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板别回去了。”
季云喜视线一顿,落到她脸上,那是真心实意的挽留。
“天黑了开山路不安全,要不您就在我们这儿将就一晚,明天再出去吧?”徐璐恩怨分明,对于刚刚送进芳回来的人,她怎么说也要真心为他考虑一下。
再说了,就是陌生人,她也会多句嘴的。
听说他在大渔乡有个几百人的大煤矿呢!她可不想明天的当地头条是“著名煤老板民营企业家坠崖车毁人亡”……啊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尤其是想到这几个不吉利的字眼,她愈发愧疚。“怕您也没吃饭吧,正好在我们这儿将就一下,尝尝当地农家菜。”说到吃的,她肚子就不争气的“咕噜”两声。
在寂静的车厢里简直不要太明显。
她自己红了脸。
季云喜又挑挑眉头,怎么脸红的样子……像个小姑娘?
进芳也道:“就是就是,天黑山高,老板就别出去了。”李国青也跟着劝。
季云喜跟别的大老板或者有钱人不一样,他不是狂拽酷炫不听劝的二愣子,反而还特别听得进劝。
见他最终还是把安全带解了,徐璐又松一口气,指着自家大门道:“季老板您停好车就进来吧,这里是我们家。”
院子里,刘桂花正抱着哭成泪人的小宝儿,一面踱步一面安慰“你妈回来了,听见声音没,再哭就不是乖宝宝咯。”
宝儿不给她面子,又“哇哇”嚎了一嗓子。
进芳心疼的不得了,赶紧接过去哄:“乖宝儿不哭了不哭了啊,妈妈回来啦,是不是小肚肚饿啦?”
见到妈妈,宝儿虽然收住哭声,揉揉眼睛但仍指着门外,叫“姥姥”。
刘桂花笑起来,“臭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外婆才是亲妈呢!”想到春花这段日子白嫩不少,走出去说是宝儿妈没人会不信。
她既羡慕又满足,春花不一样了,终于舍得在自己脸上花钱了。以前一起上街,大家一个村的每人买一小袋郁美净,她却半天掏不出钱来,被笑话了就说“我一个寡妇有啥好涂抹的”。
她刚开始觉着她可怜,每次都会买两袋,回家悄悄送她一袋。李家村在风口上,冬天的风又干又裂,不擦点润肤的,半个月脸颊就皲裂了。看着她原本白嫩的皮肤一年比一年苍老,她作为女人都心疼。
但每次都是第二天她就把东西塞回来了,硬说“寡妇不用擦”。
刘桂花有一次就忍不住骂她:“寡妇就不是女人了吗?”
徐春花当场哭得喘不过气来。哪个女人不爱美?尤其是本来就一枝花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容颜被岁月腐蚀,被苦难折磨得面目全非,她也想活得光鲜亮丽,也想华服美食。
但她还有三个孩子,她不能只顾自己。
她现在突然“转了性”,刘桂花爱谁都开心,舍得花钱在自己身上是好事。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徐璐在别的地方也舍得花钱。
譬如,吃。
“赶紧的,进芳,别管孩子了,咱们煮酸菜猪脚火锅吃!”她早就想吃了,只是苦于没猪脚,昨天进芳刚好买了一只回来,但到家时间晚了就没煮。
今天她一个人在家,下午四点多就开始炖,一直炖到现在估计早就又软又糯了。原身徐春花特别会腌制咸菜,上星期凭着记忆和手感腌的水酸菜可以吃了,用来煮酸菜猪脚特别爽口!
海带是下午就泡好洗好的,菠菜和小茴香她也早就摘回来了,土豆是院里现成有……一切准备就绪,只欠底料不会炒。
宝儿见到姥姥,终于不哼哼了,挣扎着自己下地玩,林进芳赶紧进厨房,准备炒底料。
“婶子你们也过来,咱们吃火锅。”刘桂花跟她们吃过一顿,那又麻又辣又烫的,她无福消受,倒是一墙之隔的李国青听见,大声道:“好嘞婶子!”
刘桂花笑骂道:“臭小子不是才吃过晚饭吗,别浪费你婶子家粮食!”一个壮劳力都没有,粮食不够吃还得买呢。
徐璐笑着说没事,他倒是能吃辣,每次都是他和自己战斗到最后。想到谁都不是这么能吃辣的,她赶紧让进芳先等一下,别忙着炒辣椒油。
他们一走,季云喜又在车里坐了会儿,看着院子里绰绰约约的人影,老人的笑声,年轻女人软软的说话声,还有孩子的玩闹声……满满的烟火气息。
突然,车窗被敲响。
他摇下窗玻璃,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出现在跟前,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
“季老板您能不能吃辣?”
他挑挑眉,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说您吃不吃得了辣,我们要煮火锅,不能吃的话咱们就煮清汤的……”徐璐在心里补充一句“清汤还叫啥火锅啊”。人说鸳鸯锅是对四川人的“侮辱”,她觉着清汤就是对酸菜猪脚的侮辱。
她一激动之下,居然带了点真正的乡音——糯糯的吴侬软语,说不出的温婉。
季云喜走南闯北,自然听过,心内顿觉奇怪,怎么不止会吃火锅,还连口音也会变南腔北调的?他以前在川渝谈生意,也吃过几次火锅,省城也有,但宣城县还没有呢。
万千思绪,到嘴边全化为一句——“能吃。”
徐璐大喜,就喜欢这样干脆的饭友!
林进芳得令,放了许多辣椒面进热油里,里头的蒜瓣姜片和花椒已经爆香了,散发出一股独有的香味儿。
李家村家家户户只一墙之隔,香味儿趁着秋风飘出去,许多人家闻见,都知道是“徐春花那败家老娘们”又双叒叕开始厨房着火了。
一个月里总得着火两三次,他们都习惯了。有时候是排骨一起着火,有时候是土鸡,有时候是猪脚……也不知道今晚的又是什么。
但,习惯并不代表能抵挡住诱惑啊,有几个小孩儿已经开始偷偷咽口水了。村长隔壁那家,平时常跟宝儿一处玩,趁爸妈不注意,循着香味儿偷溜过来。
才溜到门口呢,就看见大榕树下黑漆漆的小轿车,立马“啊”一声叫起来,“车车”“车车”叫着跑回去,让他爹妈快来看四个轮子的小轿车。
于是,拜他这一嗓子,附近几家都听到了,老头老太年轻男女全打着手电筒出来看小轿车。
被“困”在车里的季云喜:“……”好想出去怎么办?
当然,这还不是最苦恼的。没一会儿,村长家也听见了,老头子叼着烟锅踱步出来,大爷似的摇到车子跟前,跟儿子道:“我咋瞧着这车子眼熟呢?是不是像季老板的……”本想装出一副跟季老板很熟很有交情的样子。
谁知大满早就被林家的火锅香勾得魂都没了,看也不看一眼,敷衍道:“我瞧着满世界的车子都一样,只咱们拖拉机跟它们不一样。”
杨老头见他在村人面前这么不给自己面子,气呼呼在他头顶敲了两下,“臭小子不用羡慕他的小轿车,说不定十年前他还连拖拉机都开不起呢!”
能把车外看得一清二楚的季云喜:十五岁我就会开拖拉机了。只不过是在别的地方。
大家只当车里没人,围着车子这儿摸摸,那儿瞧瞧,虽然大晚上的,但依然挡不住他们的好奇,以及——“这是开来谁家的?”到底是亲戚还是来办事。如果是亲戚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亲戚,他们怎么从没听说过谁家有这门“贵亲”。
有一开始听见说话声的人就道:“还能有谁,不就是那家。”给身后的林家大门甩了几个不怀好意的眼神。
季云喜在车里皱眉,就是家里来个客人又怎么样,难道就因为是开车的客人也要被说闲话吗?
果然,立马有人接口:“咳,我说呢,是徐寡妇啊……连开小轿车的都能勾搭上,可真够本事的!”
有女人不乐意了:“我呸!她有啥本事,有本事就不会饿到现在才吃饭,能勾到男人还不就是被窝里的本事……”
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笑起来。季云喜忍住不知哪儿来的怒意,盯着杨老头看,他脸上神色一点儿都没错过,没有维护,没有心疼,只有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垂涎。
垂涎……就像觊觎了许久的一块肥肉,总也吃不到的感觉。
季云喜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们不是姘头麽?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种时候做男人的不应该是维护她吗?还跟着别的男人一起垂涎三尺是个什么毛病?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替她不值起来。
也不知道眼睛怎么长的,就算是要找个生存下去的姘头,也别找这种人啊。
跟没卵蛋有什么区别?
他猛的一把推开车门,重重的打在弯腰的杨老头鼻子上,“哎哟,我日他娘……”见是季老板,吓得手里的电筒都掉了。
“季……季老板怎么是您大驾光临?”鼻子里有猩红的液体流出来也顾不上了,这可是全村人的大金.主呢!
果然,大家一听是传说中的糖厂老板,都纷纷“季老板”“季老板”的叫,生怕叫少了一声似的。
季云喜眼角都不扫一下,径自进了林家大门。
门外,杨老头郁闷了,村民们炸锅了。
“徐寡妇勾上糖厂老板啦!”
“大半夜开小车来‘办事儿’呢!”
“怪不得她们家进芳能进厂上班,再勾几回怕是连她自个儿也能进厂了!”
……
然而,门内却一片祥和。
徐璐的心情才不会被闲话而影响呢,此时的她忙着兑糖水,白天天热又制了一道冰粉,早放水缸里镇大半天了,待会儿吃火锅没某宝和某吉,就用冰粉代替。
对于吃的,她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一想到又能过到在原世界一样边吃火锅边喝冷饮的日子了,她整个人都高兴得想跳舞,想唱歌!
于是,季云喜看见的,就是一个哼着小曲走猫步的女人,端着一盆什么乐悠悠的从厨房出来……被编排成这样,怎么还高兴得起来?
看来,她闺女的没心没肺傻里傻气,都是有遗传的。
他莫名的也跟着心情愉悦,走过去看看她盆里,见正是那天看见那种晶莹剔透的东西。
“这是什么?”
“冰粉。季老板没吃过吧?”有钱人哪里看得上吃这种乡村小吃。
季云喜也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反正他确实是第一次知道这名字。
“我跟你说哦,以前我在家也没吃过,是爷爷做给我吃的,特别……”想起爷爷,她穿越了,也不知道他跟奶奶怎么样?她的肉身还在不在,如果连人都没了的话,爷爷奶奶可就连个念想都没了。
徐璐叹口气,这里的日子虽舒心惬意,却不是属于她徐璐的。
含辛茹苦养闺女的是徐春花,该享儿女福的也该是她才对。她不过是什么都没做就坐享其成的穿书者。
徐璐还是想回去陪在爷爷奶奶身边,他们把她从小带大,花的心血比当年带爸爸还多,就是爸妈也没对她那么用心过。她现在好后悔高考报志愿选错了,应该选个苏市本地的大学才对,每天回家陪爷爷奶奶吃饭聊天。
在深市的时候,刚开始还两三天打个电话回去,后来课多起来,大学生活也丰富得像个小妖精,她变成一个星期才想起来打一次。每次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他们的依依不舍,吃穿住行用唠叨了一遍又一遍,其实都是老生常谈,她甚至有点不耐烦。
总觉着等寒暑假回去又能见面了,哪里知道,他们的缘分居然是见一次少一次。
总以为等大学毕业就能有多多的时间陪他们,哪知道才大一就穿越了……
她眼里的惆怅实在是太明显,季云喜仿佛被刺痛了一般,他不忍心的转开视线,打量起院子来。
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容易。
这是个方方正正的农家院,到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锄头镰刀整齐的摆放在屋檐下,扫把撮箕干干净净放在门后,石坎下还有块土红色的磨刀石。
果然,生活对谁都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要养一群孩子的寡妇。那磨刀石光滑铮亮,中间部分还凹陷下去——明显是经年累月使用的。
他下意识将眼睛放她手上,经常磨那么多刀,她的手肯定比男人的还粗糙了。
徐璐不知道他打量什么,只客气道:“季老板您随便坐,堂屋和院里都有板凳,饭马上就好了。”指凳子的时候就把手指露出来,十指虽长,却也粗砺得很,掌心纹路明显,掌背皮肤褶皱明显得像是一堆泡白的衣裳。
季云喜心内一动:既然跟了杨老头,怎么还把自己折腾得这般苍老憔悴?难道他当了几十年的村长就没给自己的女人谋点私?
莫非……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被自己的猜想给振奋到,心底冒出丝窃喜来。
“凳凳,坐坐。”宝儿一瘸一拐搬过来一个小凳子,一点儿也不怕他。
季云喜看了一眼,木头打的四方凳虽陈旧,凳面被磨得油光水滑,但因为经常擦洗的缘故,颜色清亮,连四条腿都是干净清爽的,丝毫没有杨家那脏兮兮的感觉。
再看小孩儿,穿的衣服虽劣质,也不新了,但却洗得干干净净,顶多胸口前沾了点口水。
这一家人倒是难得的讲究。
他就势坐下,一米八几的身高被折叠在矮矮的方凳上,膝盖部位的西装裤被绷得特别紧。徐璐光看着都觉得不舒服,她爸不喜欢穿西装就是这原因了,老说坐着膝盖不舒服。
其实,跟这位大叔无处安放的大长腿比起来,她以前一直以为的她爸的腿长也不算啥啊。
一男一女,就这样,谁都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小宝儿在中间这个看看,那个瞧瞧,不确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国青,帮忙把桌子搬出来。”林进芳从厨房伸出头来安排李国青,支好桌子凳子,没有电磁炉,她只能用搪瓷盆端出火锅菜,剩下的随它煮着,等盆里的吃光了,她再进去盛。
徐璐收敛心神,正要叫隔壁的李国青过来,季云喜已经站起来,指着堂屋那张放水壶桌子问:“是那张吗?”
见徐璐愣愣的点头,他两个大跨步进去,把水壶稳稳的提放地上,再猿臂一伸,端住桌子两个对边,轻轻松松就四脚离地了。但这张桌子有一个平米多,正面端的话门框那里出不来,徐璐正想提醒他要侧着才行,他就已经侧着端出来了。
看不出来啊,身家壕气的煤老板,居然连这种农村汉子的活都干得得心应手。
徐璐最佩服的就是这种动手能力强的人,不分男女。
“季老板以前是做什么的?”
”你指什么时候?”
徐璐一愣,笑道:“在成为煤老板之前。”一说起这个,她脑海里浮现的总是开悍马路虎,戴手指粗金链子,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形象。
男人似乎是听不出“煤老板”三个字的戏谑,抬头看着远处,小山村里黑漆漆一片,亦如当年他在的那个小村子。
大城市各有各的地标建筑人文风情,千差万别,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城市。但小山村却几乎都一个样子,残垣断壁与新瓦房错落一处,鸡鸣狗吠小孩儿哭……这些都是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以前,我也在村子里。”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季老板真是了不得,白手起家啊!”这话有点恭维的意味了。
季云喜横了她一眼,又不接话了。
徐璐也不以为然,帮着端锅拿碗筷,李国青屁颠屁颠过来,坐季云喜身旁,道:“老板尝尝我婶子的手艺,这叫火锅的玩意儿特好吃,下饭!”
季云喜:“……”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啊,哪算她的手艺。
经过这一天的相处,林进芳自觉已经不怕大老板了,就像她妈教的,把他当村里长辈对待,该客气的客气一下就行。于是,她笑着问:“老板要喝酒吗?”
她们家没有,她去村长家找大满哥借半斤来,明天下班打了赔他。
季云喜本来想说不喝的,但徐璐却高兴起来:“有杨梅酒不?去打一碗来,咱们当饮料喝!”她喝过爷爷酿的杨梅酒,红通通甜丝丝,没多少酒精度,跟饮料一样。
“婶子要喝杨梅酒?不用去村长家借,我家多的是!”李国青撒丫子往外跑,三分钟后就端着一个小碗过来。
包括进芳在内,四个人每人倒了四分之一碗,当然,待客之道,季云喜碗里是最多的。
有火锅,有饮料,李国青和林进芳又叽叽喳喳说着厂里的趣事……这就跟后世的朋友聚餐差不多。徐璐兴头上来,主动道:“来,咱们干一杯,今晚多谢季老板送进芳回来。”
她一起头,其他两个也配合,季云喜只得不情不愿跟着碰了下碗。
一口酸酸甜甜的杨梅酒下肚,再配一筷酸辣爽口的火锅菜,徐璐觉着说不出的熨帖。
季云喜没吃过这么“奇异”的搭配,刚开始还难下筷子,后来见他们仨,包括小宝儿都吃得“呼呼”的,也硬着头皮尝了块猪脚。
炖了半天的猪脚又香又软,入口即化,吸收了新鲜酸菜的味道,连里头的筋都是酸爽的。他禁不住点点头,比饭店里的好吃。
小宝儿可能得了进芳真传,对辣的也是喜欢得很,进芳用开水帮他涮猪脚,把上头辣椒油涮开了,他就抱着一个慢慢啃。徐璐偶尔也帮着涮点菠菜给他:“补补铁,别只顾着吃肉。”
“婶子啥是铁啊?”
“就是身体需要的一种物质。”徐璐没心思给他们做科普,说别的岔开了。
季云喜又不动声色的看她一眼,所谓的“补铁”他也是看电视才听过,她怎么知道?她读的书怕是还没他多呢!
当然,徐璐只顾着吃,没收到来自另一个半文盲对她的鄙视。要知道都得跳脚了,我他喵好歹也是大学生了好吗?!虽然才上了一年,但我好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还能英语作文解三角函数呢。
徐璐发现,自从能吃饱,休息好,身体渐渐好起来以后,已经很少能再感觉到原主意识的存在了。也许,这就是老人说的三魂六魄还有残存吧,徐春花的在不断消失,也就表明她的在全盘接收了。
等彻底适应这边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去。
她惆怅的叹口气,在自己还在的时间里,尽量多帮几个孩子争取点利益,替她们存点钱,以后不论徐春花能不能回来,进荷都要有读书钱。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她都有意的多跟季老板聊天,一会儿说“我家进芳老实”“做事特别踏实”“胆子小从没干过坏事儿”,一会儿“进芳常说老板是厚道人”“以后生意铁定猛越做越好”……主旨就是帮她刷存在感,给老板留个好印象。
而且,没原主意识作祟,不会再莫名其妙冒出些消极情绪,她整个人都阳光不少,仿佛脸色都亮了一个度。
跟李国青和林进芳在一起,就像……三个同龄人在说笑。
季云喜不自在的轻咳一声,他感觉自己才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吃到锅子冷了,去厨房换了三次热的,李国青也舒服的摸着肚皮叹气,这顿晚饭才算结束。
进芳收拾残局,徐璐就帮着抱宝儿洗漱回房。季云喜见她走了,在进芳收碗之前,把早就端出来没机会吃的冰粉盛了一碗,装作不经意的吃一口,再吃一口。
那清甜凉爽的口感,在吃了一肚子燥热的火锅后,真是让人舒服。人间至味也不过如此吧?在这一天,腰缠万贯的季云喜吃到了他认为,最好吃的东西。
他足足吃了三碗,趁着没人。
林进芳也不敢催他,等把所有锅碗瓢盆清洗好了,见他还没想放碗的意思,就道:“老板也觉着冰粉好吃吗?我和宝儿也这样觉得呢!以前不知道,这种漫山遍野都有的野草,居然可以做成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妈是不是特别聪明啊?”
季云喜不置可否,不过,舒展的眉头表示,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丫头烦人。
相反,心里还有个弱弱的声音道:多讲点你妈的事吧,我想听。
然而,小话痨没听到他的心声,说过这么几句,又去忙孩子了。换徐璐来院子里,跟李国青窸窸窣窣商量什么。
“季老板,我跟国青商量过,就麻烦您在他们家将就一晚,怎么样?”如果她敢把煤老板留宿在家的话,明天绝对会成为全村人的靶子。她一点儿也不想惹麻烦。
季云喜点点头。
徐璐不像进芳,从小除了爷爷奶奶,谁也没伺候过,见他答应,就指着厨房道:“喏,洗脚水在锅里,你用那个盆去打就行。”
季云喜挑挑眉,似乎是在说“你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
“婶子不用麻烦了,你们挑水不容易,让老板去我们家洗吧。”说着就要拽季云喜出门,生怕他真的会浪费林家一盆洗脚水似的。
这小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徐璐“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他真把季老板“拽”走了,人家胳膊僵硬着明显不乐意呢。
她自己在院里站了好大会儿,夜深了,天气渐渐有点凉意,她目光放空,静静的看着围墙外。林家院里的灯泡是一百瓦巨亮无比的那种,院里太亮,看别的地方就全是黑的。
没有前世的车水马龙,没有红灯绿酒,这个世界有的只是无尽的寂静和黑暗。
“妈你怎么了?快进屋吧,别着凉了。”进芳把拧过毛巾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宝儿睡了?”
“嗯呢,早睡着啦,小家伙白天哭过,老早就喊眼睛痛想睡觉。”
她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徐璐就想起还没揍她呢!
“白天怎么说?有事也让村里人带个信啊,现在我在还有人帮你家看孩子,以后我不在了宝儿怎么办?他一个人当留守儿童吗?”她气头一上来,跟以前的徐春花还真有点像。
看来她这穿越也不是莫名其妙的吧,至少两个人性格都有点像。徐璐不无自嘲的想。
“妈……你怎么了?”
徐璐顺着她的手指,感觉到脸上的凉意。她用劲擦了泪水,凶道:“看什么看,快给我老实交代,白天怎么回事。”
这可吓到林进芳了,以为是自己不孝顺害她妈哭呢,赶紧急道:“诶妈你别哭了,是我不好,我不对,我狼心狗肺,我白眼狼,不该害你担心,以后都不会了……你别哭。”她自己倒比徐璐还哭得狠。
眼泪珠子比白天在厂里还掉得凶。
徐璐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谁说我哭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小屁孩别乱说话!”她使劲揉揉酸涩的双眼,推说是风沙进眼了。
好容易哄(吓唬)住林进芳,又被小姑娘扑了个满怀。
进芳把脑袋扎她怀里,像小时候一样使劲拱了拱,瓮声瓮气道:“妈就是个骗子!大骗子,明明被我气哭了还不承认……是我不好,以后都不会了。妈别气了好不好?”
徐璐拿她没法子,只能说“好”。
“那以后都不许再说什么‘不在了’的话,我还没让你享过福呢,你不许丧气,好不好?”前半段小霸总,后半段又成小怂包了。
徐璐犹豫片刻,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妈,好不好嘛?”进芳使尽浑身解数撒娇。
徐璐被她摇晃得耐不住:“好好好,答应你答应你,记得好好挣钱,以后我教你理财(虽然我也不懂,但比你个小土包子知道点儿)。还有,不许再这么软不啦叽的,别人让上车就上车……今天是遇到季老板,要别人说不定都早把你卖咯!”
她使劲点她额头,可长点心吧!
林进芳笑着应下,母女俩又叽叽咕咕说了好些话。却不知道,院墙另一边的某人,已经把她们私房话一字不落给听了。
他又想到车上林进芳说的话,这样的老实人,能够始终如一的相信她妈,那应该就是真的没事。是他在外头跑惯了,凡事都把人往坏处想。
退一步讲,一个那么讲究爱干净的女人,怎么会看得上杨老头那邋遢样?
即使要找金.主,也要找干净点,清瘦点,有钱点的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号入座了,可能是杨梅酒后劲不小,微凉的夜风里,他居然觉着老脸有点热。
“老板您洗好没有?水都冷了吧。妈,再给加点热水去。”李国青不解他怎么就在院墙下坐了半天,双脚泡凉水里不冷吗?
哪里知道他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老板,此时脸都是热的,才顾不上脚冷不冷呢。
只是,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既然她跟杨老头是清白的,那无利不起早的杨老头怎么会帮着推荐林进芳呢?
村里人对她们什么态度,他算是看出来了。能进厂拿工资,这么好的事不可能凭空掉她们头上。当日.他的第一反应是,一定是有什么勾连。
“李国青,你过来。”
国青立马抚着吃撑的肚子,龇牙咧嘴过来:“老板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水不够热吗?要不再加点?”要是再肩膀上搭块白毛巾,那就是一副标准的店小二模样了。
季云喜不答反问:“林进芳是怎么去上班的?”
“坐拖拉机啊,咱们每天都是一起的,有伴儿!”
季云喜:“……”我他妈问你这个吗?这傻里傻气的毛病怕是会传染,连邻居都不能幸免。
“我问谁介绍她去的。”
“我同学刘广源,就是跟刘秘书名字只有一个字不同那个,采购处的,刘秘书说让他找几个信得过的,他信得过我,我信得过进芳姐,所以就……”
季云喜点点头,让他可以走了,别扯些没用的。
跟白天进芳说的一样,看来是真没有通过杨老头。
但,那天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加的?莫非不是杨老头?他记得他当时神情也很是错愕。不是他的话,又会是谁呢?
正想着,突然,就听隔壁有女声道:“妈,你洗不洗?我给你烧水。”
“洗,天太热了。”似乎是累极了,还“啊”的打了个哈欠。
他还纳闷:原来母女俩嘀咕半天,还连脚都没洗啊。他泡得脚都发白起皱了。
“那行,妈你在墙根蹲着,那里有水沟,正好把水冲出去。”林家原来的土院子在夏季会被雨水泡得稀烂,尤其大门门槛比院子高,雨水倒灌形成内涝,又顺着厨房门槛往里流,厨房里的柴火家什也被浸泡得发霉腐烂。
厨房本应该是最干净的地方,发霉得滋生多少细菌啊。
徐璐虽不懂什么专业道理,但她知道城市有下水道。
前几天让大满买了袋水泥来,又请李国青过来,帮着顺墙角挖了条水沟,底上和侧面用水泥浆刷过,平时生活废水就直接往里倒,流到大门外还能浇灌树木。
徐璐整天闲着没事,连条沟渠被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此时就在上面洗下屁屁。
季云喜在隔壁正好靠墙坐,心内暗道:洗脚怎么还要蹲着?不怕跌倒麽?
他小时候洗脚跌倒,把盆里的水弄洒地上,被老头按着打了大半夜。十岁前的他不会反抗,也不敢反抗,因为他知道,自己腿脚快跑得了,他妈却跑不了。
后来,十岁以后,实在是被老头打够了,他不分青红皂白不分时间地点的揍,让小小少年自尊受挫,干脆直接跑山里不回来。直到他气消了或者忘了这茬,才敢跑回来。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妈有没有事,生怕他不在,他妈又成了出气筒。
再后来,十四岁那年……
突然,听见“哗啦”倒水声,那种撞击感好像是水倒在什么毛巾上一样,把他的思绪唤回来。
“先把帕子高温消毒,别掺冷水。很多妇科病都是不注意才……”徐璐说不下去了,其实她连男朋友都没谈过,哪里懂什么妇科病,不过是奶奶和妈妈教过她而已。
有一次,她看见林进芳偷偷躲在房里用冷水洗。
一问说是天热不怕着凉。
可这压根就不是着凉不着凉的问题啊!村里的生水都山上挑的,里头有多少寄生虫都不知道呢,直接洗冷水……就不怕吗?
从那以后,她都监督着进芳必须烧滚烫的开水,全程不用一滴生水。
她以前在学校公共澡堂都洗过呢,也不怕尴尬,母女俩常一起洗,不过是各用各的盆和帕子。
忽然回神的季云喜大惊:怎么洗脚还会得妇科病?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进芳试探着问:“妈,什么算妇科病啊?”女人跟女人,在一个自以为隐秘的地方,聊这种话题也正常。
“大概就是月经不调吧,还有什么炎症这些吧……”徐璐不懂装懂。
“哦……对了,妈待会儿咱们还是把裤子拿回屋里晾吧,被别人看见又要说闲话。”她知道她妈没以前爱生气了,所以终于忍不住说了心里话。
“说什么闲话?她们爱说说她们的,贴身的内.衣内.裤本来就要紫外线消毒,闷屋里发霉了对身体不好……”
剩下的季云喜听不下去了,老脸通红。
原来,不是洗脚。
原来,村里人骂她把那啥晾院里“勾引男人”是这缘故啊。不过她说的也没错,自己的院子,想晾啥自己还不能做主了?那些妇女可真够嘴闲的。
就因为别人嚼舌根的闲话,自己就信以为真,还对她那么深的成见,好像太不地道了。
季云喜是带着淡淡的愧疚,一个人在李家空旷的屋里,盖着崭新的被褥里睡着的。
梦里总能听到清清淡淡的水声,时而“哗啦”,时而潺潺,有时候像撞击在毛巾上,有时又像撒在哪里……具体是哪里,他又不好细想,总觉着连梦里都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