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小鸥上班了,杨船还在收拾东西,他说今天要去乡下。他背了一个包出门,高子林还开玩笑说,杨船要到乡下扎根啊。杨船只是笑笑,他给江小鸥挥手。江小鸥送他到门口,他汇入青衣巷赶场的人流中,还回过头来向她挥手,江小鸥心里暖暖的。因为赶场她和向白玉还忙了一阵,杨船下乡不回家,她也没了做饭的兴致,和高子林一道,动员老院长请他们吃饭。老院长说还有谁去,都报名。年轻的图热闹,吵吵嚷嚷一大帮人到了青衣巷的豆花人家。饭后,高子林和一个同事邀江小鸥打二七十,江小鸥说不会,两位男士说教她。江小鸥没有回家就去打牌了。
打完牌回家,杨船还没有回来。她拉开灯,看见桌子上有一张纸条,杨船说,单位组织纪念活动,去看尧茂书了。
江小鸥也不知他多久回来,反正是单位组织的,人多,也不必担多少心。可是一个星期后,杨船单位来了位大姐,问杨船是不是病了,怎么不请假。江小鸥知道杨船对她撒谎,心里恨。大姐说:“馆里虽有创作假,但是也要招呼一声吧。杨船不把我放在眼里无所谓,可是不把馆长放在眼里就太狂妄了。”江小鸥只有不停地道谦。
半个月后,杨船还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江小鸥越来越沉不住气,杨船出去的时候还不冷,现在天气陡然降温,他穿的衣服太少了,他在哪里?
有天晚上她从青衣巷杨船的老屋出来,看见一个背影像极了杨船,她跟在后面,可是那个背影在转角的地方一下不见了。她揉揉自己的眼睛,怕是思虑过度,眼花了。晚上梦见杨船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说他冷,要棉衣。醒来以后她冷得打了个寒战,心里无端地慌起来,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一样。挨到天亮,跑回家对杨木说了那个梦,着急地说:“杨船会不会出事?”
“不会吧。他会照顾自己的。”杨木说这话时心里也不踏实。
江小鸥心事重重地往保建院走,郑婆婆问她怎么啦,她像溺水的人一样抓着什么都是救命的稻草,说完夜里的梦,让郑婆婆给她解梦。
郑婆婆问了杨船的生日,正儿八经地掐算起来,神色不安地问:“他到高山的地方去了”
江小鸥说不知道。
郑婆婆唉了一声:“杨家人爱折腾,传下来的。”
第二天上午,江小鸥正在给一个村妇做人工流产手术,听说公公来了,江小鸥戴着手套就跑了出来,把村妇独自留在手术台上。公公看她的样子,说:“忙完回家来。”然后埋着头出了保健院。江小鸥心里不安,回到手术室,村妇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她也当没听见,只听见冰冷的器械的撞击声,她说好了。村妇怀疑她是否做干净了,但看到她心事重重的脸,不敢说出来。但是村妇说给她丈夫听,她丈夫很不满,大胆地表示了他的怀疑。江小鸥说,是做完了才出来了的,相信我好了。丈夫说,反正有事我会来找你。江小鸥没有理他,他又嘀咕了一句什么。
向白玉看不惯说:“不相信就不要在这儿做手术,瓜兮兮的。”
逼急了的丈夫大概在村里也不是等闲之辈,什么难听话都说了出来,说卫生局某某是他们村子里的人,扬言要去卫生局告她。老院长来了,狠狠批评了江小鸥和向白玉。好言安慰那夫妻,又给村妇做b超,确信是做干净了,那夫妻才愤愤出了大门。
江小鸥写手术记录时心神不宁。一会儿老院长说卫生局来了电话,让江小鸥去卫生局。江小鸥很愧疚地对老院长说,她错了,不该在做手术的时候出来。老院长说:“吸取教训吧,再有什么事,也比不上病人躺在手术床上的事大。”平日看不惯老院长对江小鸥特好的人暗暗高兴,想她终于撞了祸,看老院长怎么去收场。江小鸥心里惶恐不安,她不想去卫生局,向白玉劝她去看看,别把事情搞僵。高子林自告奋勇,用自行车驮着她去。
到了卫生局,一个女副局长接待了她。女副局长说了一大堆表扬江小鸥的话,江小鸥耐心地等待她说但是。女副局长却只是看着她。江小鸥的脸逼得通红:“要怎样处理?”
女副局长却不忙,让办公室一个小女子给她泡了茶,寻找措词似的不知怎么说。江小鸥紧张地望着她。
女副局长叹息了一声:“我们会协助对方处理好这件事,你要保重身体,还年轻,一切还可以重来。”
江小鸥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女副局长,心里格噔一下。冒然地问:“是不是杨船有消息了。”女局长又叹了一声:“好好的登什么山啊。巴塘县卫生局来了电话,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冻死了。身上有一封写给你的信。”
女副局长后来说了什么,江小鸥也不知道了,她的头脑里轰然作响的只有一句,杨船在雪地冻死了。她好像反应不过来,只念着:“杨船……杨船……”
高子林把她带回保健院,她身体的重量全靠在高子林身上,大家看到她的表情都很奇怪,高子林对大家说,杨船不在了。江小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突然间吼了一声,你才不在了,就晕了过去。
她从床上醒来,公公和杨木,向白玉高子林都围在她身边,但她的表情却不像回到现实的样子,大家心里也很沉痛,向白玉说:“要哭就哭吧。”江小鸥的神思还是不知在何处,只是眼泪无声地流。向白玉带头哭了起来,大家一阵唏嘘,江小鸥还是无声地流泪。
老院长进来说,卫生局已经同意派车,要去两个司机,除了江小鸥还可以去两个人。路很远,可能还有高原反应。杨木和父亲商量了一阵,说他和江小鸥去。
杨木腿不方便,老院长怕有事情不好处理,让高子林代表医院陪他们一起去。向白玉平日对高子林和江小鸥单独一起总是很在意,可杨船没了的事让她内心充满对朋友的爱,她给高子林准备了棉衣,还把自己的泥子大衣给了江小鸥。高子林给大马打了电话,大马说他在成都,要高子林好好照看江小鸥。
出发之前,江小鸥把存的工资取出来,不问价钱买了一件红色的男土羽绒服。上车以后她就一直抱着羽绒服。两个司机都没有走过川藏线,路上开得慢,第二天有辆越野车跟上来,始终在后面跟着。司机说,怪得很,越野车的速度很快,为啥老在后跟着,别碰到抢劫。高子林不停地后望,江小鸥却无动于衷的样子。到了卡子拉山口,大雪纷飞,汽车里能见度只有二十来米,汽车以十公里的时速小心向前推进,其它的人虽然是陪着一个奔丧的人,但是窗外景色还是吸引了他们,有一种压抑着的激动在车箱里。高子林说他要小解,司机停了车,大家下去方便。高子林还趁机啊啊地叫了几声。江小鸥也下车,手里还是抱着羽绒服,羽绒服是给杨船买的,抱着羽绒服就像抱着杨船。后面的越野车也停了,杨木和高子林走了过去,想问问到底什么意思。却看见车里坐着大马,高子林颇为意外地叫了声大马。大马阴着脸,刮了络腮胡的脸显得铁青。大马说去看看杨船。高子林说:“搞不懂杨船,结婚了还是停不下来,山有什么登头,值得把命搭上。”
大马狠吸了一口烟,丢下句:“你不懂。”就去了江小鸥身边,江小鸥看到他,突然扑进他怀里,大声地哭。哭声在呼呼作响的风雪声中淹没了,大马只是搂着她,待她停了,才说:“那些是石头堆的玛尼堆,为杨船堆一个吧。那是藏族的风俗,风吹过那些石头,就是为亡人超度了。”
江小鸥捡了石头垒在一起,“杨船去天堂吧。”
她们一行人到了巴塘,却在巴塘的医院里见到了还活着的杨船,有轻微的冻伤而已。杨船说,他和另一个伙伴走了另一条路,冻死的这一个本来是放弃登山要转回的,杨船把信给他,是为了让他帮他邮走。没想到他却遇到雪崩。杨木骂了声:“你混蛋。”江小鸥突然放声地哭,使劲地捶打杨船。杨船还笑着说:“谋杀亲夫。”大马和高子林都骂他混蛋。杨船才说,对不起,说他今后一定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再让江小鸥担心。
回到青衣巷的江小鸥和杨船成为街头巷尾笑谈的焦点,杨船好像成了勇士似的受到一些人的追捧。郑婆婆说他爷爷遗传的,不安分。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船写的以生命祭拜尧茂书一文被中国青年报刊登,全国正在掀起向尧茂书学习的*。杨船的文章自然受到新成立的市委宣传部重视,杨船也顺利地撤地建市后进入市政府机关,成了一名办事员。
成为政府机关办事员的杨船,说话做事有了现实感。他嘴里有许多新鲜的政治词语,好像他赶上一个好时代,人人都可以尽显其才。在简陋的厨房里,他和中学老师对国际国内的形势高谈阔论。向白玉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谈话里,从没断过订阅的演讲与口才,让她知道许多世界正在发生的事,偶尔还会指点杨船该怎么说。江小鸥想那个作为诗人的杨船真的死在巴塘了。她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也许工作真的能让一个颓废的人脱胎换骨。
可这种欣欣然的事并没有持续多久,杨船进入了工作的状态,却发现不仅仅是写好领导的讲话稿那么简单,中学老师也没有因为改革开放为他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变化,还住旧房,还在这个简陋的斜批里做饭。他的工资长了一点,牢骚倒长了许多。向白玉哥哥又因为经济问题被拘留。厨房沉寂了。只有江小鸥是欣喜的,工作越来越有起色,还怀上了孩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