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暖阁有些干燥,宫女兰儿推开小半扇窗棂,任北风吹入,吹拂起火齐珠帘。兰儿怕主子受凉,让人将云母屏风抬到窗棂前,遮挡了呼啸的北风。
内殿里,烟煴缭绕,沉香浓郁。沈络欢从梦里惊醒,香汗淋漓,秾丽的面容浮现一丝赧色,她又做了羞耻的梦。
梦里的男人匐在她身上,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幽深,灼烧着她的肌肤……
沈络欢靠在拔步床上,暗恼自己为何频频梦见那个人,还与之在梦里行了荒唐事。
室内静谧无声,唯有漏刻发出的嘀嗒声。怔忡过后,她松开攥皱的衾褥,捂住滚烫的双颊。
蝶纹帷幔外,一只黑猫窜了进来,勾着肉爪,“喵”了一声。
都说黑猫通灵性,沈络欢被它那双放光的猫眼盯得别扭,就好像猫咪已经知道了她与男人在梦中敦伦,还是一个不能称为男人的死太监!
将黑猫推出帷幔,沈络欢钻回被窝,歪头闭上眼,试图续上梦,也好在梦里将那个太监狠狠鞭挞。
倏然,殿外传来骚动,扰人睡梦。沈络欢披上罗纹牡丹锦缎褙衫,趿上金丝绣鞋走出内殿,吩咐守夜的兰儿道:“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兰儿从外面回来,神色焦灼,“禀公主,东北传来战报,鞑靼勾结瓦剌,向奴尔干发起猛攻,奴尔干守军败北,恐要失守了!”
奴尔干位于大楚皇朝东北部,紧邻九边重镇中兵力最强的辽东镇。奴尔干出事,辽东镇为何没有提前发来战报?
沈络欢怔愣,那个与自己在梦里行风月之事的死太监,正是手握二十六万大军的辽东都指挥使顾钰。
敌犯边境,他为何不出兵增援?
因战事紧急,不消片刻,紫禁城内灯火通明,朝臣们匆匆忙忙赶来皇宫议政。有人提议天子派遣钦差前往辽东,责令顾钰立即出兵。
天子犹豫不决,于卯时接到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函。
执笔人,顾钰。
信笺上,顾钰寥寥数笔,解释了辽东军的情况。大意就是,可以出兵增援,但粮草不够,需要朝廷补给。信的末尾,还附加了一个条件,要求天子将嘉宁公主沈络欢送去辽阳城做上宾。
所谓上宾,不过是给人质冠以一个好听的头衔罢了。
古往今来,将帅一旦掌兵,就会成为天子的眼中钉。九大总兵中,顾钰身为实力最强的“藩王”,在出兵前向朝廷索要人质,多半是为了自保。
天子愠怒,于金銮殿上大骂顾钰是奸臣。
沈络欢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乃正宫娘娘所出,是大楚唯一的公主,于情于理,都不能将她送去为质,可战事告急,在天子心里,牺牲一个同父异母的皇妹,换来东北十年太平,也无可厚非。
半晌,天子让人将沈络欢请去御书房。朝臣们相互对视,心知天子向顾钰妥协了。
很快,御前侍卫将天子口谕传到了公主寝宫,宫人们惊慌无措,有的甚至当场抹起眼泪。众所周知,顾钰是大楚第一铁骑悍威军的都督,为人阴鸷,手段狠辣。公主弱柳扶风,哪里受得了那人的摧残。
短暂的错愕后,沈络欢闭上眼,昨夜梦境荒唐,今日竟成了真,唯一的区别是,顾钰挟她为人质,而非对食……她放下怀里的黑猫,走向暖阁,“兰儿,更衣。”
御书房内,沈络欢身着繁缛宫装,端坐在汉白玉棋桌前,陪天子行棋至收官,胜负已见分晓,她停止行棋,歪头道:“臣妹累了。”
天子揉揉她的发鬟,“欢儿又让着朕了,等到了辽阳,若有机会与顾钰对弈,莫要手软。”
棋桌的一侧,挂着一幅铁甲腾骧图,图中冲在最前面的将领就是顾钰,这是大楚近十年内最负盛名的一场战役,大败鞑靼三十万铁骑,也使顾钰一战成名,成为大楚的战神。
这样一个铁血悍将,是她能攻克的?沈络欢将手中黑子丢回棋笥,“臣妹领旨。”
天子温声道:“朕已差户部衙署连夜筹粮一千石、筹辎三百万两,明日由你带队运往辽阳城。顾钰看到物资,不会为难你的。朕以国祚起誓,会尽快接你回宫。”
也只有眼前这位篡位的君主敢以国祚起誓,许下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虚伪”二字,被深深刻在这位君主的骨子里。沈络欢垂着眼,嘴唇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先帝在世时,曾对她的太子哥哥说过,沈槿此人虚伪狡诈,不可重用。先帝目光长远,怎会中途变卦将皇位传给沈槿?沈络欢一直没接受这个事实,却也无可奈何。
没了闲聊的心思,她起身裣衽一礼,“若没旁的事,臣妹先告退了,明日一早,还要去崇福寺为百姓祈福。”
天子送她到门口,拍拍她手臂,“此去辽阳城,关乎社稷江山,若与顾钰发生分歧,欢儿尽量多担待,不可意气用事。”
看着天子唇畔的笑,沈络欢低头应了一声“是”,转身走出殿门时,俏丽的面容凝了一层霜,单薄的背影在冷风中伶俜孤单。
正值小寒时节,晨早雾气蒙蒙,崇福寺内传来悠扬钟声,破长夜之沉寂,警放纵,普修持。
沈络欢身着曲裾大袖衫,头戴三纱幂篱,由小和尚领着去往佛堂。
取下幂篱,沈络欢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上,向佛祖虔诚祈祷,祈祷边患平定,国泰民安。
少女年芳十五,娇艳动人,本该无忧无虑,可眉间蕴着浓浓愁绪。
“佛祖慈悲,佑我大楚边境太平,百姓无忧,小女愿赶赴辽东为质,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皎阳在天际划开一道裂痕,万丈晨光倾洒人间,使人们有了片刻安宁。沈络欢走出崇福寺,望着东北方向,眸光幽深。
近身侍卫赵修牵着车马走来,单膝跪地,“请公主启程。”
随着赵修跪地,等候在寺外的官员们随之跪地,“臣等在朝中翘首以盼,盼公主早日归来!天佑大楚,天佑苍生!”
沈络欢登上车廊,迎风而立,睥睨众臣,他们中的一些人,对曾经的二皇子、如今的天子沈槿俯首称臣,也会心有不甘吧。
先帝升遐,本该由太子继承皇位,却被沈槿捷足先登。沈槿登基后,太子下落不明,皇族男丁相继病逝,试问,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此去辽东,沈络欢存了私心,沈槿与顾钰沆瀣一气,又握着彼此的把柄,若能从顾钰那里下手,说不定能拿到沈槿篡改传位诏书的罪证。
马车上,沈络欢捏捏侧额,发出一声幽叹。
人马行了一整月,赶在年关结束前,穿过了风雪肆虐的蓟州。
执笔太监孙启昇翘着兰花指,指着关卡上的匾额,道:“禀公主,这里就是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的山海关了。”
视线内白茫一片,寒风刮得脸疼,沈络欢披上兔绒小氅,跳下马车,回望来时路。
将士们头戴兜鍪,双颊红皴,像极了年画娃娃。沈络欢有点想笑,又没甚心情,偏头吩咐赵修:“去把桃花面脂取出来,分给将士们。”
赵修摇摇头,“卑职等皮糙肉厚,不用那玩意......”
被小公主瞪了一眼,赵修只好襟口,默默爬进车厢,取出桃花膏分发给众人。
孙启昇好奇道:“咱们才被吹了一个月,就变成这副德行,想他辽东军,常年浸在冷风中,会是什么模样?”
不会一个个长得跟红屁股猴儿似的吧?孙启昇从袖管里掏出纸笔,勾勾画画,呈到沈络欢面前,“公主请过目。”
看着画纸上脸颊红皴的顾钰,沈络欢嘴角一抽,“胡闹。”
孙启昇不知死活地嘲笑道:“他常年领兵打仗,风吹日晒,好看不到哪里去。”
顾钰离宫前,是幽州第一美男子,再不济,也不会变成猴屁股脸吧。
沈络欢更无法容忍自己的荒唐梦境,“我要不要......”
没等她讲完,孙启昇立马打断她,挤眉弄眼道:“公主不可,现在出逃,会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孙启昇表忠心道:“公主放心,若顾钰对公主起了龌.龊心思,奴才就算豁出贱命,也会保公主周全。”
孙启昇虽是宦官,但和赵修一样,很早就被先帝安排在沈络欢身边。二人的职责就是保护公主,即便升了职,也没有变过初心。
沈络欢靠在车壁上,绝美的脸蛋浮现一丝不屑,“他是太监。”
能耐她何?
孙启昇不自然地抱拳咳了下,“公主,奴才也是太监。”
沈络欢鼓起香腮,“你与他不一样,你是一个没有欲.望的太监。”
谁会没有欲.望呢?小公主终究还是稚嫩了些。
孙启昇笑眯眯掏出一个小本子,摊开呈到沈络欢面前,“公主请看,宦官是如何享用对食的。”
小本子上,一男一女姿势怪异,跟之前偷看的避火图区别不大,唯一的区别就是......
沈络欢脸色爆红,双手捂住眼睛,“拿走、拿走。”
目的达成,孙启昇装模作样掴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僭越了,该打。”
沈络欢跺跺脚,不禁为自己担忧起来,砧板之鱼,任人宰割,若顾钰也这样对她,该如何是好?懊恼之余,又想起那个荒唐的梦,暗嗔一句“臭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