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姒扭头看向她们,这角度恰能避开皇帝的视线,她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昭妃的目光淡淡从她面上睃过,未作停留,从容不迫地转回采苓面上。
采苓到底是怕昭妃的,既想求助,又怕惹恼昭妃,不敢妄言。
昭妃抽回被她抓着的手,定定地凝视着她:“本宫还道你是受了委屈,未成想竟是这般设了个局陷害夏宣仪,连本宫一并骗进去。既如此,本宫便也救不了你了。”
采苓的脸色随着昭妃平淡的话语一分分更加惨白,薄唇翕动,满是恐惧:“娘娘……”
她明白了,昭妃这是不欲管她了。
夏云姒亦瞧得出来,她必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东西握在昭妃手里,譬如家人的命。
所以采苓不会说昭妃一句不是。
不过采苓不肯说,却不妨碍她出言在皇帝心底埋一缕疑影。
夏云姒凝一凝神,满是不解道:“苓淑女为何要害我?”她犹自跪在圣驾前,逼向采苓的目光却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在苓淑女有孕之前,我们连面都不曾见过。你有孕之后,我不仅真心相贺,还日日为你抄经。说不上对你有恩,但总归也不曾开罪过你,你为何要害我?”
语声落定,四下安寂。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采苓,昭妃黛眉轻挑,亦只看着采苓。
顺妃则恰到好处地添了一句:“若是有人指使你,你不妨说个清楚。当下皇上还在,自会为你做主,若过了今日,只怕你再寻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言下之意,此事过后采苓必定失宠,纵使肚子里的皇嗣还在,皇帝多半也不会肯再见她。
采苓周身剧烈地战栗起来,夏云姒和顺妃与她隔着七八步远都能清晰看到。很快,她连目中的神采都被抽空了,双眸空洞,如同魂魄都被击散。
半晌之后,采苓紧紧地攥了下辈子:“是含玉!”
余光所及之处,夏云姒看到含玉愕然抬头。
“是含玉支使臣妾!”她再次挣扎着下地,这次昭妃没有阻拦,由着她拖着刚安稳下来的虚弱身子膝行到皇帝跟前,“皇上,是含玉……是含玉支使臣妾的!她同臣妾说,说夏宣仪待她不好,日日动辄打骂,想要换个去处。后来臣妾有孕,她就……就给了臣妾一剂药,说这药虽会扰动胎气却不至小产,让臣妾帮她做这一场戏,除掉夏宣仪。”
说着重重磕了个头:“也是因此,她送臣妾南珠而不敢记档。臣妾却没想到,她见事情败露,竟借此反咬臣妾一口,倒显得对夏宣仪忠心可鉴了!”
“你……”含玉惊得有些慌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话!宣仪待我恩重如山……”
“荒谬。”争执里,低而稳的男声如同鼓槌敲在众人心头,含玉与采苓都立刻闭了口,伏地下拜,不敢再言。
贺玄时并不多理她们,递了个眼色,示意樊应德扶两步外的顺妃起身,自己伸手一搀夏云姒。
夏云姒无声立起,目光微微一扫,便知这场闹剧已很令他不耐。
“宣仪待含玉如何,朕心中有数。”他烦乱地一喟,“不记档的事,含玉罚俸三个月。”
夏云姒骤然松气。她心里无比清楚,不论对采苓还是含玉,他都并无几分在意,一句话就可以发落了,这步棋对含玉而言的惊险比她更多。
好在只是罚俸。
含玉更是松了口气,叩首一拜:“奴婢领旨。”
贺玄时视线微移,触在采苓身上,变得愈发冷厉:“看在孩子的份上,朕姑且留着你的位份。樊应德,传旨禁足,着人好生照顾她的起居,旁人皆不可出入。”
樊应德躬身稳稳应道:“诺。”
“……皇上。”昭妃好似有些被这等旨意惊到,恍惚了一阵才站起身。走向皇帝,她从身形到声音都显得柔柔弱弱的,“毕竟皇嗣要紧,这禁着足,苓淑女恐无法好好安胎。”
夏云姒垂眸,心下冷笑涟涟。
昭妃真是时时都在做戏。明明是那样刻薄的人,却时刻谨记要装出一副温柔善良的样子。
只是,眼下实不是她做戏的时候。
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定:“皇后忌日,你锦华宫倒是‘热闹’。”
昭妃木然闭口,惊得呼吸一滞。
夏云姒按捺着笑意静静听着。
今日这局看似易破,实则凶险。
若非她早先觉出不对且去找了顺妃,便是另一番光景了。皇帝私心里或许并不愿信,但有孕妃嫔的咄咄相逼、宫女的供词、未记档的南珠,纵使不足以废了她也会让她栽个跟头。
而这事,又偏偏闹在了姐姐忌日时。
如若成了,他或许还可因为三分疑心安慰自己——怪她竟在姐姐忌日当日戕害妃嫔,咎由自取。
但这事没成,他便只能去想,一旦成了,岂不是让皇后在天之灵看着妹妹在自己忌日当天受人构陷,无力自证?
事关皇后亡魂能否安息,区区一个苓采女自不足以消解他的怒气。
昭妃非要在这时候跳出来,也真是阵脚乱了。
“你宫中之人你既约束不好,便交由顺妃照料。”他说着一睇顺妃,“让苓淑女迁到你宫中去。”
顺妃从容一福:“诺,臣妾遵旨。”
贺玄时想一想,又说:“后宫诸事,你日后也帮昭妃打理一二吧,到底是你资历最长。”
昭妃的神情惶然凝滞:“皇上……”
顺妃不理会她,再度道:“诺。”
昭妃想紧紧握住的宫权,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算计反被顺妃分了去。
这样的画蛇添足最让人痛快。
夏云姒心下快意,面上却只有愁绪,向皇帝屈膝福了福:“万没想到姐姐忌日时会出这样的事,臣妾身心俱疲,想先回去歇息了。”
贺玄时颔首:“朕送你回去。”语中满是歉然与关切。
她抿笑,没有推辞,随他一道离开了锦华宫。
一场闹剧就此告终,回到朝露轩,夏云姒一问,才发觉不知不觉竟也消磨了一个多时辰,眼下都快丑时了。
贺玄时便没有再在朝露轩中多留,索性回了紫宸殿去,再小息片刻就要准备上朝。
离开前他攥了一攥她的手:“委屈你了。”
她摇摇头,微颔下颌的样子比昭妃看起来更温柔,眉眼间又多几许妩媚,话语里更多些许信任:“臣妾知道姐夫绝不会让臣妾受冤。”
只要他对她存过一丝疑虑,这句话便足以让他愧疚更深。
他没再说出什么,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便松开来,大步流星地向外行去。
夏云姒福身恭送,直至他的身影彻底在门外消失了,才搭着含玉的手站起来。
含玉舒一口气:“娘子受惊了。”
夏云姒摇摇头,抿起笑容:“你才是真受了委屈。罚的三个月俸禄,我自会补给你。”
“不妨事,奴婢原也没那么多地方可用钱。”含玉一哂,顿一顿声,语气又添了几分担忧,“只是采苓迁去了顺妃娘娘那里,万一有什么意外……”
“不碍事的。”夏云姒口吻轻飘。
她知道含玉在担心什么。照顾有孕嫔妃从来都不是个好差事,尤其是这样大动过胎气的,可谓是个烫手的山芋。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指不准要有多少人担上罪责。
可采苓经了这一遭,纵使孩子来日真的没了,皇帝也只会觉得她是咎由自取,怪不到顺妃头上。
况且当下的采苓就算无法心安,也只能更加倍努力地将这胎保住。
——这孩子平安生下来,她或许还能留住位份,在这后宫苟活下去;若孩子没了,皇帝许就一句话赐死她算了。
顺妃的处境全没什么可担心的,相比之下,倒是皇帝的心思更值得思量。
今日之事,皇帝全未疑到昭妃身上么?绝不可能。她与顺妃一唱一和,已经推得够了。
可他只是“恰到好处”地驳了苓淑女对她与含玉的诬陷,却并未继续深究背后主使,让整件事就此一锤定音在苓淑女身上。覃西王刚立战功让他必须权衡利弊或许是个原因,但更多的,是他选择了自己想相信的真相。
舍去一个苓淑女、保住昭妃这个宠妃,于公于私对他都好。
帝王的一己之私,能左右太多事情。
同时,昭妃亦是有趣。
夏云姒猜到昭妃会借苓淑女的孩子引她入局,却没料到昭妃竟不舍得真让这孩子没了。
看来昭妃迫切地希望膝下能有一儿半女,比她所以为的更加迫切。
只可惜这般机关算尽,也终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孩子就算最终平安降生,十有八|九也要归了顺妃了。
呵,这场闹剧开得快收得也快,细品起来倒教人回味无穷。
夏云姒心下好笑,慢条斯理地同含玉解释了几句,让她不必担心。
又说:“你回去睡吧,我也要再睡一会儿,这一场折腾下来也真累人。”
含玉却忽地沉默,夏云姒觉出气氛异样,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含玉抿了抿唇,长缓一息:“那苓淑女的孩子……便由着她生下来?”
这不长的一句话里,意味十分复杂。
夏云姒听出了矛盾、挣扎,甚至还有些许怜悯。但同时,从含玉眼中,她看到了隐忍的恨意。
夏云姒轻轻倒吸了口凉气,打量着她,眼底漫出审视的笑意:“你看出来了?”
含玉又抿一抿唇,抿到薄唇发白,才倏然松开:“是,奴婢看出来了。”
她必定觉得十分意外。
不止是她,当时连夏云姒都很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