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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柏梧回去后拔了几万元钱下来。江小鸥请了青衣巷的一名瓦工把房顶翻了一遍,在潮湿的地面铺上一层油布,再用水泥坎过,又发挥大家动手粉刷墙壁。向白玉却矜持着,说这是工人干的事,她不会粉刷。江小鸥说:“你就接待病人吧。”江小鸥穿上工作服,干脆利落地做事,头上脸上都是灰桨。高子林也干得很欢,高子林说用白的新的去覆盖旧的脏的,让他有成就感。江小鸥对高子林说:“长劲了,说话像个哲人。”

向白玉在旁边说:“近朱者赤嘛,不看是我教育了多年。”

高子林说:“那倒是,我当你的听众已经好几年,漫长啊。”

向白玉说:“有另外的想法也枉然,再说得动听,你还能超过诗人。”

高子林脸露愠色,但他很快又控制了情绪。江小鸥的回来,为他平淡的生活注入了兴奋点,但是向白玉的猜忌总让他别扭。他闭了嘴,刷子在墙上乱涂。向白玉离开他们去了办公室,一个护士悄声取笑,“向白玉走了,你可以出大气了”高子林用刷子在护士身上涂了一下,护士把灰桨往高子林脸上抹,“我看谁整得过谁”

“肯定是男人整女人。”高子林说。

江小鸥说:“怎么说话像个二流子。”

高子林笑说:“你还当我是青春少年啊。”

江小鸥只是笑,高子林用涂满灰桨的手去拍打护士。

大家都笑。快乐的气氛像是一家人,突然修了新房。

新房里工作,大家都有一种压抑不着的兴奋,她们感谢每一位来她们院就诊的病人。江小鸥在门口拉了一条横幅:病人就是上帝。字是杨船写的,内容也是杨船想的。江小鸥觉得这样做有些夸张,但是她听杨船的。

这样的横幅往青衣巷一挂,古老的青衣巷就像穿了一件时髦的衣裳,总是吸引一些眼光。自命不凡的三江城里人,走进保健院时不再抱一种居高临下的样子。那条她们也不很理解的横幅像是某种文化的象征,让她们觉得这藏在古巷里的保健院和她们城镇人的身份相称。她们看病冲着江小鸥而来,江小鸥和向白玉在一个诊室,那些人等待江小鸥时的执着和回答向白玉问话时的轻慢,让向白玉的失落一天比一天更强烈。江小鸥不知道向白玉复杂的内心,在她看来,医生就是一种至高无尚的职业,行医的时候就是要摒弃一切杂念,为病人着想。她不知道向白玉的笑容很勉强。她的内心已燃烧着热情,要改变的热情。让那些贫穷的乡亲看得起病,她抱着这样的宗旨,把各种手术费用定到全市内最低。组织各种各样的宣传,下乡义诊,免费体检。任命向白玉当了办公室主任,派年青医生出去进修。保健院的所有职工好像都鼓足了劲,干得风声水起。

江小鸥越是踌躇满志,向白玉越是不坦然。她是不甘心的,这一生不能屈就于江小鸥之下。但她表面却做出很配合也很感激的样子。她参加各种演讲比赛,为了让别人记着她,她把写好的演讲稿让杨船帮助润色,终于在市委宣传部组织的一次关于祖国在我心中的比赛中获一等奖。发奖的时候,一个领导对她说,讲得太好了。她觉得头上有了光环。吃饭的时候,领导招呼她坐一桌,桌子上领导和其它人摆闲话,说到在成都的大马,生意越做越大,在省里关系复杂。向白玉说大马是她干爹,其他人对她来了兴趣,好像她真是大马亲人一样。她就很兴奋,觉得抓住了一攀登的绳子,朝某既定的目标跨了一大步。可是回到保健院的她光环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保健院的光环是属于江小鸥的。

以后的日子,向白玉和高子林在一起,说不了几句,就会提出横亘在他们中间无法跨越的江小鸥。甚至两个人*的时候,向白玉会突然问:“江小鸥会不会这样?”高子林不回答,劲头更足,向白玉这种时候却把他推下身,让高子林恨到极点。甩过一句硬梆梆的话:“就一个农民。”两个人*的激情也没了,虽然在一起生活,可形同陌路。

给大马写信就成了向白玉唯一的安慰。她在信里一句一句干爹,叫得大马舒服。大马偶尔从成都来看她,给她带来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总有江小鸥一份。向白玉心里觉得糟糕透了,哪里也摆脱不了江小鸥。她在言语中稍稍流露对江小鸥的不满,大马只是一味袒护说江小鸥好。向白玉报怨的次数多了,大马就说,你不应该这样没有胸怀。向白玉知道虽然她叫他干爹,并不比江小鸥叫他大马叔更亲近。她聪明了,不再说江小鸥的不是,大马倒对她更好了。

向白玉的眼睛里燃烧着欲望,一些原来认为很世俗的生活,她也变得津津乐道了。一个病人无意间来做检查,高度怀疑宫颈癌,向白玉建议她做病理检查。病员很犹豫,江小鸥和高子林也劝她,话说了很多,可病员就是不同意做。说她才算过命,没什么病,还说算命先生说她要活八十岁。

江小鸥和向白玉面面相觑,不知道还有这么愚昧的人。病员走后她们谈论了好一阵,江小鸥说就样放走病员,心里不安。向白玉说:“有什么用,还不如让她相信了,也许会活久一点。确诊了,又没钱治,还不愁死。”

江小鸥觉得很可惜,但是她也很清楚,农村人要拿出治疗癌症的钱,卖了房子也不够。只得叹了一声,“精神的作用有时也是一副良药。”

高子林突然说:“我也要去算算,看发不发财,走不走桃花运。”大家只当他是说说,可下班的时候,他拉了向白玉和江小鸥说找郑婆婆去。

郑婆婆看江小鸥和向白玉高子林出现在她的天井里,说:“现在不卖羊肉。”

高子林说:“我们今天专门来算命。”

郑婆婆似笑非笑,“公家人可不兴迷信。”

江小鸥心虚,无论如何,以她现在的身份是不应该找郑婆婆算命的,她掩饰说:“就算算保健院会不会好起来。”

郑婆婆干笑一声,“那不成。”

向白玉讨厌郑婆婆卖关子,“别的地方算命的都是瞎子,你的眼睛怎么好好的”

郑婆婆也不生气,只是看了她一眼,“你是咒我眼瞎了?”

高子林说:“婆婆,别理她们,我今天就是正儿八经来算命的。”

江小鸥顺势说:“是啊,看看吧。”

郑婆婆端着一杯看不清颜色的什么药汁喝了一口,领着高子林进了挂有艾叶的黑屋子。

江小鸥站在小小的天井里,看秋天的斜阳在海棠树上晃晃悠悠,周围静了,她觉得身子发凉。

高子林出来,脸上还是一副虔诚的样子。对江小鸥说进去。

江小鸥进了里屋。郑婆婆坐在一把有些年代的雕花木椅上,在江小鸥头上手上一阵摸索,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房内的光线极差,但郑婆婆的话却没什么实际意义。

向白玉进去的时间最长,出来时对郑婆婆满脸的笑。

高子林问她怎么样?向白玉秘而不宣的样子,走到街上,才出了一口长气,“奇怪,郑婆婆说话的时候,我大气都不敢出,好像她真看得到将来似的。其实什么呀,那些话都是有套路的,谁知道啊,人都是有命的,但是有运无运还要看各自的造化。这不是白说吗?”

江小鸥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另一种安慰方式罢了。”

向白玉说:“玄。”但她心里多希望郑婆婆算的一切会变成现实。郑婆婆说她将来会成大器,会离开青衣巷。她不能让江小鸥知道郑婆婆说的话,只是压制了内心的希望,故意说不行而已。

高子林不置可否。只说郑婆婆算得准是大家公认的。

传说郑婆婆本来是出家做尼姑的,在峨眉山得一高僧点拔,学会算命,可高僧说她心里不干净,装着人,不适合出家,解放时还俗回到青衣巷。关于郑婆婆算命的准确真实得有些邪乎。传说有个男人找她算命,郑婆婆说他某一天要死于车祸。那男人不信,说到了那一天我就在家里睡觉,不出门,看哪来的车祸。到了那天,那男人真在家睡,熟不知他家房子就在盘山公路旁边,山上一辆重型货车失控从屋后山上的公路冲到他家里,在床上就把他撞死了。郑婆婆在青衣巷总有些神秘,她们老两口没有后人,更让人奇怪的是她从不进保健院,站在门口望一望,那一张本来打皱的脸就拧起来像晒干的核桃,疼痛似的东西就藏在核桃的皱褶里。

郑婆婆的侄孙女来院生小孩,郑婆婆也只在院门口高喊江小鸥。向白玉跑出来,热情地把她侄孙女往病房里带。郑婆婆还是坚持说要找江小鸥。郑婆婆给向白玉算了好命,但向白玉还是忍不着讥讽道:“哟,郑婆婆,这侄女要给你生太子了,我们这些人碰不得,非要院长来。”

郑婆婆不理会向白玉,直到江小鸥来了,才说:“孩子交给你了,她命里有一劫。”

江小鸥说:“郑婆婆放心,当医生的时候不信命的。”

后来的情况,不能不说郑婆婆说得太邪。她侄孙女生孩子的时候,因为妊娠高血压综合征,频发抽搐,遇到向白玉值班,向白玉心里有气,观察不仔细,江小鸥到病房时产妇正翻着白眼,四肢痉挛。江小鸥想到郑婆婆的话心里一冷,当即投入抢救,住在院里的好几个医生护土都起来了,向白玉也吓出一身冷汗,直到婴儿的一声啼哭响起,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处理完病人,大人也稳定的时候,她们站在黄葛树下,才听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才感觉到冬天夜的寒冷。高子林说可惜郑婆婆的羊肉还……。话没完郑婆婆的声音就在铁门边响起,说炖了羊肉请大家。

她们一行人穿过黑暗中的青衣巷,每个人还带着一种兴奋,压低了声音说话。一扇门无声地打开,伸出一个人的头颅,望了一眼又关上了。

郑婆婆说:“别说话,惊扰了人。”

高子林说:“郑婆婆,听说你在黑暗中能看见这路上走着前人?”

郑婆婆轻悄悄地说:“别说话。”

江小鸥打了个寒噤,冷森森的感觉袭击了她,她仿佛看见这古老的巷子,到处都是睁着的眼晴。她想起小时候,做晚饭时,母亲叫她去屋外的墙脚抱柴,她出了院子的门,门外是黑暗,突然看见江那边有一团火,慢慢地移向江心,她吓得哇哇大哭,在奶奶怀里好一阵才安稳下来,奶奶说,那是夜的眼睛,照的是夜行岷江的人。江小鸥在奶奶有些神秘的启示下,总是害怕黑暗。她越想越怕,但她不是可以随便惊叫的女孩了,她是医生,是院长,只有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不要自己吓自己。情急之下却下意思地抓住了高子林的手。向白玉走在前面,突然停下叫了一声,把江小鸥吓得半死。原来是一只猫从屋檐上跑过。

郑婆婆走上来,牵着江小鸥,说跟着婆婆。在江小鸥眼里,郑婆婆的行为鬼魅如巫婆。

到了郑婆婆的老屋,郑大爷早烧好了炭火,羊肉汤也热气腾腾。在寒冷的冬夜喝上一碗羊肉汤,从里到外地热络起来。郑婆婆端起自家泡的酒,说谢天谢地,侄孙女总算逃了一劫。婆婆没什么感谢大家,就用羊肉代替了。

向白玉端起杯子,去和郑婆婆碰。郑婆婆却先碰了江小鸥。

向白玉收回杯子,端起要喝,高子林说少喝点。郑婆婆敬大家时,向白玉再不举杯。声称自己还要值班,不敢多喝。高子林看她冷冷的,以为是刚才江小鸥抓他的手让她看见了,对她百般体贴。

郑婆婆说:“侄孙女命里有属老鼠的贵人相救,生下的孩子要拜贵人为干妈。”

“谁属鼠?”高子林环视一周。

江小鸥说:“我属鼠呢。”

向白玉说:“怪不得嘛。郑婆婆你真会选啊。攀高枝哪。”

郑婆婆笑着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江小鸥口是心非地说:“郑婆婆就是爱开玩笑,你这种情况在过去属于牛鬼蛇神。”

郑婆婆说:“现在兴呢,要信神敬神。心里没个神,干什么都坏了心。”

江小鸥说:“我不信神,但是也不坏心。”

郑婆婆说:“你心中有呢。你心中的神比别人的大。”

江小鸥笑说:“郑婆婆说话有水平。”

郑婆婆说:“没有水平,有温水瓶。”

大家就笑。临出门时,郑婆婆悄悄对江小鸥说:“二少爷他爷爷托我带信,他在那边缺钱。”江小鸥又打了个寒噤,郑婆婆鬼蜮一样的脸让她紧张,小时候关于乡村的一些鬼故事好像一同前来,她心里发毛,可又不敢明说出来。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高子林,你哼哼歌。”高子林知道她害怕,走到她身边,嘴里说:“喝多了,这是晚上呢。”

江小鸥心里流过一丝温暖,她感激他的细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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