想起过爸爸吗?”
除了爸爸的祭日外,他从来没有见过妈妈提起有关他的一切。
妈妈沉默了许久,眼眶却不知不觉红了。
“哪怕只是当成一个老朋友,我也会时常怀念他的。”妈妈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哽咽,“何况他不只是我的朋友,他是我曾经的爱人。”
因为怕刺激到他,妈妈其实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些话。
直到这一刻,池南仿佛才在她的哽咽中看出,原来在强撑着安慰自己的那些年,她也一样难过得无以复加。
他更加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幼稚。
不提起并不代表会忘记。
就算有了后来的幸福,也不等于会把往日的记忆全都替代。
是骋还是会常常来学校找他,却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
两人与其说是处在暧昧期,倒不如说更像一对平平淡淡的朋友。
所有人都说他们像是一对,但只有池南知道,是骋或许是真的受不了他的矫揉造作,慢慢放弃了。
只是他始终是个善良的人,才会继续与他做着朋友,偶尔过来探望。
与他人始终太累了,但也许做朋友并不会。
池南一直很会跟普通朋友相处,距离不近不远,关系不咸不淡,不管怎样都舒服。
可与是骋之间的不咸不淡,却始终像是在他喉间扎了一根刺,无论怎样,都不能让他痛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骋花费了他太多的精力,那个一直纠缠着他的噩梦,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少,梦中父亲的身影,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淡。
只有岸边是骋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他蹲在岸边,对陷在水中的池南说着什么,手也始终伸向他的方向。
时间一晃,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就连小北跟陆昂都已经修成正果,而他与是骋,就一直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尽管小北还在误会着是骋的初衷,但他心底却早已明了,是骋对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心思。
明明是他自己将对方的热情耗尽,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池南心头还是冒出些委屈。
他紧紧攥着手里一个硬币大小的锦囊,妄图让心情平复下来。
锦囊里盛着的是是骋的睡衣碎片。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是骋那采访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觉得比游泳还要重要?还是说……终于出现了一个让他喜欢的,不像他这样阴暗的人?
那他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如果看到是骋跟那个人就像是江知海顾洋还有陆昂徐小北那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真的也能做到一切如常吗?
池南有些想逃。
辗转难眠。
大家现在都有各自的工作,相聚也短暂,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们都要陆续离开。
徐小北毕竟担心他,先一步把陆昂赶了回去,非要开车将他送回家。
直到现在,陆昂还是会因为他对哥哥的过度偏爱而吃味,不过看到黑眼圈快比熊猫都大的池南,他也只能识相地妥协。
几年下来,徐小北比以往沉稳了许多,在始终无所长进的他面前,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兄长。
这一路上,他还是忍不住对池南唠叨。
池南心里原就难受,被他唠叨得受不了了,难得发了火:“我跟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徐小北愣了愣,不知道是自己的感觉系统出了问题,还是哥哥在存心骗人。
池南冷静下来,撸了把脸:“抱歉……只是,他也许是有了喜欢的人,你当着他,不要再说这种话,免得搞得大家都尴尬。”
他对于是骋来说,大概就是情窦初开时,令他初识爱意的那么一个人。
但爱从来都是要让人幸福轻松的。
恐怕没有谁愿意抱着那么一份沉重的感情等待太久。
徐小北痴痴地点点头,然后透过池南身后的车窗,看向外头的某一个点:“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连夜回国不去找自己喜欢的人,偏偏来你家楼下等你。”
池南怔了下,飞快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徐小北的声音随着他的视线接着传来:“手里还抱着一捧玫瑰花。”
而抱着一捧玫瑰的是骋,正站在池南住处的单元门口,同样透过车窗看着他。
池南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身为局外人的徐小北却飞快地反应了过来,探身过来给他解开安全带,再打开车门,利落地把人推到车外。
这一套动作把池南推得一个趔趄,是骋赶忙将他扶住,那束围着黑纱的玫瑰在两人的挤压下稍稍变了形,而徐小北已经一脚油门,飞速离开了。
这种场面确实不需要别人在场,起码以池南的性格是这样。
池南住的地方是个年轻人居多的loft社区,这个点,大家不是上班就是窝在家里睡懒觉,并不会有路过的大爷大妈围观,是骋把他扶好了,两人也是相对着站了好几秒,池南才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愣愣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骋答得也很认真:“我很早就订好了比赛完之后的机票。”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南嗫嚅地道。
是骋对他笑了笑:“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模棱两可的话,却听得池南双耳都有些发烫。
是骋将那束玫瑰花整理了一下,让它重新恢复那副蓬勃的样子,才递到他跟前:“送你的。”
池南依然有种如在梦中的错觉,但他还是将那束花接在了手中。
因为刚刚体味过那种濒临失去的感觉,他才明白失而复得的感觉有多可贵。
“我还以为……”池南的声音细若蚊蚋,“你有另一个喜欢的人了。”
是骋神情里露出些诧异。
池南脸色有些发红,慢慢的,连眼眶也红了。
他是个不善于接受的人,却又贪恋于是骋的表达,这样对是骋真的是不公平。
可是骋却一点没这么觉得似的,开口便道:“我从来没有另一个喜欢的人……我只是以为,不说出来你会觉得舒服一点。”
说着说着,他好像又十分高兴:“我以后会常常挂在嘴边的。”
池南无措地望着他,是骋认真地看进他的眼底:“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池南张了张口,那句就在嘴边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是骋没有强迫他,而是拉住他的手,到了自己车前,将他塞进了副驾驶,又细心地为他系上了安全带。
“要去哪儿?你都坐了一夜飞机了。”池南焦急地问。
“放心吧,不远。”是骋回答。
两人去的是一个池南无比熟悉的地方,有时候他会自己过来,可大多数时间他又惧怕这里,总觉得照片上那个人若有似无的微笑之下,带着更多的都是对他的责怪。
这一次,是骋带着他一同站在这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束纯洁的白菊放在墓碑下,静静地与他并立。
“你怎么知道这儿?”池南问。
是骋回答:“拜托小北提前带我来过一趟。”
池南恍悟,怪不得徐小北对是骋的心意那么笃定。
可是与这个人并排站在父亲的墓前,他又不由觉得有些局促。
正是炎炎夏日,是骋在阳光下突然牵住他的手,对着墓碑上的人说道:“您对他的期待,我替他达到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他,请您原谅他……也请您放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耀的金牌,就像是要交付代表一世誓约的婚戒那般,将它郑重地戴到池南脖颈上。
“来很早就想退役,好好跟你在一起……可我想拿一枚属于你的金牌。”是骋小心地组织着措辞,“我知道我的出现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这可能不是你想要的,可我还是想与你遇见。因为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人生是怎样的。如果我的出现身已经给你带来伤害,就让我用一辈子来补偿。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的噩梦消除,可是我想每个夜里都陪着你,让噩梦无机可趁……你不要哭。”
他仓皇地擦着池南的眼泪。
池南流着泪,又对他露出个狼狈的笑:“我其实……也想跟你遇见的。我也不是真的想让你喜欢别人。”
他对爸爸的内疚也好,对生活的无望也好,就算都重新体验一遍,他也依然想要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让他在看到第一眼的瞬间就心动。
他们好像绕了好大一个圈,才真正相拥在一起,可如果不绕这个圈,池南也许会永远待在他的死胡同里走不出来。
或许每一次曲折都是要与另一个人相守的必要条件。
拥抱着是骋的池南看这墓碑上爸爸的笑脸想,他今晚也许会做一个美梦的,像是骋每次对他祝福的那样。
然而这一晚,他梦中出现的,却还是那个熟悉的泳池。
站在池边的是骋跳下来,牵着他的手说,走吧,我带你游到对岸。
作者有话要说:隔了好久才写完这篇番外,最近有点事情,存一下稿,预收那篇寒假再开好像也马上就要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