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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乱政(1 / 1)

三个月后,扬州城

春江水暖,万物始新,最是一年春好处。

苏家茶园里也是一派热闹的景象,清明谷雨前后正是新茶上市的关键时候,茶树一天一个样,一天一个价,放在茶柜上明码标价了三六九等,明前茶千金难求,过了谷雨就一文不值了。

茶园万亩倾碧,茶娘们手挎着簸箩穿梭其间,每棵茶树只取最上面的一撮芽尖,一叶一芽,白毫毕现、鹅黄饱满,娇嫩如娉婷少女。

紧挨着茶园便是几个窝棚,茶娘簸箩里的茶尖还得再过一遍筛捡,之后才能下锅翻炒。

炒茶作为茶叶成型过程中的重中之重,一生二青三熟,每一步都马虎不得。

此时窝棚里就支着几口大锅,两两配合,一个掌控火候一个翻炒,三月天里一个个满头大汗,有几个甚至脱了上衣赤膊上阵,彤彤火光映着虬结的肌肉,全然不在乎尚还料峭的倒春寒。

“小苏哥,看不出来你炒茶还有一手。”负责控火的阿六抬头看着啧啧称赞,“比咱们的铺子里的刘师傅都厉害。”

“刘师傅都炒了三十多年茶了,他比我厉害。”苏岑冲人轻轻一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搓揉过的茶叶均匀荡开,叶片已经皱缩成条,是雏形的碧螺春。

“可是刘师傅脾气大啊,火大了、火小了、哪一锅炒糊了,都是我们的错,从来不从自身找问题,小苏哥你就不会,”阿六嘟着嘴冲苏岑抱怨。

苏岑笑笑不再搭话,一双手游走于叶芽之间娴熟有力、灵活自如,只是太过纤细白嫩,指尖和掌心被烫的微微发红。

炒茶讲究手感,要赤手进锅才能感知出茶叶里残存的水分和火候大小,常年炒茶的人手上都有一层厚厚的茧,跟练过铁砂掌似的——都是烫出来的。

这双手上没有茧,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饶是如此却一点也没影响了速度,连贯流畅,不像在炒茶,像挥毫泼墨。

阿六看着看着就忽然想起那些坊间传闻,听说这位苏家二少爷原来是在京城当官的,还是挺大的官,但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贬回来的,以后也不能再当官了。苏家是扬州大户,这些话他们不敢在明面儿上说,背地里却传的风风雨雨,有的说是判错了案子害死了人,也有说是因为得罪了朝中权贵,更有甚者,说苏二少爷之所以官升的那么快其实是背地里与人行了什么龌龊之事,如今失宠了,自然也就摔下来了。

阿六打量着眼前人,觉得都不像。

明明是脾气很好的一个人,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静静待着就让人觉得很舒服。而且从不摆架子,他偶尔抱怨的那些话也从来没传到过东家耳朵里。

越想越觉得纳闷,越替人不值,但他知道分寸,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转而问道:“小苏哥,长安城里好吗?”

苏岑微微一愣,过了会儿才道:“很好。”

“掌柜说要派几个精明的伙计去京城那边的茶行帮持,还说我挺合适的……”阿六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又急忙解释道:“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没成家嘛,不用拖家带口的。小苏哥你在京城待过,我就想问问你,这京城什么样啊?我去了能适应吗?”

“京城……”苏岑低头抿了抿唇,“京城很繁华,很热闹,三大内、一百零八坊,还有东西二市,胡人洋人都有……”

“那那儿的人好相与吗?会不会心高气傲看不起咱们这儿的人啊?”

眼看着阿六一副要问起来不罢休的模样,苏岑出声打断:“阿六,火要熄了。”

阿六面色一赧,刚刚他还说人家刘师傅乱甩锅,紧接着自己这里就出了差错,急忙低下头去添柴。

苏岑低着头慢慢搓揉,蒸干茶叶间的水分,心思却已经不在了。长安城……长安城长什么样子来着,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地方,其他的竟然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才过了几个月,遥远的却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隔壁灶台上的茶师傅二锅起锅,又将茶转到另一口锅里炒熟,长叹一声:“这批茶要好好炒嘞,这可是要往宫里贡的茶。”

苏岑手上一顿,忽然就忘了动作。

直到阿六拉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手上烫了一个大泡,皮都起来了。

“啊,这……”阿六慌了神,半晌才想起来,“我去打凉水来。”

“算了,”苏岑道,回头看了看锅里的茶叶,“等你回来,这批茶就完了。”

“那……”

“不妨事,接着炒吧,”苏岑甩了甩手又站到锅前。

“我来吧。”阿六抢着上前。

“我来。”苏岑摇了摇头,明明不重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思,“我自己来。”

几批茶叶炒下来天色已暗,直到黑的再也辨不清茶色他们才收手,从茶园回城还得有几里的路程,苏岑回到扬州城时天就已经黑透了。

晚上说好了要去老师那里,苏岑又特地绕到城南去买林宗卿最爱的三丁包。

城南的富春包子铺远近闻名,全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苏岑来的不巧,正赶上上客的时辰,一笼包子刚卖完,另一笼还没蒸好,苏岑站在厅里被络绎不绝的人搡来搡去,只好找了处不碍事的地方等着。

就近的一桌是几个身着长袍的读书人,边吃酒边交谈。

一人问:“崇明兄近日何来忧愁啊?”

被称作崇明的人轻叹了口气,“我最近在犹豫,明年春闱到底要不要上京赶考啊?”

另一人不解:“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三年一届的春闱肯定得去啊。”

“你不知道,唉,”崇明又叹了口气,“如今这朝政,乱的很,当年一个宁王就够只手遮天了,如今又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一个豫王,他俩一个霸占兴庆宫,一个强占太极宫,朝令夕改,天子年幼又无力持衡,考取了功名也不过夹在两党之间左右为难,这官不做也罢。”

“嘘,”另一人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看才又压低了声音道:“这话可得小心着说,你们没听说吗,新来的那个豫王手底下可是有队暗探,无孔不入,来无影去无踪,举朝上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之前一直没出声的一人道,“朝廷里说这是双王摄政,但民间不这么叫,他们啊,管这个叫――双王乱政。别说做官了,就是咱们这平民百姓,也不知道哪天安生日子就过到头了。”

几个人又长吁短叹了一通,直到店里的小二叫了好几声苏岑才回过神来,提上包子扔下几个铜板,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再赶到林宗卿那里,他老人家酒已温好,自酌自饮已经过了三巡了。

苏岑把买来的下酒菜和包子一一摆上,这才落座下来,刚启筷子就听见林宗卿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林宗卿年事渐高,眼神却还好使,一眼就注意到了苏岑手上的伤,用筷子点了点,问道:“怎么弄的?”

苏岑收了收手,稍稍遮挡,“一点烫伤,不妨事。”

“又去炒茶了?”

苏岑听出了林宗卿语气不愉,也不欲多说,咬着筷子点了点头。

”你啊你……”林宗卿一席话到嘴边,看着人低头不语的样子又只能咬碎了咽下去,最后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说你点儿什么好!”

舞文弄墨的一双手,写得了千古文章,画得了传世名作,却偏偏扔了笔要去炒茶。他最得意的学生如今却混成了最落魄的一个,明明还这么年轻,比他这个老头子还不如。这就好比让他看着一件绝美瓷器被人毁于一旦,抓肝挠心地难受。

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随口道:“我就说他会害了你的。”

苏岑心里又狠狠抽了一下,他刚回来那个月时常就疼的喘不上气来,苏岚以为他是病了,请遍了扬州城所有的大夫还是无济于事。后来为了不让苏岚再担心,他就学会藏着疼了,心里千疮百孔流着血,面上也不肯表露出来了。

可今晚到底是憋不住了,苏岑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的伤口里,妄图以疼止疼,沉声道:“不是他害了我,是我害了他……”

害他丢了半壁江山。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林宗卿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李晟他是筹谋已久,这是他跟皇家的斗争,你不过是被牵扯进去了,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什么人。”

再看人还是低着头那副样子,林宗卿叹了口气,“不过出来了也好,总比在里面纠缠到死好,李释那小子也算没有食言。”

“食言?”苏岑怔怔抬头,“什么食言?”

“他没告诉你?”林宗卿有几分愕然,顿悟之后后悔已晚,话出口了也收不回来了,只好道:“你啊,跟我一样,心气儿太高,成于斯也会毁于斯。所以当初我答应他就任扬州刺史,让他答应我无论如何保你一条性命。”

苏岑心口一滞,忽然连疼都忘了。

所以李释早就知道,早就给他找好了退路,那天晚上他问起“田平之的案子能不能查时”,他就已经孤注一掷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他总是这样,默默站在他身后,站在所有人身后,做最坚强的后盾,支撑住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局。

“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天理伦常,你们都差的太远了,南柯一梦,总该有个醒的时候,如今回来了就别再想了。不做官了就去帮我打理私塾,一身学识也不能就此扔了……”

“老师,别说了……”有东西啪嗒一声掉进酒杯里,砸碎了平静无波的液面,苏岑头渐渐埋了下去,渐渐泣不成声,“别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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