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大典器物已齐备,皇上——”张内监推开春凉殿殿门,看见伏在书案上的身影,立刻把声音放低,可是已经来不及,书案上的人动了动,抬起头:“什么事?”
张内监看着皇上眼下明显的青黑色,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大嗓门:“皇上,钦礼监来报,立后大典的器物皆已齐备,后日是好日子,要是再拖,就出百日了。皇上看……”
王皙阳漠然应了一声:“那就后日,让钦礼监准备吧。青州有军报来吗?”青州就是东平边境与岭州接壤的地方。
“还没有。皇上,您还是休息一下吧,都这么晚了,军报应该不会来了。皇上睡一会,老奴四更就叫起还不行吗?”
王皙阳抹了把脸:“朕还不累。无风那边有消息吗?”
张内监为难地摇摇头。其实他根本不相信洛无风能穿过重重山岭去中元求盟,这已经多长时间了?说不定已经死在山中了。当时二皇子和北骁那么多人马,不是都被困死在万山中了吗?
王皙阳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你可是不相信无风能到中元?”
张内监低头不敢胡乱回答。这位新帝虽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但看他能生生将自己的兄弟连带数千人马都拒于关外以致困死,就知道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在他面前,谁敢胡乱说话?
王皙阳微微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黑沉沉的窗外,缓缓道:“无风不会让朕失望,一定能到中元。”
张内监忍不住道:“可是就算洛公子能到中元,中元那边肯不肯出手相助也……”
王皙阳眼睛微微眯起来:“如果真是他,一定肯的。”
张内监不知自家皇上说的“他”是谁,但他在宫里这些年,知道最好的自保之道就是多听少问,当下闭着嘴没有再说话。
王皙阳在屋里踱了几步,突然抬头:“是军报到了?”张内监连忙也竖起耳朵,果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往春凉殿门口而来,有人在门外朗声道:“禀报皇上,青州军报到。”
王皙阳展开送来的薄纸急急扫了一遍,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点。这几个月来,他眉心已经出现了两条细纹,这会终于稍稍展开了一点。张内监不敢多说话,捧了一杯参汤过来:“军报到了,皇上该休息了吧?”
王皙阳确实是累了,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若是无风有消息过来,马上呈给朕看。”
张内监连声答应。床帐都已备好,王皙阳关上寑室门,在床边坐下,虽然累,真能睡的时候又睡不着了,只呆呆看着桌上的蜡烛。桌子不大,却摆了一副十分气派的镏金烛架,错落点了九支蜡烛,跟春凉殿淡雅的陈设不太协调。这是扶桑殿的烛架。扶桑殿是东平历代皇帝的居处,王皙阳虽然继位,却没有搬出春凉殿,但内监们觉得春凉殿做为储君居处尚可,做为皇上的居处就太过简朴了些,因此把扶桑殿的不少东西都搬了过来,这烛架就是其中之一。烛架呈四蛇交缠之形,身上是掐丝金线花纹,蛇头蛇尾各点一支蜡烛,中间四蛇身体交汇之处还有一支蜡烛。因为东平多蛇虫,不少器具都做成蛇形虫形或有蛇虫纹装饰,以祈求山神的保佑。这烛架制工精细设计巧妙,是扶桑殿里的珍品。王皙阳记得,小时候他去父亲寝宫里玩耍,总是喜欢摸这四蛇烛架,有一次还因为跟弟弟争着去摸,把烛架打翻了,被父亲打了手心。这些,想起来似乎还只是昨天的事,今天这偌大的东平皇宫里,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王皙云被他拒于国门之外,此时想必早就死在莽莽万山之中了。父皇去世,活着的妃嫔们都要迁入宫外的家庙,他又还未正式立后选妃,因此现在这皇宫里,除了他还真没有别人了。虽然已是过了春节,天气却还冷,纵然有薰炉厚被,那因寂寥而生的寒意却总也驱不散。回想幼时,每逢被子里冷,就瞒着内监们悄悄跑到旁边的青桐宫去,钻进母亲的被子,于是在温暖之中一睡直到天亮。可是他如今是一国之君,纵然有再多的寂寞疲倦孤枕难眠,也无人可以诉说。
眼前有些模糊,王皙阳怔怔地摸摸脸,才发觉竟然已经流下泪来了。他连忙擦了擦,可是眼泪一决堤就再压不住,居然越擦越流。他狠狠抹了一把,刚刚一头扎进被子里去,屋梁上突然有人叹了口气:“不是当了皇上了吗?还哭什么?”
王皙阳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从被子里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屋梁上一人翻身跃下,落地不惊尘埃,不是那个人还有谁?不见时以为不知有多少话要说,真的到了眼前却只能呆呆看着,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才挤了一句根本不想说的话:“你,你怎么进来的?”
李越微微耸耸肩:“就这么进来的。”
王皙阳一句话问出口就暗骂自己笨蛋,李越的身手是他亲眼见过的,要进自己的皇宫,哪个侍卫能拦得住他?千说万说居然说了一句最不沾边的话!
“殿下一个人?无风呢?”这句话好像也不是自己想说的。
李越往椅子上一坐:“洛无风留在栾州跟元文谨谈判。带着他我走不了这么快。”蜡烛的光从旁边映在他脸上,给他硬朗的轮廓镶上了一道光边。王皙阳怔怔瞧着他眼角下的那道伤疤,想说的话突然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能顺着他的话嗫嚅道:“那,那中元那边……”
李越挥挥手:“元文谨现在没有什么兵马可以过来支援,不用在我面前摆失望的样子,这个事你一早就知道了。你也根本没打算跟南祁硬碰硬不是?”
王皙阳嘀咕道:“我是不想,但南祁可未必会放过我……”似乎到了这位摄政王面前,自己总是装不过去呢。
李越似笑非笑:“所以你不是派人去南祁实行反间计了么?”
王皙阳陪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皙阳这也是无奈之举,如今东平国内空虚,实不能与南祁对抗,再者两国交战,血流千里,也非皙阳所愿……”声音愈来愈轻,最终在李越的盯视下自动消音。
李越往椅子上一靠:“说啊,怎么不说了?”几个月没见,小狐狸还是小狐狸,而且登上王位之后似乎更深谙了说谎的门道,说的都是真话,叫你挑不出毛病,可是骨子里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王皙阳闭住了嘴,低头不吭声了。李越冷笑了一声:“血流千里,非你所愿?嗯,不知是谁把几千人堵在万山之中,这时候想来都喂了狼了吧?”
王皙阳陡然一阵愤怒和委屈:“那又怎么样!放他们回来,我就得死!你要是想让我死,又何必从万山里把我带出来?”
李越皱眉:“谁想让你死了?”
王皙阳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就是你就是你!”数月来的劳累寂寞苦涩一下子全涌上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李越无奈:“行了,别哭了,皇帝哭成这样子,成何体统!”
王皙阳听他语气中有些不耐烦,心里更加委屈,越发哭个没完。李越看了他半天,终于坐过去:“行了,哭什么。再哭我可走了,没工夫跟你磨蹭。”
王皙阳心里委屈得要死,却知道他说到做到,说要走真的会走,连忙抹抹眼泪,却又不知说什么。李越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抹得一片狼藉的小脸,在万山里冻伤的地方还没全好,还能看得出痕迹,脸颊虽然比那时稍稍丰满了一点,气色却并不太好,尤其眼睛周围浓重的青黑色,说明有严重的睡眠不足。
“洛无风说,你派人去南祁了?”
王皙阳乖乖地点头:“是。韩贵妃出宫路上被惊马撞到小产,韩扬大发雷霆,正在到处搜查此人,暂时顾不到东平。”
李越笑笑:“这里头你推波助澜的成绩不小吧?”
王皙阳冷笑一声:“其实这事,未必不是有人有意为之。妃子出宫本非常事,更不会召告天下,怎么就那么巧,会有惊马在路上等着?若是天天都有惊马,护城军是做什么的?更不必说贵妃身怀有孕,必然护卫环绕,怎么能让人随便撞到身前?”
李越倒还真没这么仔细想过,实际上铁骥提这事时他也就是随便一听,根本没往心里去。南祁的事,他现在半点也不想听,所以铁骥还没说完呢就被他打断了,自然更不会深想。
“照你这么说,这事还另有蹊跷了?”
王皙阳眼中闪着精明冷厉的光:“韩贵妃背后有位将军叔父,其实对皇帝来说未必是好事。尤其南祁皇帝年幼,外戚坐大,将来恐怕与你摄政也没有什么两样。若是我,至少决不能让她生下长子!”
李越心里一动:“你是说,做这事的可能就是太后?”
王皙阳微微一笑,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皇室之内,这种事常有。长皇子关系将来的储君,自然要谨慎选择。”
李越默然。连自己的骨肉也要选择吗?这种生活……真是无聊。
王皙阳一时兴起,看李越沉默,忽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连忙闭嘴,小心翼翼地看着李越。李越沉默片刻,忽然抬起目光看着他笑笑:“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皙阳只觉背后一阵冷气冒上来。他是真怕眼前这个人。从前是怕他的喜怒无常举手杀人,现在呢,很少见他杀人了,可是反而更怕,怕的是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还有……没有,没有什么了……”被那双眼睛盯着,王皙阳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李越笑笑,笑得王皙阳背后更凉:“真的没有了?我刚才可是在你的皇宫里转了一圈,看到点东西……”
王皙阳呆呆跟着重复:“看到点东西……”在他的皇宫里?也对,这人要在他的皇宫里溜达还有谁能拦得住么?但是他看到什么了?
李越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你的书房里,似乎有个沙盘啊——”
王皙阳浑身一震,一连串地叫了出来:“那是杨一幸做的!我回碧丘的路上救了他。不是有意要瞒着殿下,实在是刚才殿下来得太突然忘记了讲。而且他现在不在碧丘,所以……”
“行了行了。”李越摆手止住他,“你再这么大声,外面都听见了。真是杨一幸?”他才不信王皙阳是忘记告诉他的。杨一幸是什么人?腾龙伏虎军的副将,特训军的队长,摄政王的心腹,这么重要的人,王皙阳会忘记告诉他?明摆着是不知他会不会帮他,所以掐着这个秘密准备在用得着的时候才抛出来罢了。如果他刚才不是一时兴起在皇宫里转了一圈突然看到书房里居然摆了个青州地形的小型沙盘,说不定还真被王皙阳瞒过去了。不过他也不想跟王皙阳计较,特训军里还有人活着,这条消息就够让人高兴了,他现在心情好,就饶了小狐狸这一回。
王皙阳忐忑不安地点头。他是跟李越分手之后,在山下碰见的杨一幸。杨一幸在北山一战中搏命逃出,本是到岭州寻找陆韬,却扑了个空。他知道南祁是回不去了,就趁乱逃进了东平,又不敢进城,想到山中猎户家找点药草,实在不支晕倒在山脚下,居然就被刚刚下山的王皙阳救了。王皙阳用李越给他的那粒金豆子租了马车买了药品,带着杨一幸一边治伤一边没命地往碧丘赶。也亏杨一幸的身体是练出来的,这样的颠簸居然也好了起来。
王皙阳救他当然有自己的目的。还没进碧丘,他就让杨一幸赶去了林下洛家,表示愿娶洛绮为皇后,要求洛家的支持。杨一幸一来是被人救了欠他的恩惠,二来也一心想为摄政王报仇,自知独木难支,也要找个帮手,于是两人倒是一拍即合,取得了洛家的支持,迅速控制皇宫,并且调动东平边关军队,封锁了王皙云撤军回国的门路。此时正是天寒地冻之时,北骁军队自铁骏一死,对王皙云的态度就恶劣了起来,果然不出李越所料,人虽然多,反而相互牵制,虽然有马,却走得比王皙阳还慢,刚刚到了边关,去路已经被封锁。这会儿用不着王皙阳出动什么军队来剿灭,单只是天气之恶劣前路之无望就足以令众人精神崩溃,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进入东平。王旭自然是不愿看到兄弟相残,无奈此时皇宫已被王皙阳控制,他说什么也不算了,除了安心在内宫做他的太上皇,还有什么选择?只是他身体本来不是十分好,连续经过了皇后暴亡,宠妃赐死以及二子相争幼子身死的打击,先是中风,还没等到传位大典就去世了。于是大典变国丧,王皙阳就以储君的身份登上了王位,并且依照承诺要立洛绮为后。
一切事情其实进行得都还顺利,只是他没想到韩扬这么快就要发兵东平。东平与北骁上次的联手,虽然兵马多是北骁所出,但那路却是东平劳民伤财修起来的,而且被李越当时一个以粮抵银,搞得东平国内这个冬天很不好过,此时根本不可能再用兵。何况南祁军队是挟大败北骁轻骑的余威而来,一盛一馁,胜负自见。东平国内又缺少真正用兵如神的将领,若不是有个杨一幸,事情还要更加棘手。但是杨一幸虽然会用兵,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之下也只能暂时自保,非长久之计。若不是正好有韩贵妃小产一事让他得以派奸细去散播谣言实行反间之计拖延了点时间,恐怕现在至少青州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北骁现在已经不是盟友了,想来想去,只有中元。虽然中间隔着重重山林,但杨一幸在他军中挑出几十个人加以短期训练之后,告诉他这些人可以送洛无风穿过万山。若说王皙阳真有什么十足的把握,那是他摆出来骗人的,万山那种地方,杨一幸训出来的人,能跟摄政王相比么?可是死马当做活马医,除了这办法,他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可能真是老天照顾他,李越徒手斗白虎的传奇故事居然辗转传到了东平,王皙阳立刻认定此人除了摄政王再无别个,至于名字……谁傻了才会用真名呢!临行之前他给洛无风的只有一句话:见了摄政王,只说真话!
当然这件事杨一幸是不知道的。王皙阳根本没告诉他摄政王还活着。杨一幸就是为了给摄政王报仇才跟他合作,要是被他知道摄政王根本没死,怎么会还给他出力?那个沙盘是杨一幸给他做的,为的是报来的军报他可以参照沙盘,心里更有数。他可是没想到李越居然来得这么快,一下子就把他的秘密又揭穿了。
“杨一幸在青州吧?”
王皙阳怯怯地点头:“是。他伤还没好,只在暗中指挥,不宜露面。”虽然是已经登基,但不知怎么的,一到摄政王面前,刚刚端起来的皇帝架子就都无影无踪了,好像又变成了万山之中那个冻饿困累,只会抓住眼前人哭泣的小家伙。
李越立起身来:“我去青州。”
王皙阳一怔:“现在?”
李越看看他:“军情急如火,当然是现在。杨一幸能指挥青州的所有人马?”
王皙阳跟着他往外走,居然有点恋恋不舍:“能。他手中有我的秘旨,现在的将军只是挂名的,全部听他指挥。殿下你,你不休息一会?”
李越摇头:“不用。我不累。外边有人等着我,给我配两匹好马就行。还有,不用再叫殿下了,我现在叫李越,你也这么叫就行了。”殿下这一类与南祁有关系的称呼,就让它永远埋没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