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杨坚眸光一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杨坚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西梁的萧琮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萧琮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杨坚觑她,“到了萧琮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西梁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西梁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杨坚,“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西梁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杨坚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杨坚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妾感激不尽”
杨坚目光阴沉,将她盯了片刻,并未回答。
他显然已不悦,伽罗垂眸,未敢再开口。
在淮南数年,外父亲和表哥虽对杨坚父子不敬,待她却极好。伽罗当然想为更多人求得宽宥,可而今情形,她位卑力弱,能为父亲和外祖母求情已属不易,对于杨坚最敏感的地方,终究不敢触碰。只能希望太上皇初掌大权,权柄未稳时不敢对高家贸然动手,可让她在探明内情后再行筹谋。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杨坚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虞世基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杨坚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杨坚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华裳帮她洗了头发,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愁苦,“西梁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华裳。”伽罗于哗啦水声中转身,握着她双手,“殿下会安排岳华随我同去,不必担心。”
“岳华去做什么,姑娘比我还清楚”华裳意有愤愤,“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派她去,还不是想盯着姑娘当日两家结仇那么深,他哪会安好心。何况岳华是建章宫的侍卫,等送姑娘过去,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伽罗抿唇不语。
华裳转而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难道会害怕别多想了,待会我给姑娘揉揉手脚,早点睡下吧。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得养好身子。”
伽罗拗不过她,想到前路,终究忐忑难安。
经华裳一番按摩,夜间倒睡得颇沉,次日伽罗醒来,精神奕奕。
用过饭后静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没动静。往外问了问裴蕴,才知道那萧琮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来,议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杨坚没说什么,只命众人休整。
伽罗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将随身多年的长命锁解下,暂时托付给了虞世基那长命锁外形虽无特殊处,却有了年头,像是代代相传,那是娘亲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罗隐约觉得,它或许会与西胡有关。此行前途叵测,她自身都难保,何况此物将它暂时托付给表哥,会妥当许多。
至傍晚,伽罗被带过去一同用饭,众官环卫之下,规矩沉默的吃完。
临走时,杨坚却口称有事,留了裴蕴在那边吩咐,只叫岳华陪伽罗回去。
岳华三十来岁的年纪,颇为貌美,加之有股习武的英气,更与旁人不同。只是她神情冷淡,不苟言笑,待伽罗也只是依命护卫,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因裴蕴先前自愧失职,待伽罗和善过两日,华裳便捏着那机会套近乎,得知他竟与华裳当年走失的幼子年纪相若。两人因之更添几分好感。裴蕴自幼失慈,大抵是觉得华裳与他母亲有相似处,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将些不太要紧的事情说给华裳。
据说这岳华幼时曾被道观收养,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嫁过人,又不知为何与夫君决裂,流落淮南时被惠王收留,深居简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过她的身手着实出众,莫说能碾压裴蕴,就是跟虞世基等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她既曾在淮南的惠王府中待过,自然知晓与高家的旧事,待伽罗便格外冷淡。
伽罗对她倒颇为好奇。在她记忆中,大约九岁那年,她还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听仆妇们议论,说大伯被下属官员送了个美姬,容貌出众。她在后园游玩时,也曾遇见过两回。只是后来那美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没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华相处数日,倒觉得她跟记忆中那美姬有些相似。
只是记忆模糊,岳华又终日冷脸相对,伽罗自然也不会去探究了。
两人沉默着走过游廊,又有侍卫赶来,说杨坚有事急召岳华。
岳华得命,让那传令的侍卫照看伽罗片刻,当即匆匆走了。小侍卫不知伽罗与杨坚的旧怨,见杨坚派了得力的人护卫,只当伽罗是贵重要紧的人物,对伽罗反而恭敬。
这驿站近日只供议和所用,闲杂人皆被驱出,里头格外空荡。
伽罗走得慢,才绕过拐角,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竟是裴矩。
他的步伐极快,匆匆赶过来,说有要事与伽罗商议,让那侍卫回避。侍卫身份低微,哪敢违抗鸿胪寺卿的命令,当即躬身退到不远处。
裴矩旋即向伽罗道“明日即将议和,不知独孤姑娘有何打算”
伽罗略感诧异,不晓得是裴矩真的善于抓机会,还是杨坚有意诱他如此。
裴矩是独孤信的人,立场自然与杨坚不同。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杨坚故意设套,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西梁虽然荒凉,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父亲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妾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独孤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独孤相之过错。独孤信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裴矩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独孤相,独孤信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父亲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裴矩颔首道“谁都不愿看到独孤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萧琮王子所请到了西梁,萧琮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萧琮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萧琮王子放回独孤信,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裴矩被杨坚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独孤相与当今太上皇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独孤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太上皇的行事,独孤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独孤信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独孤信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西梁过得很好这是当今太上皇和皇上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萧琮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独孤信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裴矩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萧琮之余,裴矩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独孤信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独孤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西梁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皇上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杨坚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裴矩喉间。
裴矩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裴矩刺穿。
裴矩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裴矩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裴矩身上,如藏愤恨,直至裴矩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华裳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杨坚宣召。
议和的事由杨坚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裴蕴道“殿下请独孤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虞世基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首的男子应是西梁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西梁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虞世基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速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虞世基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西梁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发抖。
伽罗紧跟着虞世基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杨坚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发。对面坐着的全都是西梁人,为首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萧琮了。
裴矩久在鸿胪寺,跟西梁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萧琮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独孤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裴矩笑着附和。
杨坚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萧琮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皇上还有话说”
“独孤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杨坚示意虞世基和裴蕴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萧琮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杨坚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萧琮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华裳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杨坚,“我们只要独孤家美人,那两个,皇上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萧琮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