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十九与卡卢比到了定州。
金城与定州相距不远,若是快马加鞭的赶路,一两日就能到达,哪怕换做一驾马车,他们也没有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
“等一等——这驾马车先不要放行。”
入城之时,一个守城士卒拦下了十九的马车,视线悄无声息的在车下一扫,确认藏不了歹人,这才照常盘问道:“例行排查,不知马车上的人是否方便露面?”
不多时,车厢之中有了回应,传来了一个极为动听的语声,仿佛春雨之后啼唱的黄莺,柔声道:“咦,已经入城了么?”
随即,一只女子的手探了出来,轻轻掀开了挡风的珠帘,一个娇俏、灵动的少女向他问道:“小军爷,可有什么事么?”
“其、其实也没什么事……不,有事!”
士卒睁大了眼睛,咽了咽口水,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嗓子磨的生疼,他使劲儿晃了下脑袋,道:“姑娘,你的车夫呢?”
十九:“…………”
她头疼的抚了下眉心,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被拦下来,因为驾车的是4870,一只胖橘猫在旁人的眼中可不能算是车夫。
“车夫另有要事,小女子见天色已不早,所以想先进城,寻家客栈住下来。”
十九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了士卒的手中,明亮的眸光一转,道:“辛苦了,可知道定州有一位姓孙的大夫在义诊么?”
“不不、不辛苦,你说姓孙的大夫?”
士卒这时晕头转向的,美滋滋的收了银子,又是美人、又是银钱,哪里还记得自己是想说教一番不勒住马的危险之处。
他抓了抓发丝,如实的回道:“前一阵子,定州倒是来了个义诊的老头儿,还带了个小徒弟,姓不姓孙不知道,倒是有挺多人去看诊的,毕竟免费的谁不去?”
十九心念一转,近日在定州义诊的大夫,除了药王孙思邈,应该没其他人了。
这个时代,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又取出一锭银子,示意的抛了抛,说道:“小军爷想要么?我再向你打听一件事,那位大夫义诊的地方,你可知道是在哪里?”
士卒的眼睛都直了,这样国色天香的少女,哪怕一文钱不给,也有的是男人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更何况还给钱!
“一块碎银子讨两杯酒吃就够了,小的也不是贪财之人,再说了,咱们在定州十几年,头回见出手这么大方的姑娘。”
他又瞧了银子两眼,一见是足银,没有心安理得的收下来,心道这少女如此娇俏,一身贵气,莫非是藏剑叶家的小姐?
士卒陪了个笑,实话实说:“小的是个当兵的,平日里没灾没病的,谁会去看大夫?在哪里义诊,小的确实不知道。”
十九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听他又小心翼翼的补充道:“不过这位大夫,夜里该是住在长安客栈的,一个义诊的大夫,手里多半没什么银钱,这家客栈正合适。”
她奇怪的道:“可有什么说法么?”
“咱们定州的药铺子,大多在一条街上,长安客栈的价低,就是跟商铺隔得太远,又和药铺离得太近,一股子苦味。”
士卒搓了搓手,道:“再说那边地段也偏,远离权贵和世家,多的是寻常人家和穷人,若是义诊,这些人才是受众。”
守城门的士卒,不愧是最需要眼力的职业之一,这家伙贪是贪了点,分析的却还不错,有条有理,应该是没什么差错。
“原来如此,那可就多谢小军爷了。”
十九对士卒道了一句谢,把昏昏欲睡的4870抱进了车厢里,随即,她跳下了马车,亲自牵着马,示意的道:“军爷,既然已经问过了话,那马车可否入城了?”
“不敢不敢,不过是提醒一句,小心马匹失控伤人罢了,姑娘进城就是了。”
士卒忙打了个哈哈,道:“您出了这条大道,左拐就有一群小童,他们不到去念书的年纪,就在城门楼给人带路,赚点钱补贴家用,几文钱就能让他们引路。”
“多谢提醒。”
十九入了城,果真有一十几个小童围上来,礼貌的询问是否需要带路,她付了一小块碎银,赶着马跟在了小童的身后。
马车一点一点的远离城门,卡卢比掀开了珠帘,坐在少女身旁,他是个没有户籍的异族人,也没有通关文牒,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在入城之时刻意收敛了气息。
这时,他与他的神明并肩,异族人压迫性十足的高大的身躯,在日光下投下了一片阴影,几乎将少女整个人包裹在内。
他低沉的问:“药王,医术很好吗?”
“你是跋汗人,自然不知道孙先生在中原的声名,他被称为药王,可不是浪得虚名,而是百姓们心甘情愿的尊敬他。”
十九放软了嗓音,一个病人在向你询问一个医生,显而易见,他在对接下来的治疗不自信,担忧自己的眼睛能否复明。
“…………”
卡卢比的薄唇抿了起来,赤眸中灰蒙蒙一片,不肯再说话了,事实上,和十九想的不同,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眼睛。
跋汗族生活的地下洞穴之中,虽然也有光亮,但却比不了地上,更多的时候地底就是这样黑暗,而他早已习惯了黑暗。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为了安抚大猫猫,十九用指尖揉了揉他柔软的灰发,道:“你放心好啦,孙大夫药到病除,你的眼睛在他看来,应该不会是什么麻烦的病症,很快就能治好。”
“好。”
卡卢比低沉的自喉咙里应了一声。
一双眼睛,不能为他的生活造成任何困扰,哪怕双目失明,他的武功也保证了他独自生活的能力,除了不能亲眼看到他的神明,可若是孙思邈治好了他的眼疾…
他回想起在金城之时,自己对少女的祈求:“不要离开我”,他的神明回答:在你的眼睛治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十九到了长安客栈,这里和守城士卒说的一样,紧挨着十多家药铺子,到处都是中药的苦味。
不过好在客栈里摆了许多橘子皮,闻起来很是清新,这四周都是寻常人家,或许还有穷苦人家,因而客栈也不豪华,只是最简单的装修,反而多了一点烟火气。
“客官,您是说义诊的孙大夫吗?”
听到十九的询问,老板狐疑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视线在卡卢比的刀饰上停顿了一下,道:“二位……看起来不像是请不起大夫的人啊,孙大夫白日里为穷苦人家看诊,已经很累了,恐怕不是太方便。”
卡卢比握紧了弯刀,除了十九,他并不习惯被其他人如此打量,他的刀饰已经赎回来了,正是用令狐伤的额饰做抵押。
“老板是担心我们与孙大夫有仇么?”
十九微微一笑,自袖口之中取出一封信件,心知对于穷苦人家来说,一位肯义诊的大夫,无异于一位活菩萨,就是她的容貌再美,老板也绝不肯透露药王行踪。
她先前已用了一锭金子,不想没问出什么,却让老板更加警惕,这时,只能将杨宁的信件交过去,道:“不用担心,我们与天策有旧,手上有杨统领的信件。”
“咦?杨统领,你们是天策府的人?”
老板的态度一下子就友好了,谨慎的接过信件看了看,发现火漆处果然是天策的印记,忙道:“二位稍候,我这就去告知孙大夫,天策府为国为民,他们若是有什么事情,孙大夫指定会愿意帮忙的。”
说完,他捧着信往一间上房里去了。
不多时,房间的门打开了,老板让到了一旁,一个鹤发的老者带着一个童子从房中走了出来,笑道:“可是十九姑娘?”
这位老者看起来已有□□十岁,穿一袭青色的衣衫,朴素的如同一个寻常的老人,胡子、发丝都是一片雪白,眼眸却十分清亮,走起来也十分稳当,并不佝偻。
“您就是药王孙思邈,孙老先生吗?”
十九有一点惊讶,孙思邈这时应该已经有两个甲子还多二三十年的岁数,精神状态还是这样好,怪不得日后还能在万花谷之中教导弟子,难道这就是养生之道?
孙思邈微微一笑,他身为药王,被万人敬仰,却仍是如此平易近人,两缕白须编成了小辫子,道:“正是老朽,老朽看了杨将军的信,原来二位是帮助过天策的义士,今日一见,果真是副侠义风骨。”
他看起来十分老迈,那双眼眸却和少年人一样明亮,一点都不像寻常老人那样混浊不堪,视线落在卡卢比的面孔上,可一瞬就转开了,反而细细的凝视着十九。
在这样的目光之中,十九忽的觉得有一点不自在,不是孙思邈太难道,而是他的眼睛,仿佛可以看出这具身躯的不同。
或许是察觉到了少女的不安,卡卢比握住了她的手,带了一点薄茧的指腹按在肌肤上,无声的透露出大猫安抚的意味。
这让十九稍微放下了心,将那种奇怪的感觉暂时压了下去,带着一点忧色,轻声询问道:“孙先生,可有看出什么吗?”
“若是这位小友的话,应是种眼疾。”
孙思邈似是发现了什么奇怪之处,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很快,他带着歉意对十九点了点头,将视线的重点放在了卡卢比的眼睛上,道:“这位小友是外族人罢?”
十九点了下头,道:“他是跋汗人。”
“——跋汗人?如今是有些少见了。”
孙思邈抚了抚长须,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色,望闻问切,他只看了一眼,问了一句,就基本判断出了问题,道:“这倒是不出老朽所料,跋汗人生在地下洞穴之中,少见强光,小友的眼睛大抵是初次来到地面,不慎被强光所伤,是否如此?”
卡卢比点了下头,简短的道:“是。”
“老朽老眼昏花,还需要近距离看一看小友的眼睛,才能确认伤势如何,能否医治,二位义士,请随老朽进来说吧。”
孙思邈回到房中,在一张红木小桌之前坐下,示意十九与卡卢比进来,随后又令童子关好了门,守在门外,道:“劳烦张老板,晚膳准备一些清淡的饮食,再送一盆热水进来,老朽为小友看下眼睛。”
不多时,热水送来了,孙思邈挽起袖口,用两条衣带绑住,用一种不知名的药草根茎仔细的清理了双手,这才去掀卡卢比的眼皮,察看他的眼睛到底伤势如何。
“还好,伤势比老朽想象的要轻上一些,并未伤到根本,想来在受伤之后,曾经用过什么药物,护住了小友的眼睛。”
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十九,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颇为惊奇的道:“不知是何种药物,药效竟如此神奇,能够护住眼部的经脉半个月不受侵蚀,按常理来说,若是没有得到治疗,伤势起码要恶化三倍。”
卡卢比漠然不语,他的神明的确有一些名贵的药物,用在他的身上,再严重的伤,几日下来也会愈合,他的眼睛用了一点药膏,虽然不能复明,却遏制了伤势。
十九答道:“是小女子家传的药物,只剩一点瓶底儿了,不够再救治他人,孙老先生如果想研究的话,就送给您了。”
她从袖口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轻轻放在了桌面上,这就是猫掌柜的药物,大多在沙漠中用在了卡卢比身上,的确只剩下这一点点,分量不够再去救治他人了。
孙思邈身为医者,在医术一途求学心切,一百多岁还四处义诊,研制药方,十九很是敬佩,留给他一只药瓶问题不大。
“既然是义士家传的药物,老朽也不好夺人所好,刚好,老朽身上还有自己研制的些许药丸,就赠与义士补身用了。”
孙思邈不愧是药王,气度风范都有他人所不能及之处,就是对中原人无比警惕的卡卢比,面对他时都提不起什么戒备。
他深知人性,一看就知道卡卢比和十九之中,能讨论做主的人是她,一面伸手探脉,一面对十九道:“这位小友的眼疾并不难治,若是用对了药方子,最多只需要一个月,就能重见光明,只不过么……”
十九忍不住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老朽应下了一位友人,七天之后就要离开定州,前往青岩,一路颠簸,对他的眼疾不利,不若留下方子。”
孙思邈确认了伤势,提起笔,在背篓之中抽出了一张纸,道:“银杏三钱、芪明两钱……大火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内服一次,并另一张方子外敷,稍后老朽为他施针,三日之后,就可以改用药物了。”
说到这里,他叮嘱道:“务必注意火候时辰,一分都出不得差错,如此半月之后停了内服,外敷继续,直到小友的眼睛看得见光亮,另张方子就可以停用了。”
“明白了,我会亲自盯着火候的。”
十九一一记下,心道孙思邈应了一位友人要去青岩,莫非是东方宇轩要建立万花谷了么?如此,还真不好继续叨扰他。
孙思邈写下了方子,一听见放毛笔的声音,耳尖的小童哒哒哒的跑进来,清脆的道:“师父,可需要我去铺子抓药么?”
“童儿,你来的正好,将这两道方子送去平安堂,抓七日的分量,请他们的学徒送到客栈来,还可以多买串糖葫芦。”
孙思邈将药方交给他,十九自发自觉的取出了一锭银子,放在小药童摊开的小手中,义诊是义诊,免费开方子,若是再白送药材,就是一方权贵也送不起多久。
小药童眼睛亮晶晶,喜悦的拍了拍先手,道:“咦?白日里才吃了一只呀,难道我今天还可以再吃一只糖葫芦的吗?”
“不可以,那糖可是为病人准备的。”
孙思邈眸子里带了一点笑意,对十九解释道:“这方子极苦,用上了一点黄连的根茎,还有几样特殊的药材,明目的效果虽好,味道却连习武之人也受不住。”
他道:“为了防止吐药,喝了药之后吃一只糖葫芦正好,压一压药汁,也能去一去苦味,这边没有什么卖糕点的铺子,街头的糖葫芦倒是每一日都按时出摊。”
“没关系,我会做一些糕点,糖葫芦倒是不必了,孙先生走的时候也可以带上一些,若是路上饿了还可以填填肚子。”
十九有一点惊奇,不知道是多苦的药物,就连孙思邈都认定,常人受不住它。
不多时,药材送到了,十九在小药童的教导下,开始学着煎药,以及如何掌控火候,不过事实上学习这个的是4870,它给自己安了个烤箱插件,定时搞定一切。
而另一边,孙思邈取出一只木盒,打开之后,竟然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金针,他取了一只,就开始为卡卢比的眼睛施针。
和寻常针灸不同,想要刺激坏死的经脉,下针就不会温和,因而很快,卡卢比的额上就冒出了冷汗,脸色也白了起来。
“小友,若是承受不住,可以叫出声来,经脉细微之处极其敏感,就是绝顶高手,能受得住这痛痒之人也没有几个。”
孙思邈一针施下,亦是神色郑重,对他道:“切记不可反抗,眼临近脑,与心脏一样乃是人身最重要之处,若是用针出了差错,不仅小友生憾,老朽亦是一生都要在悔恨之中度过,如此可准备好了?”
“………孙先生,请、下、针。”
为了避免伤着孙思邈,卡卢比的弯刀早就卸下,放在一边,甚至自己封住了两处穴道,此刻他的手中握紧一对明珠,仿佛这样就能忍受这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
他嗓音沙哑的道:“我……我能忍受。”
这样钝刀子割肉一般,比直接刺他一剑还要痛苦,痛痒的感觉自双眼蔓延到了全身,仿佛万千蚁噬,令人的冷汗直流。
不知过了多久,卡卢比终于听到了一声“小友,施针结束”,他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躯体,有些虚弱的垂下湿漉漉的眼睫。
不仅是眼睫,他的浑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仿佛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可是卡卢比自己知道,他的眼睛此刻温暖舒适,仿佛浸在了温泉里一样,隐约还有一点痒,那是已经坏死的经脉在重新生长,不多时,他的脸色也红润起来了。
“小友,现在可感觉好一点了吗?”
孙思邈递过一张锦帕,见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又用内气蒸干了衣衫,重新恢复到俊美淡然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心道,果然还是年轻人,不愿意在心仪的女子面前表露出一丁点的不如意。
“有一点痒,眼睛……温热,舒服。”
卡卢比仔细感受了一下,如实回答了孙思邈,而后他听到房门被打开了,一股浓烈的苦味扑面而来,甚至掩盖住了他如今已经离不开的,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气。
“这是正常的,经脉之中已经注入了生机,再施针时,就不会如此难耐了。”
孙思邈微微一笑,将托盘之中的药碗放在了卡卢比手旁,道:“想必服药就不用老朽在场了吧,小友,切记趁热喝。”
随即,他望向了一旁的十九,思忖了片刻,道:“十九姑娘,不知可否与老朽单独谈谈,老朽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姑娘,同时也有一事想要告知姑娘注意。”
“孙老先生有事,自然是并无不可。”
十九解开了4870的屏蔽,将委屈巴巴的胖橘猫抱在怀中,这才说道:“您请。”
她心中隐约有了一种预感,猫掌柜的猫耳可不是装饰,而是真正的猫耳,血管软骨俱全,常人不会注意,只当是什么新的挂件,可换做药王孙思邈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