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打算为艾滋做宣传,呼唤爱心?”关子亮笑着说:“我那段时间也认为自己被感染了艾滋病,又不敢去医院做检查,怕被人知道没得混了,独自死扛着,整天心里都很惶恐,也很绝望……后来,我偷偷去找王修平,结果发现他失踪了,当时,我的精神差点崩溃……对了,就是那天夜里,我在郑心海家里喝了很多酒,有意导演了一幕闹剧,想跟你分手……结果,却害死了青青……我今天特意来向你赔礼道歉。那天晚上是我伤害了你,对不起。”
“苏小鸥,”关子亮轻轻地喊了她一声,低下头,小声地说:“我爱你!请你不要抛弃我。”说着,他从兜里拿出一个装戒指的小盒子,说:“我决定了要娶你,你要不要打开看看?求求你,别再用过去的眼光看我行吗?我现在真的跟过去不一样了,很多事都是可以从头再来的嘛,你说对吗?”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从侧面看,就像罗浮宫里的雕像,充满理性和性感的魅力。关子亮一个人坐在桌前,默默地发呆地看着她。一直呆到苏小鸥出现在他身边,跟他打招呼。关子亮自我解嘲地说:“最近我老一个人发呆,常常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一呆就是好半天,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老年痴呆症提前?”
邝言春说:“是,我马上去!”
沉重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天后,苏小鸥就彻底痊愈出院了。病好之后她没有按照刘明的吩咐写报道。什么狗屁杀人动机,见鬼去吧。当刘明主动问起这个案子时,她像吃错了药似地当面顶撞他:“案子正在审理当中,不便过问。”她的态度激怒了刘明,刘明说:“既然你没有文章见报,说明你没有完成任务,既然没有完成任务也就不能算出勤,只能算你旷工,按照报社惯例:一天扣三天工资。”
天亮不久,关子亮又赶回到市人民医院。苏小鸥打了一夜点滴,这时候刚醒过来。看见关子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江蓠贞怎么样了?找到了没有?”
关子亮说:“你还是继续搜寻吧,我带人去。”
苏小鸥说:“行,那就这样。谢谢杨书记。”
服务员端来一杯奶茶一杯咖啡。关子亮又跟她调笑:“怎么,换人了?那位端不来随便吗?”这位服务员会说话,她说:“我们这儿随便就是开心,客人随便叫什么,我们上的都是开心。”
其实,关子亮开着车早就停在报社门口了,他关闭了所有车窗在那里向外张望。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打算一直就这样抽下去,等下去。但刚刚抽了一半,光彩照人的苏小鸥就从大院的门口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海蓝色风衣,里面套着一件鹅黄宽领毛衣,毛衣和风衣都是薄的,很显身材的那种,风衣的下摆露出一圈裙摆,是葱绿的,略带寒意的秋风把裙摆微微撩起,露出她雪白的长腿。过去关子亮看见她,就会老远把窗玻璃摇下来,缓缓开车过去停在她的身边,然后头自然地伸到窗外,冲她一笑,算是打招呼,然后说:“上车吧。”今天他也想这么做,他使劲地鼓励自己,但脚始终没有踩下油门。过了一会儿,苏小鸥款款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然后走到大斑马线上准备横过马路。关子亮抢在她前面横过马路,把车停好,快步跑上二楼,在一个靠窗口的包间坐下,看她,等她。苏小鸥好像还在犹豫,站在马路对面迟迟没有穿过马路。她那雪白的肌肤闪动着瓷器的釉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关子亮睁不开眼睛。
下午,报社几个社委成员和本部室同事来医院看望苏小鸥,大家一起挤挤挨挨站得远远地看着苏小鸥,苏小鸥伸出手,想跟他们握手,谁知他们一个个满脸惊恐,后退不及。站在前面的生怕被苏小鸥抓住手,情急之中赶紧将手背到背后。
苏小鸥说:“不仅仅如此。主要想唤起全社会的人关心关爱和帮助他们。”
苏小鸥从“艾滋村”回来得“病”的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报社人见了她就像见了鬼一样,恨不得一个个逃之夭夭。实在来不及躲避的人,则万分小心地跟苏小鸥打招呼,生怕她说话吐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感染上艾滋病毒。
苏小鸥说:“你干吗跟我道歉?你害死的人又不是我,你应该跟她道歉!”苏小鸥虽然嘴里这样说,事实上心里震撼不小,因为她知道,关子亮如果不是心里这么想,他是不会这么说的。他是一个内心很骄傲的人,让他向人道歉,除非他真的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关子亮心里一顿。心想:都这么长时间了,她的样子怎么还是冷若冰霜?
杨晓阳脸色慢慢严肃下来,说:“这个问题你得详细咨询云南方面,这样,我给你一个电话,这是云南省思茅地区团地委书记的私人手机,他跟我关系不错,你可以随时打电话向他咨询,另外,据我所知,我市每年都有不少青年志愿者要求去贫困地区支教助教,但原则上是解决应届大学毕业生的就业问题,像你这种情况等我先帮你问问,再告诉你,行吗?”
老总问明原因之后替苏小鸥开脱,说了不少和稀泥的话,说现在全社会都在着力构建和谐社会,办公室和单位更不能例外,要构建和谐单位和和谐办公室,但和谐也是要有基础的,因此,责成苏小鸥先向刘明赔礼道歉。苏小鸥两眼空洞地望着一个点,痴痴怔怔地喃喃自语:“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她的话,在别人听来以为她认了错。于是,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了。老总那天和大家一起说了好多笑话段子,直到把刘明逗乐了,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他郑重其事地对苏小鸥说:“不管案子进展怎样,消息还是要写一个。”临出门又再次叮嘱:“写好了直接交给总编室就行了。”
与此同时,共青团市委却联合报社大肆宣传苏小鸥的事迹和敬业精神,还将她的先进材料上报到省里,作为省青年文化名人推荐上去。
苏小鸥说:“关子亮,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有点突兀吗?你说,好好的你拿这个戒指干吗?再说,我怎么看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就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于你说的什么从头再来,我看没必要。”
杨晓阳说:“苏记者不会是也想加入青年志愿者队伍吧?你这个省青联委员要是也加入进来,对我市的志愿服务工作可是起到一个很大的促进和推动作用啊。”
关子亮说:“这不可能,当时水流太湍急,说不定给冲到下游去了。对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派几个人到瓦屋场村去守着村长。”
服务员生气一扭身走了。
关子亮说:“想从精神和灵魂上救赎那些艾滋病患者?”
“你也一样。”关子亮笑了笑,向他挥了挥手。
关子亮说:“我听说你又去了一趟瓦屋场,做了一个深度报道?”
苏小鸥说:“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再想它。你不用谢我,你们不是常说协助公安机关破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这么做不仅仅是帮你,也是在维护正义。”
关子亮见唤醒法失灵,便改用低三下气的口气求她,“求求你给个面子,好吗?我就在你们报社对面,这里有个茶艺馆,请你坐坐喝杯茶总可以吧?”
关子亮一直端着他的咖啡,在苏小鸥每次眼光扫过他的时候,就假装低头认真喝咖啡,他每次都能够把握得那么准,使他们的眼神从来没有碰在一起。
苏小鸥从进屋后一直平静坐在对面,对关子亮爱理不睬,这让关子亮显得十分尴尬。他们客客气气地说着话,一本正经地坐着,除了相互问候和祝贺再没有别的话题。
苏小鸥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心里在想,走就走吧,我也要离开报社了。
苏小鸥正色道:“关子亮,你觉得我们在这里老说这些废话有意义吗?对了,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打算离开报社,报名参加志愿者,到云南那边去,为吸毒人员和艾滋病患者做点善事。今天,我们就此别过,望相互珍重,再见!”
苏小鸥没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随便。”
苏小鸥点了点头。
关子亮说:“怎么没必要呢?你想想,我们俩相互救了对方的命,彼此都拿对方当恩人,这要是发展下去,可不就恩人变亲人,亲人成一家人了?”
刘明被她的“随便”气得暴跳如雷,一个电话把老总叫了来。
半个月以后,苏小鸥再次去了一趟瓦屋场,随县教育局领导一起,给那里的村小学生送去了新的老师。另外,她还给何英带去了下学期的学费,奉还给龚贤堂老人的两万元养老金。
从阳村到瓦屋场很近,开车也就是二三十分钟。中途关子亮接到郑心海电话,告诉var/var他局里已经宣布撤销了他刑侦队长的职务。关子亮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但他还是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放慢行驶速度,沿着酉水河岸的公路缓慢行驶。酉水河上游电站开闸,河水变得宽阔湍急,叫人看着头晕。这时公路出现了一个缓坡,关子亮踩了一脚油门想把车开上缓坡,但脚下却使不上劲,而且头也有些晕眩,他缺氧似的张大嘴,喘着粗气对自己说:你可不能这个时候犯病。
苏小鸥听了他的话,莞尔一笑,没有吱声。她的表情是装出来的平静。她很想说自己的老年痴呆症更加严重。关子亮殷勤地点着饮品。给自己要了一杯咖啡,给苏小鸥要了一杯珍珠热奶。他问苏小鸥:“你还是这个口味吧?”苏小鸥不置可否地说:“随便!”关子亮笑了笑,跟服务员逗趣说:“给这位换一份随便。”
杨晓阳又恢复了笑脸,“应该说谢谢的是我。”这时,苏小鸥的电话铃响了,是《大敦煌》的彩铃,杨晓阳听到两句歌词:我在那敦煌临摹菩萨,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苏小鸥起身告辞。
关子亮说:“我一直想好好地感谢你上次为我作证,救我出狱。”其实,关子亮是想告诉苏小鸥,他没有得艾滋病。经血样化验,关子亮的hiv确诊试验为阴性,也就是说排除了感染艾滋病毒的可能。但他没把这事告诉苏小鸥。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不想提起这些触霉头的话头。
关子亮做出很夸张地表情,说:“嗬,听了你的话,我简直开心死了。”
爬上这个缓坡,他看见一个人影在前面公路上行走,这个人的行走姿态很奇怪,两只手摆动的幅度很大,迈步也很夸张,好像心里揣着很开心的事,情不自禁迈着舞步。关子亮暗暗骂了一句:神经病。加大油门,车子从这人身边开了过去。车子大概开了两百米,关子亮回头看了一眼在路上行走的这个人,尽管这人用毛狗草做了一副眼镜戴着,样子显得特别滑稽,而且满脸污垢,面孔有点变形,但他马上认出这个人是王修平。关子亮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打算将车子倒回去,把王修平带上,交给疾控中心的人赶紧给他做血检,证实他是否患有艾滋病。可后来一想,他都这样了,干吗还不放过他。反正他现在是个疯子了,得不得艾滋病对于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再说关子亮这会儿也不把这事当回事了,他想苏小鸥一个女人都不怕死,难道自己堂堂一男人就被一杯弓蛇影给吓死了不成?这样一想,他便抽回眼光。
关子亮冲她一挥手:“就是请你自便。”
关子亮没话找话地问:“你还好吗?”
苏小鸥说:“是吗?我有那么伟大?我只不过曾经被人误当做艾滋病患者,受尽排斥和冷落,有过深刻的体会。”
关子亮一直站到服务员进来,才发现苏小鸥跟他握过手之后,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他颤抖地打开,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们应该换种方式相处,那就是今生永远不在一起……我爱你!
“……我用飞天的壁画描你的发/描绘我那思念的脸颊/我在那敦煌临摹菩萨/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在刀朗的大敦煌歌曲中,苏小鸥流泪潸潸。
苏小鸥冷冷地说:“一般吧!”
一般的茶艺馆都只播放些轻音乐,但这家茶馆却播放着刀郎的《大敦煌》,关子亮说:“好像这首歌现在很流行哦。”苏小鸥说:“能够流行,说明它有市场。”关子亮不吱声了,他心想:这跟市场有什么关系,哪儿跟哪儿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小鸥眼泪成串地滚了下来。
十分钟后,苏小鸥给总编室交了一条百余字的消息稿,翌日在《陵洲日报》b版分栏的最后位置见了报。消息内容主要突出关子亮和他的刑侦队员如何英勇顽强,表现非凡。经过数次追捕蹲守,终于将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抓获归案,还当地百姓一个安宁之日。
苏小鸥还从来没听到他的声音这么温柔和屈服过,想了想,说:“好吧,谢谢你的好意,我马上就到。”
关子亮点点头,赞许地说:“真羡慕你有热情,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苏小鸥是什么人,是女人精啊,一下子便识破了他鬼伎俩,笑道:“关队长,你真是认真严肃又罗曼蒂克呀,真的。据我所知,这个季节的野柿子还很苦涩。”说到苦涩二字,苏小区心里当真百般苦涩,这也是她决定放弃这段感情的真实原因,她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吴梅的影子之中,这一点,她和关子亮都很清楚。
苏小鸥说:“书记百忙,饭就免了,有时间我请书记喝茶吧。我今天来就是想询问一下有关怎样加入青年志愿者的情况。”
关子亮把她平放在车后座上,尽管开得很小心,可她还是一会儿从座位上摔下来,摔了几次,头在椅子脚上磕破了,鲜血流了一地。关子亮没办法开车,只好紧紧地抱着她,弃了自己的车,到路中间去拦过路车。两个人浑身湿淋淋的,样子十分狼狈,苏小鸥因为浑身滚烫,衣服一会儿就干了。关子亮担心她这样烧下去,会烧成神志不清,于是,拿矿泉水不停地泼她的脸,心想怎么还不来车。他实在不能等了,就用曾经捆绑杜斌的办法,将苏小鸥绑在前排座位上,然后他开车把苏小鸥送进市人民医院。
苏小鸥开始发烧,说胡话。
说着,苏小鸥匆匆跟关子亮握手,然后迅速转身,消失在暮色之中。
看来,苏小鸥还要感激造谣者。没有谣言,怎么会体现出自己的“先进”?
关子亮说:“小鸥啊,我们能不能不用这种口气说话?你听我说,无论你出于怎样的动机,都是帮我,我要当面谢谢你,否则,我心里不安呀。还记得军分区后山上大石头旁边的那棵挂满了果子的野柿子树吗,现在柿子应该熟了,我带你去那儿摘柿子怎么样。”其实,关子亮这一招使的是隔山打牛,他不是真的想要带苏小鸥去后山的大石头旁摘什么野柿子,只是因为盛夏的那个星夜,他曾经和她在那块大石头上做过爱,当时他们说那叫天人合一,采天地之精华与灵气。此刻,他想通过提起大石头来勾起她美好的回忆,进而从肉体和灵魂深处唤醒她曾经对他的深厚感情和挚爱。
窗外的风带起了呼呼的响声。一边就是陡峭悬崖,湍急的河水,警队的小陈说:“队长,快踩刹车。”关子亮没理他,车子继续向前冲去,小陈说:“刹车是不是失灵了,你快用手制动。”到了坡底,关子亮将车停下了。小陈说:“队长,你吓死我了。”关子亮说:“小陈,以后别叫队长了,叫我老关!”
邝言春说:“她水性好,会不会遁水而逃了呢?”
关子亮半夜赶回出事现场。警队的队员还在沿二酉河两岸寻找着江蓠贞尸体,大家心里都在想,真邪性,一个双手反绑着的人,怎么会一落水就不见了呢?
走出门外,苏小鸥按下接听键:“关队长,恭喜你……”她本来想说恭喜你调进市公安局,这样至少语气会轻松一些,可她还是没有选择这种语气,因为据她所知,关子亮虽调到市局来了,却只是一名普通干警,也就是说,他又回到零的起点上,一切得从零开始。
关子亮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靠在病床上,疲惫地说:“在下游几十公里的洄水湾找到了……”
她刚走进书记办公室,杨晓阳便起身握住她的手说:“唉呀,苏记者大驾光临,今天好漂亮啊,怎么样,今天中午有时间吗?给我一个机会,请你吃个饭,感谢你给我们的青年志愿者写了许多感人的好文章。”
苏小鸥端起奶茶,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拿着勺子舀里面的黑珍珠吃。
这一刹,所有虚伪的笑容都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苏小鸥也不例外。
接着是一个下坡,他加大油门向坡下冲去。
服务员说:“随便究竟是什么?”
过了好久,看看她情绪有些稳定了,关子亮说:“我是代表局里来向你道歉的。另外我要告诉你,我已经不是苍原县刑警大队的队长了,目前正在写检查,下个礼拜我得换地方上班,也许,就脱了这身警服呢。”
苏小鸥说:“我想了解我们市里是不是有派往外地工作的志愿者。我想去云南最边远的地区帮助和救赎那些吸毒人员和艾滋病患者。”
他本来是想把这话说得轻松些,可是,说着说着竟伤感起来,使得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太辛苦你了,队长!”邝言春很深情地叫了一声队长。他心想,这队长二字恐怕喊不了几天了,如今是喊一声少一声。
等到这一切都忙得差不多了,已经到了12月底。这天,苏小鸥特意去了一趟共青团市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