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
郁璇抱着女儿,跟着丈夫和公公婆婆,回到了家里。
在百万军民的顽强抗击之下,这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最终还是黯然消退了,长江、黄河、闽江、珠江、湘江、松花江、嫩江、黑龙江……在这一条条大江上,小山般的巨浪已然消失,江水又恢复了平静,被疏散的居民陆续返回家中,收拾狼籍的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郁璇的家还好,毕竟地势比较高,进水并不多,不像一些倒霉的邻居,给淹得只剩下个屋顶在外面,整个房子歪歪扭扭。回到家里,丈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床铺让她和孩子坐上去休息,自己和父母齐心协理,清理屋内的积水,清洗地板的淤泥,忙得不亦乐乎。郁璇把女儿哄睡后拿起工具要帮忙,马上被婆婆抢走:“你刚生完孩子,不能沾水,赶紧到床上去躺好,这些粗重活我们来就行了。”
郁璇说:“已经三个月了!”
婆婆眼睛一瞪:“才九十八天!女人生完孩子之后一百天之内不能沾水……别不服气,是你有经验还是我有经验?赶紧去躺好!”
丈夫温和的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听妈的,去好好休息。你带孩子已经够累的了,不休息好,晚上她闹腾起来你哪有精力应付?”
郁璇无奈,只好回床上躺好……反正这一家三口就是把她当成国宝来宠,她要干掉什么活都让他们抢着干了,她只要带好孩子,对丈夫好就行,没别的好干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早在居民返回家园之前,通信公司就修好了电话线,所以……嗯,这还是洪灾结束之后她家接到的第一个电话,颇有纪念意义。她过去瞅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串星号,不知道是谁打进来的。她接通:“喂,哪位?”
是萧剑扬的声音:“郁璇,是我。”
郁璇惊喜地叫:“小剑?你的伤都好了?”
萧剑扬带着一丝笑意:“没那么快,至少要下个月才能出院。”
郁璇说:“那你要照顾好自己……你知道吗?你这条命是医生硬抢回来的,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不然可就对不起那些做手术做到筋疲力尽,走出手术室后站都站不稳的医生了!”
萧剑扬说:“我知道。”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郁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隔着电话,相对无缘。
公公在那边问了一句:“小璇,谁的电话呀?你怎么不跟人家说话?”
郁璇勉强笑笑,说:“一个朋友的电话……最好的朋友。”
公公说:“那你要好好跟人家聊啊,一言不发的成什么样子。”
郁璇说:“我知道了。”
被这么一打岔,萧剑扬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的说:“郁璇,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是发自内心的,真挚无比,这是他欠她的,已经欠了十一年了。亏欠她的是如此的多,但他能还给她的,只是一声“对不起”,仅此而已。
郁璇浑身一颤,咬住此唇,眼泪夺眶而出。这一声“对不起”她等了整整十一年,终于等到了,可惜,太晚了。她声音颤抖而沙哑:“小剑,我们……错过了……”
萧剑扬也声音沙哑:“是的,错过了。”
郁璇问:“你后悔吗?”
萧剑扬问:“后悔什么?”
郁璇没有回答,还是那个问题:“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是后悔去当兵,还是后悔这么多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顾着想自己的,做自己的,忘记了还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在等他,最终深深的伤害了她?
郁璇不解释,萧剑扬也不知道。其实回眸一看,这十一年来他要后悔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当初要不是那么倔强,接受妈妈的帮助去复读,而不是选择去当兵,现在的他恐怕早就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了,他与郁璇就不会在他不知不觉之间擦身而过;当初如果他没有选择加入影子部队,跟陈静相遇的那一天就是他退役的那一天,陈静就不会因为漫长的分离而对他产生那么多误会,彼此之间的命运也会大不相同,当初如果他……
有太多太多的如果,归根结底,这十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他选择加入影子部队,选择了与枪为伍,行走于黑暗之中。如果他没有加入这支部队,他的命运将会是另一番模样。所以,他后悔吗?
他说:“不后悔。”
郁璇问:“真的吗?没有一丝后悔?”
萧剑扬说:“从我入伍的第一天起,教官就告诫我们,进了这扇门,外面那个花花世界就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从此之后不管是枪林弹雨还是刀山火海,都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回看,后面是万丈深渊。所以我从来不会往回看。既然不往回看,也就谈不上后悔。”
郁璇低声问:“这些年你过得很苦吧?”
萧剑扬说:“谈不上苦不苦……快结束了,我马上就要退役,开始新的生活了。”
郁璇说:“是吗?那你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啊。”
萧剑扬说:“你也是,一定要幸福。”
郁璇说:“小剑,这辈子我们错过了,下辈子……我还等你,下辈子如果你还选择去当兵,记得回头看我一眼。”
萧剑扬沉默了很久,说:“郁璇,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等我,看到我你要远远的躲开。我不想再欠你那么多……我……还不起……”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郁璇仍捏着话筒,怔怔出神。
所有的羁绊都不存在了,他也将开始他的新生活,这恐怕是他打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了吧?毕竟她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不能再有太多的牵扯,这对双方都是不负责的。
所以,我的小王子,我们就这样吧。祝福你,愿你一辈子幸福美满,所有的伤痛都远离你,你一定要幸福快乐啊。
身后传来丈夫温和的声音,带着丝丝关怀:怎么聊着聊着就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郁璇回头,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美丽的笑容:“没事,一个老同学的电话,跟他聊起小时候一些难忘的事情,聊着聊着眼泪就下来了。”
轻轻的放下电话,倚入丈夫怀里。
也轻轻的放下了十一年的思念,十一年的羁绊。
千里之外,萧剑扬也放下了电话。他心里堵得厉害,快喘不过气来了,只想出去散散心。他脱掉病号服,换上作训服,在一名男护士的陪同下走出了医院。
深秋的昆明依旧绿树繁花,温暖如春,这座美丽的城市夏无酷暑,冬无严寒,高原的寒风吹不到这里来。这么多年来,这座城市他来来去去的,经过了无数次,却没有一次能慢下脚步来,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欣赏一下这座城市的美丽风光了。
昆明的大街很热闹,无数民众涌上街头,万人空巷,聚集在中央大街两侧。一辆辆满军车在无数人夹道欢迎中驶入昆明,车上的士兵浑身满是泥巴,面容消瘦,眼里布满血丝,神情疲惫,看上去很狼狈。但是昆明市民并不介意,向他们致予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无数鲜花抛向军车,中央大街上空下起了缤纷的花雨。这是昆明军分区从抗洪前线凯旋归来的部队,在过去几个月里,至少两万子弟兵从这里出发,开赴全国抗洪压力最大的战场,湘江、长江、黄河,都留下了他们用人墙阻挡洪水、带着一身泥浆筋疲力尽的躺在排成排的铁锹上呼呼大睡的身影。现在他们回来了,昆明市民自发组织起来前去迎接,对他们的付出报以鲜花与掌声,就像十几年前他们一次次自发组织起来去迎接从老山前线凯旋的胜利之师一样。
萧剑扬只是淡淡的看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也参加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抗洪战役,并且险些丢掉了性命,但是这些鲜花与掌声终究与他无缘。有无数人记住了他舍命炸掉液化气罐的壮举,但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
欢迎仪式直到黄昏才结束,萧剑扬走进了一家酒吧。
男护士说:“中尉,你不能喝酒!”
萧剑扬说:“我不喝,只是我从来没有进过酒吧,想看个新鲜。”
男护士就不说话了。
他确实没有喝酒,买的两瓶酒摆在那里做个样子,根本就没开,杯子里倒的,是冰水。他一杯接一杯慢慢喝着,好奇的看着衣着前卫、眉宇间透着叛逆的青年男女进进出出,看着他们在被灯光渲染得光陆离奇的舞池中拼命扭动身体放声尖叫,看着驻唱歌手伴随着狂躁的重金属音乐节拍鬼哭狼嚎。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样的新奇,又是那样的……乏味,让他完全提不起兴致来。
男护士最终还是开了一瓶啤酒,给他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中尉,敬你的。”
萧剑扬问:“为什么要敬我?”
男护士说:“不为什么,就是想敬你一杯,同时也敬所有穿着军装哭过、笑过的人一杯。”
萧剑扬说:“这理由不错,喝了。”
举杯一饮而尽,啤酒入口,酸酸涩涩的,带着苦味。
五味杂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