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棠摇摇头,迈步走回了灵堂。
他又独自陪伴了金光耀。
这回把椅子拉到chuang边,他坐下来呆呆的凝望了金光耀的面庞,又伸手摸了摸对方那衣领袖口。目光流转之间不慎看到了堂上供奉着的大幅照片,他仿佛被什么刺痛了眼睛,立刻移开了视线。
那张遗照太清晰醒目了,上面的金光耀看起来斯文轩昂,特别的风华正茂。
向前俯身伏到了对方的胸腹之间,他伸手搂抱住了金光耀的身躯。
金哥?他轻声唤道。
当然是没有回应的。
于是他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虞幼棠在金光耀身边睡了一觉,半夜时分他清醒过来,又去试着摩挲金光耀的眼皮。
金光耀始终不肯闭眼,虞幼棠知道他是死的突然,心里不甘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最后金光耀依旧是大睁双眼望向上方,而虞幼棠捧着脸深深弯下腰去,再一次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凌晨时分,金马两派又打了起来。
马荣生自恃资格老势力大,并不把虞幼棠放在眼里;然而江湖争斗素来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虞幼棠现在连生意都停了,手下众人在重赏之下,也是敢死队一般的往上冲这就不大好办了。
马荣生家大业大顾虑大,而且是个求财的人,和金家的亡命徒们耗不起,所以就要让三女婿出头。然而盛国纲只说法租界不许中国军队进入,自己是爱莫能助。
马荣生一听这话,简直恨不能扇他:你小子少跟我扯屁!中国军队不能进租界,那你身边跟着的都是什么?
盛国纲挨了骂,可是一点不恼,态度十分良好:好,好,父亲,你老人家不要这么大的火气,我心里有数,一定帮忙就是。
第88章实不能也
盛国纲这次言出必行,从马荣生那里出来后果然调兵遣将,冲杀出去立刻就占据了金家几处场子。
巡捕房对此依旧是不闻不问盛国纲固然是个军人,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盛国纲的手下就是中国军队;况且那帮手下们脱下军装久矣,十分享受当下的流氓身份,也并不肯以军人自居。
虞幼棠知道以目前金家残存的势力,虽然可以和马荣生一较高低,但是对付盛国纲就十分困难;如果盛马两家联了合,那自己则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关了门的生意都能被抢,这足以表明对方那痛打落水狗的决心。虞幼棠权衡利弊后,决定还是不要和盛国纲正面冲突他忍下这一口气,一边等待陆雪征那边动手,一边继续追打马荣生。
然而在这天晚上,金公馆忽然来了一位客人就是那位学生模样的俊俏青年、陆雪征的gan儿子之一。
虞幼棠接待了他。
两人在客厅内相对而坐,那青年从怀中摸出两张本票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开门见山的说道:虞老板,对不住,这笔买卖我们不能接,定金还给你。
虞幼棠一愣:不能接?为什么?
青年淡淡的答道:gan爹的意思。
虞幼棠对陆雪征寄予了相当大的期望,所以骤然听到这话,几乎要发急:我可以再加钱,只要你说个数目出来!
青年摇摇头:对不住。
虞幼棠没想到陆雪征会有如此举动,失望之余感觉自己几乎要乱了方寸。脑筋飞快的转了一圈,他追着说道:那我换人,马荣生,行不行?
他知道自己杀掉马荣生后,法租界就会出现盛国纲一家独大的局面可是没有办法,他管不得许多了,他要为金光耀报仇,能杀一个算一个!
青年看了看虞幼棠,先是迟疑着不说话,最后才缓缓吐出一个字来:行。
虞幼棠伸手,将茶几上的本票推回到青年面前:替我向陆先生问好,辛苦你了。
青年拿起本票揣回怀中,而后起身一点头,扭头便走。
虞幼棠坐在沙发上,头脑麻木,手脚冰凉,脸上却滚烫的。
杀掉马荣生,成全盛国纲这算什么?这真是一场太失败的报仇!
连同归于尽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和马荣生同做了一对愚蠢鹬蚌,相争之后眼看着盛国纲那个渔人独自得利。
可是陆雪征不接这笔生意,他又能想出什么新招法来?他手下的人只会群殴乱打,再像上次炸死刘桂山一样下手?盛国纲和刘桂山可是大不一样的,当年的刘桂山在如今的盛国纲面前,只不过是个小地头蛇罢了!
他的人根本没机会接近盛国纲,至于他自己他连只苍蝇都拍不死,把炸弹jiao到他的手中,他连拿都拿不动!
虞幼棠抬手摸了摸脸,感到了一片火热。
他想要起身去喝点水,然而双腿无力,并且一动之下,头脑也随之眩晕起来。昏昏沉沉的向后仰靠过去,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够再继续进行思考了。
唉他轻声的自言自语:我难受。
然后他闭上眼睛,瞬间坠入了昏睡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温凉的触感爬过了他的皮肤;接着是虞光廷的声音从遥远处传过来:哥,我来了,你醒醒啊。
他极力睁开了眼睛,果然就看到了弟弟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孔。
虞光廷六神无主的转头环顾了四周,然后又继续抚摸了哥哥的面颊:哥,是重阳接我过来的,他说是你要我来你这么多天都没有回家我还听说
虞幼棠眼睁睁的直望着他:金哥没了。我现在不能回家,你一个人留在那里不安全,所以先过来跟着我。等以后找到了机会,我再送你回北平去。
虞光廷方才在车上得知了金光耀的死讯,已是被劈了一个惊天的霹雳;如今听得这话,更是吓的魂飞魄散:不,我不要一个人回北平,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虞幼棠盯着虞光廷,半晌没有说话。虞光廷被他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愈发恐慌:哥,金光耀没了,我更要留下来陪你而且这些天你也看到了,我很乖的,我没有乱跑,我一直都听你的话
没等他语无伦次的说完,虞幼棠忽然向前倾身,把额头抵上了他的肩膀随即就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虞光廷很久没有见过他哥哥哭泣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抬手一下一下轻拍了他的后背。
这时白重阳也拎着个大皮箱走进来了这些天他总是看到虞幼棠哭,吃饭的时候会哭,睡醒之后会哭,甚至呆坐着的时候也会无缘无故的哭,只有在金光耀下葬那天,他在众人面前沉着脸,倒是完全没有失态。
白重阳把皮箱拎到了楼上卧房中。皮箱里唯一值钱的是那张北平房契,除此之外是一本厚重影集,还有虞光廷的几套换洗衣服,以及妥善放好的烟膏烟具。
虞幼棠泪如雨下的艰难回到卧房里,然后就打开箱子拿出影集。
他气喘吁吁的坐在chuang上,又从chuang褥下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里面皆是金光耀近两年留下的照片。他拿着一瓶胶水,一边哽咽一边把那照片仔仔细细的粘贴到影集纸板上;虞光廷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后来就掏出手帕,不住的去为虞幼棠擦眼泪。
金光耀仿佛是带走了虞幼棠所有的活气与热力。
虞幼棠悲哀而绝望的幽居在金公馆中,长久的不见天日。金公馆在这个深秋中变成了yin暗寒冷的所在,而虞幼棠仿佛是坐镇于一面无边无际的蛛网之上,在金公馆这个中心cao纵四方。
他长久的发烧,大量的喝酒,无限制的使用鸦片他只是想让自己身体舒服一点,头脑清醒一点,仅此而已。
外边的斗争依然在如火如荼的继续着,三方的伤亡都很可观。社会各界公认这是一场狗咬狗的行为,所以三方都得不到任何同qing。
而在立冬的这一天下午,虞幼棠在一场剧烈的呕血之后,终于是虚弱的卧chuang不起了。
冬天的阳光是昏huang浅淡的,温吞吞的照入房内,带不进丝毫热量。时光恍恍惚惚的流逝而去,金公馆几乎要变成了一座活死人墓。
有人轻手轻脚的走入卧室中,在枕边弯腰说道:二老板,马荣生上午死了。在国民饭店门口,被一个小孩儿拿枪打死了。
虞幼棠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的嗯了一声。
那人继续报告道:现在马家是盛国纲主事了。
虞幼棠又低低的嗯了一声。
二老板,咱们现在打不动了。
虞幼棠这回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颤巍巍的说道:再打也打不出结果来算了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