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还是原来的样子,李越站在城门口的时候微微有一点感叹,物是人非。
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莫田去找了个客栈先歇下,李越独自去先探一下皇宫的地形。是的,他要进西定皇宫。进去以后怎么办,他还没想好,可是心头郁积着一股怒气,不发泄出来会把自己憋死!
西定的皇宫与所有的皇宫一样,隔着老远就划出一片禁区,龙精虎猛的侍卫站成一排,老远就在制造出行人止步的气场。李越在邻近的一条街上捡了个茶馆坐了下来,用眼睛默默观察,计算着宫墙的高度和侍卫来回巡查的时间。因为没有宫内的地形图,恐怕不是一次能成功的,应该先在夜间去探探路,然后再动手。
李越正在心里默默打算,忽然觉得背后有两道目光盯在自己身上。特种兵的职业训练让他对于别人的目光十分敏感,这两道目光是直直贴到自己身上来的,也就是说,有人已经注意、并且在观察他了。
李越若无其事地敲敲茶壶:“伙计,添水。”同时半转过身,余光一扫,揪出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人。年纪不大,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跟莫田差不多。五官端正,眉目间带些儒雅之气,身上的衣裳是天青色细棉布,不富贵,却也不寒酸。李越记得刚才一进门的时候看到过他,当时他对桌还坐着个客人,两人推杯换盏,似乎在谈生意的样子。现在对桌的客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他一个坐着不动。
李越不动声色地转回身去,在心里把自己认识的人都过了一遍,然后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人。当然,他不认识,不代表风定尘不认识,也不代表此人不认识风定尘!
宫门外的侍卫又换了一班岗,李越便立起身,结了茶钱,慢慢走了出来。拐过两条街,他就确定那人在跟踪他。脚步极轻,跟踪的要诀掌握得很好,并不着急贴上来,反而缀得很远。如果李越不是在茶馆里就注意到他,可能现在还发现不了他在跟踪。
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如果动手会不会打草惊蛇?李越心里急速盘算,终于还是往小巷里走去。莫田的伤还没好,不能让人跟踪到客栈去。
正是午后,街上行人不少,李越拐进一条小巷,突然蹿到墙角,几步上了墙头,把自己伏在那里,静静等着。那人追得很快,片刻之后,就从墙边露出了头。他也是个机警之人,一看面前这是条死胡同,而且里面没有半个人影,立刻就想往后退,可惜他再快也没有李越快,刚刚转过一半,李越已经跳下地面,扭住他的手臂往后一抬,将他牢牢压在地上,冷冷道:“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猝然遇袭,竟然也翻腕侧身,另一只手直扣李越咽喉。只是他的身手没法与李越相比,动作刚做到一半,已经被李越压到了地上。两人都是闷不作声地交手,只到李越开口说话,那人身体一震,脱口道:“王爷!”
李越一怔,手上又加了加力,沉声道:“谁是你的王爷!说,你是什么人!”这人可以肯定是认识风定尘的了,但李越可不打算就这么承认。
那人听李越一口否认,不禁也怔了怔,随即拼力扭过身子,想看清李越的脸。李越手上稍微放松一点,容他转过半边身体,也看着他:“你是什么人?”
那人怔怔看着李越,目光忽然往他手腕上转去。李越心里明白他想看什么,风定尘手腕上原有三星伴月的朱红胎记,只是他在铁骏军中受烙刑之时已经被烫掉了。果然这人从他衣袖缝隙里只看到大片的疤痕,目中不由露出失望之色,勉力道:“抱歉,在下认错人了。”
他痛快地认错,李越也不好再怎么他,放松了力道让他起身。想不到这人一爬起来便长身一揖:“在下眼拙,得罪了阁下,可否移步,容在下置酒陪罪?”
李越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淡淡道:“这倒不必了。我还有事,阁下请便吧。”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转头就走,却听那人在背后道:“阁下可是想进皇宫一游?”
李越站住不动,冷冷道:“阁下可知,从来都是祸从口出,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那人却没半点害怕的意思,笑嘻嘻走上来,掸掸刚才弄脏的衣襟,道:“在下手中倒有张皇宫地图,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李越转回身来,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阁下是什么人物,居然连皇宫地图都有?想来官府若是知道,必定大感兴趣。”
那人看着李越活动十指,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微笑道:“这又何必。在下也是一片好心。不知阁下进宫所为何事,在下能否帮上点忙?”
李越觉得这人怎么自来熟,真是哭笑不得,索性一伸手道:“既然阁下如此热心,地图拿来。”
那人嘻嘻一笑:“地图不在手中,阁下若有兴趣,请至寒舍一叙如何?”
李越也是艺高人胆大,想着莫田不在身边,即便有什么变故,自己没什么顾忌也能全身而退,居然就点了点头:“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明显犹豫了一下,而后道:“在下,文程。”
若是别人,见他这样犹豫,只怕便会以为他说的是假名,李越却是心中一震,表面上却又是云淡风清:“哦,文公子。”
文程双眼紧紧盯着李越,见他不动声色,似乎隐隐有些失望,道:“还不知兄台贵姓?”这一会,阁下又变兄台了。
李越心里真是好笑。久闻大名的文程,居然是这么个自来熟的人物,嘻皮笑脸,十足的无赖模样,若不是有人不可貌相的古训在前,很难让人相信他就是弄到密室里那一堆资料的人。那些东西要放在他原来的时代不算什么,但在交通信息如此不发达的这个年头,已经很不容易。
“姓李。”没说名字。
“哦,李兄。”文程一对狭长的凤眼弯起来,笑眯眯地走在他身边,“李兄身手不凡,不知是做何营生,到西定来有何要事?”
李越不动声色:“身手不凡不敢当,平平而已。”言下之意,是你太菜。
文程露出点郁闷的表情,却并没影响他的喋喋不休,围着李越左边右边的打转,直到走到一座小院门口,文程才停下眉飞色舞的表情,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寒舍,李兄请。”
门一推开,里面先传出来一声清脆的叫声:“爹!”
爹?李越一头黑线。这样的人,像个爹样吗?
跑出来的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脸蛋圆得像个包子,身上裹着红通通的小棉袄,活似一个会滚的球,一头就扎在文程腿上:“爹!你给我带糖了吗?”
文程笑得十分和蔼:“唉呀,爹忘记了,等下叫阿风去给你买一包好不好?”说着将小女孩抱起来转向李越:“这是小女文可,小名叫做乐儿。乐儿,叫叔叔。”
李越对小孩子没有什么经验,也不知怎么对付,只是点了点头。小女孩用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回身抱住文程的脖子:“阿风又不见了,讨厌!”
文程很无奈的样子:“小孩子不可以没礼貌,快叫叔叔。”
乐儿不大情愿地叫了一声,顾自去揪文程的衣领玩。里间这时者走出一个妇人,轻声道:“夫君回来了?”
李越仔细看了她一眼。很清秀安静的一个女子,说不上出色,却也不是庸脂俗粉。这就是让文程消失的真命天子?关于文程的事,这些日子莫田也说过一些。文程不是南祁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是风定尘在行军途中救下来的,当时他染了病,独自倒在因为战乱而空无一人的荒村里等死。当时风定尘还只是个副将,他本来是打算打文程拖出去扔在旷野里而自己在那屋子里过夜,是文程一睁开眼就说自己知道敌人驻扎地愿意带路,风定尘才将他留了下来。后来这两人是怎么发展的连莫田也不是很清楚,因为当时他只是个军奴,风定尘还没有力量给他脱籍,因此他不能常跟在风定尘身边。他只知道后来风定尘战无不胜,有文程相当的助力,再后来风定尘当上主将,文程就成了他的铁血十二卫之一,而且名次排得很靠前。那时风定尘身边已经有了男宠,可是对文程,他始终与众不同。只是在班师回京的时候,文程与风定尘头一次起了争执,风定尘几乎□了文程,只是被手下的铁卫劝了下来。然后,文程骑马出走,等风定尘追上去时,只找到雪野里一具鲜血干涸几乎被啃光了的尸体……就是那时,风定尘发誓再也不碰身边的人,于是就有了简仪的自入西园。
不过,李越真看不出风定尘喜欢文程什么,也看不出文程和眼前这妇人有什么特别的深情,倒是对女儿的宠爱一望便知。不过文程似乎并不在意,将女儿抱给妻子,笑眯眯转头向李越道:“李兄,请。”
文程的屋子干净整齐而缺乏特点。李越默默观察了一下,断定此人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没谱。一般人的屋子都有自己的特点,而这间屋子除了干净找不到别的,要么此人根本没把这里当做家,要么就是他时时都在隐藏自己。
“文兄的地图呢?”
文程受宠若惊般地笑:“不敢当不敢当。在这里。”
李越看看那张绘得十分仔细的图,皱皱眉:“文兄怎么能证明这是真的?”从图上看,西定皇宫内各宫殿的位置都有标明,甚至几处明哨也标了出来,不过那些细致的东西就没办法知道了。
文程依然是笑嘻嘻的:“如假包换。”
李越笑得冷淡:“口说无凭。”
文程一扬眉:“在下愿陪李兄走一趟。”
李越也扬起眉,上下打量他一遍,那意思不言而喻。文程打个哈哈:“这个,在下的身手李兄可能看不上,不过,在下有个兄弟还能凑个数,不知李兄肯不肯笑纳?”
李越抱臂,似笑非笑:“在下与文兄不过萍水相逢,文兄何必如此殷勤?”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文程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目光不着痕迹地又往李越衣袖处溜去。李越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软,轻咳一声起身道:“在下还有事,今日先告辞了,改日拜访。”
文程依依不舍地送他出来:“李兄早些来啊。”李越瞧他一眼:“只要文兄不再跟踪在下,在下定然前来。”
李越出了门便在附近街上连转了三个圈,确实身后绝对没有人再跟踪才回到原来的茶馆,拉着伙计问道:“方才坐这一桌的那位是什么人你认得么?”
小伙计眼睛望天想了想,一拍脑袋:“啊,是程先生啊!他是开古玩铺子的,铺子就在东街口。”
李越要了壶茶重新坐下,可是小伙计也说不出什么来,只知道此人前些年从外地搬来,常来这茶馆谈生意,别的就不知道了。李越有点失望,结了钱回到客栈,还没进门就看见街道对面墙角下蜷了个人,不由头痛地叹口气,这小子居然又赶上来了?他心情恶劣地过去:“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做什么?”
少年把身体往后缩缩,不敢答话。李越冷冷道:“银子不够?”
少年赶紧摇头。李越失去耐心,一把拎着领子把人提起来:“那就滚远点!”一句话没说完,少年身上当地掉下来一块东西,李越低头一瞧就是自己给他的那块银子,半点也没动过。
李越停了一下,弯腰捡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接着一发不可收拾,空城计唱个不停。李越死死盯了他一会,直到把他盯成小小的一团,才转身往客栈里走:“进来!”
少年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亦步亦趋地跟上。客栈老板有心将他当成叫花子扔出去,却被李越的目光扫回去了。李越带着他直进了房间,莫田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一见不由惊讶得站了起来:“爷,这小子怎么又粘上来了?”
李越扔个馒头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乖乖站着,馒头在手里捏一捏,立刻就是五个黑指头印:“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反正三皇子叫我小武。”
小武……李越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曾经有个侍卫叫小武来着。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去把手洗了,坐下吃饭。吃完了就滚。”
小武固执地站着不动。莫田没有好气:“没长耳朵!”
小武只看李越:“你为什么不杀我?”
李越冷冷横他一眼:“毛都没长全的小子,你知道什么是杀,什么叫死?”
小武刚刚被他激得要跳起来,随即想起河水中的经历,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李越冷笑:“吃你的饭吧。”
这次小武倒是听话了。李越不再理他,示意莫田走到离他较远的窗边,轻声道:“我刚才见到一个人,他自称叫文程。”
莫田猛地一震:“文程?怎么可能,他——”后半句话突然咽了下去,如果人人都以为已经被诛的摄政王仍然活着,那么文程为什么不可能也活着?
李越望着外面,天已经黑了,冬天天黑得很早,这一会已经上了灯。
“他认出爷了?”
“我没承认。他找不到胎记,看样子也不敢肯定。”
莫田怔了一会:“如果真是文程就好了,他,他能帮上不少忙。”
李越锋利地看他:“你觉得他会帮我?”
莫田哑然。毕竟现在这个身体里是李越而不是风定尘,谁敢说文程就会帮忙呢?
李越淡淡一笑,伸手推开窗子:“不过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单字出口,李越已经突然探出身体,猛然往上一甩手。这里是二层,上面就是飞檐,李越这一甩手,顶上突然一声闷响,一个人影竟从上面掉了下来。不过他刚刚下坠,李越已经伸手捞住了他。这人也算是反荧快的,借力就蹿进了窗子,不过刚一进来,就被李越横身压在了墙上,一柄匕首已经抵在喉咙上:“文程叫你来的?”
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本来用黑巾蒙面,现在已经被李越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平凡的脸,也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神色里带点惊讶又带点不服,但还是回答:“是。”
李越倒没想到他答得这么痛快,皱皱眉:“你倒爽快。”
那人坦然:“公子吩咐过,阁下问什么就答什么。”
李越哦了一声:“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