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善果是在一个深夜醒来的。
他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是荆沉玉月色的广袖。
荆沉玉位列剑君,又是修仙世家首座荆家的天之骄子,穿戴都是天下最好的,那微凉如水般带着些重量的布料划过面颊,让江善果很快清醒过来。
他鼻息间满是这位前准姐夫身上的冷檀香气,波动起伏的心情莫名平静下来。
“君上。”他开口,嗓音沙哑,撑着手臂想起来,被荆沉玉轻描淡写地阻止。
“不可。”他并未看江善果,只冷淡说,“躺着。还不是起来的时候。”
江善果于是不动了,他躺在那,想到昏迷前阿姐那个复杂的眼神,有些担心道:“我阿姐呢?她可还好?她入魔的事都是因为我,当时我被妖君抓住,妖君说了很多话刺激她,她又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
“你母亲的为人本君甚为不喜,但她有句话并未说错。”荆沉玉放下手里的银针,望向江善果,“江善音入魔是早晚的事,此次遭妖族绑走只是个催化剂。”
“……君上是什么意思。”江善果唇色发白,顾不得自己好与不好,强撑着起来,“我要去看阿姐,阿姐肯定出事了!”
“你不必去了。”荆沉玉站起身,漫不经心地为自己施了逐尘咒,“她已经走了。”
“走了??”江善果错愕回眸,一时不知该松口气还是失落,“阿姐走了?她去哪儿了?”
“本君若知道她在哪里,你恐怕更要担心。”荆沉玉语气淡漠。
江善果轻咬下唇,憔悴的脸上挂满了忧思:“君上,你帮帮我阿姐,你们怎么说也是青梅竹马,有过那么多年的婚约……”
“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荆沉玉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开,江善果急忙跟上,却因为身体虚弱脚一崴险些摔倒。
他扶着桌子撑住,脸色苍白:“君上,我……”
“你若真想要为你阿姐做些什么。”荆沉玉站在门口,头也不回道,“那便将你自己照顾好,这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从江善音入魔开始,他们就注定背道而驰。
江善果是江家未来的家主,是西京未来的掌权者,他不单单是江善音的弟弟,他有很多身份,那些身份由不得他永远任性下去。
他还小,大约是出生到今日,第一次需要面对这样的境地。
但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他总要学会长大。
荆沉玉走出门就看见了焦急等待的江夫人,江夫人一喜:“君上,果儿可是没事了?”
荆沉玉不说话,只是要走,江夫人不敢拦,本能地想进屋看看儿子,却听见已经走远的荆沉玉冰冷残酷的传音。
“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你若要进去刺激他,请便。”
江夫人放在门上的手一顿,怔在那里许久,终是未曾推开那扇门。
昭昭在月洞门外等他,他一出来就见到了。
她不知在想什么,有些神不守舍,他到了跟前都没发觉。
荆沉玉也没开口,任由她发呆,直到她将视线移到他身上,看了一会慢慢说:“他醒了?”
他应了一声,垂眸整理衣袖,昭昭眯眼看着,他实在很注重形象,无论在哪里都力求整洁持重,就像……像一只很爱打理自己的雪白波斯猫。
“善音的事你怎么和他说的?”昭昭凝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好看,又或者说,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好看的,就连……最私密的地方,也生得那样好看,和她印象里的完全不同。
荆沉玉觉得她视线有些热,整理衣袖的动作顿了顿,慢慢停下,将手负到身后,略显焦躁地握紧了拳。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关于别人的事,他总是过于淡漠和苛刻,“我自如实相告,之后如何,理应他自己考虑。”
说的也没错,这些事江善果迟早要面对,只可惜了她在镇魔渊做的事,到底还是没有挽回江善音,她还是入了魔。
但也是有点用处的,至少江善果还活着,如果江善音入魔的事证明剧情无可改变,总会以其他方式扭转回来,那江善果的存活就说明这里面还是有漏洞的。
她还是可以争取的,不论是为别人还是为自己。
“这个还你。”昭昭化出惊寒剑,这是他之前给她防身用的,现在可以还给他了。
荆沉玉却没有接。
他抬眸,泛着淡蓝的桃花眼睨着她,眉心朱砂痣藏在抹额之后,雪色的抹额上嵌着红玉,倒和那点朱砂痣有异曲同工之妙。
“怎么了?”昭昭有点不自在,感觉鸡皮疙瘩都被他看出来了。
“你的东西还给你,这有什么不对吗?”她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去躲他的视线。
荆沉玉探过手来,却不是接惊寒剑,而是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去哪里。”
“……我哪儿都不去,你快把剑拿回去。”
荆沉玉扫了扫惊寒,依然握着她的手腕说:“它想跟着你,不必再给我。”
昭昭惊讶地望向他:“它想跟着我?一个……魔?”
惊寒是荆沉玉有本命剑之前在用的,他那种身份,自小就没用过差的剑,惊寒也是天下剑修向往的仙剑,尤其是它还由荆沉玉这位剑君调。教过,但凡用剑的,就没有不想要的。
可昭昭是个魔。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想做魔,也曾经是个人,但现在的确是个魔。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流转的魔气,丹田滋生的魔灵,也能感觉到自己偶尔被魔性影响的本能。
惊寒这样的剑,怎么看都不该属于她。
“或许剑比人更能看清人。”
荆沉玉音色低沉,因为距离近,他说话时淡淡的清冷香气呵着风送来,直让昭昭头昏脑涨。
她说不清心底什么感受,握紧了手里的剑柄,看着惊寒仙气缭绕的剑身,她又是高兴又是心酸。
高兴的是它认可她。
心酸的也是它认可她。
说到底她不是个坏人,也不是生来为魔,莫名其妙穿书一遭,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九死一生,她真的太难了,也好累。
累到什么程度呢……累到了不想管未来如何,想要躺平的程度。
“此间事已了,随我回宗。”
荆沉玉的手从她腕上转到手上,轻轻握住。
昭昭蹙着眉没说话,也没甩开他,他实在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便试着牵着她走。
她一开始不肯动,荆沉玉将她手握紧,思忖片刻低声道:“莫怕。”
昭昭一顿。
“我在。”
……
这是他第三次对她说这话。
心里酸涩更盛,昭昭抬眸说:“若你失败了怎么办。”
她发现她还是想去冒险试试的。实在是诱惑太大,哪怕需要被正道审判,但为了那个可能好的结果,为了不必东躲西藏的未来,她还是想试试。
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都因穿成了荆沉玉的心魔而变得遥不可及,需要她牺牲一切去争取。
荆沉玉上次没回答她有多少把握,但今日回答了她关于失败的担忧。
他话素来不多,也不擅长安慰人,让他教导别人或者惩罚别人还差不多。
于昭昭,他已经做了所有不擅长做的事,说了所有以前绝不会说的话。
他看着她,淡蓝的桃花眼里流转着复杂而隐晦的光。
“我在。”他实在不善言辞,但仅仅是这一再重复的三字,就给了昭昭极大的安抚。
“是,有你在。”她突然笑起来,“反正最不济就是死,你陪我一起死,我也不亏。”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逃离必死的命运。
再后面,想在这之后还能过得好一点。
而现在,如果无法达成心所愿,就拉着他一起死好了。
最差也是和他一起死了,拉了男主垫背,让修界最不可动摇的磐石转移,倒也不算丢脸。
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能崩塌就更好,大家全都玩完,一了百了!
“那就去试试吧。”
想明白了,昭昭就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一把反握住荆沉玉,踮起脚尖与他极近的四目相对,两人呼吸交织,仿若冰雕般的美人仙君错愕了一瞬,漆黑冷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她。
“他们要么放过我,要么失去你。”昭昭一手握着他,另一手抚上他的脸,“若他们真选了失去你,你会伤心吗?”
“被自己庇护千余年的三界辜负,你会难受吗?”
昭昭也不需要他回答。
“你肯定不会,你做什么都不后悔。”她乏味地放开他,边走边说,“就是不知没了你这个剑君,又便宜了谁坐上高位,那人得好好谢我,逢年过节给我上几炷高香,毕竟我可是奉献了生命拉你下水,才让他有了这样的机会。”
被甩在后面的荆沉玉几乎眨眼间变得到了她前面,他衣袂翩跹,倒退着往后走,却能自如得不撞到任何东西。
“你不会死。”他皱着眉,“我不会让你死。”
昭昭扬唇一笑,敷衍般说:“知道了知道了,以前非要杀我的人,现在一直重复着不会让我死,你烦不烦呀,我知道了知道了。”
她嘴上说他烦,可嘴角是笑着的,看似态度敷衍,可气息却放松了许多。
她是欢喜的。
荆沉玉意识到说这些她会高兴,便好像个复读机一样一直跟她说。
“不会让你死。”
“不让你死。”
“不会死的。”
“会好好活着。”
“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死。”
“不……”
“够了荆沉玉,你烦死了!”
昭昭忍无可忍,笑着推了他一下,飞身而起,直接离开了江家主宅。
这里恰好靠近天枢阁客院,江善音已走,慕紫堇的尸体还要送到阁,曲春昼也正打算离开。
昭昭最后带着笑意的埋怨恰好从他头顶飘过,他恍惚抬眸,隔着幂篱看见昭昭一袭雪杏色裙衫,清艳明丽的脸上挂着笑,似是无奈般抱怨着身后的人。
那人跟着她飞身离开,身姿颀长,御风而行时,流光溢彩的道袍与长至腰下的墨发交叠纠缠,那轻纱长袍与道冠上坠下的薄纱莲华发带更让他显得飘逸俊美,恍若神祗。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昭昭口口声声埋怨的人。
剑君荆沉玉。
曲春昼见荆沉玉的次数不多,后者见别人的次数也没多少,可能也只有九华剑宗的弟子还有些机会见到他。
在所有人的心目,剑君荆沉玉是尊好像没有感情的神像,千余年来都没什么能挑动他的情绪。他如真神般公正决断,仿若只要他在,修真界便天下太平,福泽万年。
没有人敢对他态度轻慢,更别说是直呼其名。
但昭昭可以。
她不但可以,还那般随意,仿佛常常如此。
天边的身影早已看不见,曲春昼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他皱起眉,不确定自己为何会如此,这种情绪到底代表什么,最后他只归结于是遗憾,遗憾虽与昭昭做了“生死之交”,却又忘记了交换联系玉牌。
实话说,哪怕曲春昼记得,昭昭也法和他交换,因为她并不是荆沉玉真正的弟子,没有仙宗们互相联络的玉牌。
回九华剑宗她也不太熟悉路怎么走,还得荆沉玉这个九华剑君带着。
站在般若宽大的剑刃上,昭昭揽着他的腰往下看,刚穿书时的恐高也好深海恐惧症也好,都因为越发熟悉这个世界而渐渐好了,现在当事人就是兴奋,特别兴奋。
她盯着云层下绵延不断的高山湖泊,感受着这和坐飞机一样却没有座舱的服务,抓着他的手一点点收紧,这让御剑的荆沉玉面色猛地一沉,般若微微一晃,惊得她迅速贴到他背上。
“怎么回事?”昭昭靠近问他,“你晃什么?就这个速度就行,不用给我表演什么花样。”
“……”并不是那样。
荆沉玉低头看着她放在腰间的手,双指并拢,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般若是不想配合的,它是很有骨气的杀戮之剑,真的不想让一个魔踩在身上。
可但凡它有什么躁动,都被主人极大的威压给震慑了。
般若:行,你想养蛊就养吧,谁都帮不了你。
昭昭并不知道般若和主人那点“小矛盾”,她只是发觉这去九华剑宗的路没有半点熟悉。
“我虽然不太记得去剑宗的路,但也不至于完全陌生。”昭昭慢吞吞说,“你要带我去哪儿?”
荆沉玉没回答,但这里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他没一会儿就带着昭昭下坠。
她注意到这是一座四面环海的岛屿,不同于蓬莱,这里的海千里冰封,海央的岛上也没有植物,全都是被雪覆盖的山石,一片白茫茫的。
就连他们站的地面也被积雪覆盖,往前方看,能看到一座大门紧闭,在风雪里矗立的庄严巍峨的宫殿。
“……这是什么地方?”
昭昭抓着荆沉玉的衣袖,自从离开江家,她就总要这样抓着他身上某个地方才行。
“我的闭关之所。”
是这样?昭昭手稍松了一下,跟着他往前走,宫殿的大门打开时,有雪色的烟尘漫起。
她顶着寒风进去,看见的也是清清冷冷的琉璃殿内部,这是座漂亮的宫殿,可清幽的殿内光线昏暗,偶有光线的地方也会有落雪降下,处处透露着难言的寂寞。
“到这儿来做什么?”昭昭很不解,“不是要回剑宗吗?”
荆沉玉停下脚步,在寂寥萧索的殿内转过头来。
“疗伤。”他说,“不能这样回去。”
“……”
不苟言笑的仙君整个转过身来,自上而下看着昭昭,片刻,他似叹了口气,手抬起,犹豫地皱紧了眉头,最后还是闭上眼睛,用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
昭昭瞬时僵住。
“你怕,那就先不回去。”
荆沉玉的声音缓慢低沉,明明还是清清冷冷的,但就是有种让她安心的力量。
“待我痊愈,你也可痊愈,届时再回去。”
那样的情况下,昭昭自己有实力,大约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昭昭低着头,她很不想承认,但的确就是一个杀过她的人,一而再的发现了她的不安,在努力给她安全感。
这种感觉太矛盾了,昭昭极力克制,呼吸不稳,唇齿间漫起血腥味,原来不知何时,她竟然隐忍得咬破了嘴唇。
……
荆沉玉想体贴谁的时候,是真的无可挑剔,她不止一次这样想,如今更是这样想。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他就是看出来了,她那奇怪的兴奋,那放肆的笑,还有不断动来动去的手脚,都昭示了她的紧张和畏惧。
她是怕。
她真的在怕。
越靠近九华剑宗,她就越是害怕。
荆沉玉……
肩上的手缓缓落下,按在腰间,将她按在了他怀里。
“不会有事。”他的声音低沉清澈地在头顶响起,“真的不会有事。”
他拉开两人的距离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清寒的桃花眼里满是认真之色。
“不会让你死的。”他不断承诺,“真的不会让你死。”
昭昭不知怎么就眼眶发热。
她抓着他的腰带一点点扣,目光定在他身上,红唇带着血丝,那种脆弱又坚韧,不容人轻视的压抑的美,让荆沉玉喉结微动。
他微微拧起眉,眉间抹额开了,自然而然地掉落,露出他眉心朱砂痣。
朱砂痣,红尘种。
昭昭长睫翕动,他慢慢落下手来,按着他扣他腰封的手,轻轻往腰后一按。
“抱吧。”他说,“是我求你抱的,不是你想抱。”
昭昭气息一滞,终是再也忍不住,将自己投入他的怀抱。
她将脸埋进他如云的道袍里,死死得抵着他的胸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不喜欢他。
只是这一刻,或许是为对未知结局的迷惘,或许是太紧张,她不容许自己软弱的,但真的,她需要一点时间,需要给自己点安全感,不拘是什么人,是被子也成。
在她迟疑着矛盾着,未曾决定的时候,荆沉玉主动了。
他说:“是我求你。”
是啊,是他求她的,她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将他当做被子也好,当做别的人也罢,这处处不熟悉的书世界里,她总要有个喘息的地方。
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荆沉玉双臂缓缓收紧,将她抱在怀,呼吸都放得很轻。
作者有话要说:……………………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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