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微热,吹来的风里带着清新的芳香,薰人欲醉。李越抬头深深吸了口气:“什么味道,这么香?”
柳子丹也抬头闻了闻:“粽叶香啊,后日是端午节了。”
李越大为诧异:“端午节?这么快就端午了?”
柳子丹笑他:“别人是山中不知甲子过,你又不是隐士,怎么忙得连日子都不知道了?就是不知日子,礼部的折子也没看?明日皇上携后宫去郊外看收青,你不知道吗?”
李越汗颜。礼部的折子都是柳子丹回批的,他偷懒根本没有看。自从东平回来,他忙得不可开交。主要是训练腾龙伏虎军,其次就是时时注意东平的动向,然后还要处理朝政并顺便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有些折子他能偷懒就偷懒,都交给柳子丹了。
端午在南祁是大节日。这个时候,当年头一茬新稻就要收割了。因为也算是劝农的成绩,所以皇上要携带嫔妃一起去祭田看收新米,称做收青。皇帝还得亲自下田割上几镰,收上来的稻子自有人去给他舂扬成米,晚上嫔妃们要齐聚后宫一起包粽子,第二日带着新粽子先祭祖,然后大家享用。吃过粽子,就去郊外打马球,热闹一天。普通人家的活动也差不多,就是不种田的,也得去弄些新米来包粽子祭祖,只不过吃过之后各自去干活,没有皇帝这么好的福气还能去打马球罢了。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杨一幸还跟我说起过打马球的事,说他的一队要跟齐帜的一队好好赛一赛,让我去给他们裁判。对了对了,说的就是端午的事。”
柳子丹微微一笑:“你不亲自上阵?”
李越叹口气:“我要是上阵,他们都不敢打了,没意思。”打马球也是骑术的一种较量,场地中设了许多标杆障碍,要想灵活操控马匹并打到那小小的球也并不容易。端午节这一场是打给皇上看,选的都是骑术精绝的军士侍卫,依照杨一幸和齐帜的性子,自然要好好斗一场。
柳子丹浅笑:“你那个杨将军和齐侍卫,真是见不得面的冤家,真要是把他两个都弄到腾龙伏虎军去,只怕要天天打架。”
李越笑道:“其实没那么严重。杨一幸和齐帜都只是好胜,两个人彼此之间并无私怨,不过是兄弟间的不服输罢了。其实齐帜真看不顺眼的是清平。”
柳子丹笑笑,道:“不会是看卫清平做了城卫将军,心里不服罢?”
卫清平在三月间接替了原来高趋的位置。虽然绿营军已经编入腾龙伏虎军的编制,但京城防卫仍由城卫将军负责,用的大部分其实还是原来的绿营军,只是改为轮岗制,不再由固定人员担任。杨一幸仍是腾龙伏虎军的代主将,齐帜则仍在宫中做侍卫,只是品阶提了两级,调到了英元殿做侍卫队长。
卫清平以本名出仕,在京城军中引起一阵骚动。军士们多分都听过他的名字,年纪稍长的都知道他一十七岁就技压群雄,天子殿前比武夺元,那年轻些的却只知他是摄政王的禁脔。他们都是高趋带出来的兵,如今连自己的编制也没了,本来不痛快,何况如今来做主将的又是个以色事人的,面前背后,难免带出些不屑之意来。卫清平却是不动声色,上任第一天,就绝早在四城门口查岗,当时责打迟到的军士二十棍,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这下子有些人更加不服,过了几日竟然为了些小小口角,在营中斗殴起来。结果卫清平单人独身闯入战团之中,不过片刻之间,将二十几人全部打倒在地,训斥道:“似你们这般也敢说会武?分明是蛮汉浑打,丢尽了腾龙伏虎军的脸!”然后每人又赏了二十军棍,打得众人当时哑口无言。十日后卫清平又将军士带到北城门,分为两队模拟敌人奸细混入城中纵火,守城军士如何追捕的场面。结果两队军士都被他挑出无数错误,批了个狗血淋头。终于有那性子烈的忍不住跳出来要与他理论,结果卫清平以一对众,在沙盘上数番演示,驳得众人张口结舌。有几个自恃身手不错的,指责他只会纸上谈兵,卫清平一声冷笑,挑出五十名军士在北城门划定区域内将他当做奸细追捕。众人热血沸腾,个个竭力,却被卫清平一个时辰内全部按规则“杀”掉,“杀”得这些军士垂头丧气。卫清平到任不过二十余日,再无一人敢对他说个“不伏”。
到了这时,清平才第一次与李越在王府之外的地方把酒言欢,顺便给他讲讲这些故事,那已经是他离开王府后的第六十七天了。
柳子丹忙着把最后的几本折子盖上摄政王的印章,随口道:“端午节你送莫愁什么礼物?”
李越一怔:“礼物?端午节要送礼物?”
柳子丹轻笑:“我的殿下,你的莫大管家正是端午节的生辰,你不送人家礼物庆生么?”
李越心里一热,搂过柳子丹亲了一下:“子丹你真是我的好秘书。”
柳子丹疑惑:“秘,书?那是什么?”
李越笑着解释:“就是事事都替我记得,随时会提醒我的人。”
柳子丹偏头想想:“就像皇上身边的给事中?”
李越不知还有这么个官职,胡乱点了点头:“你说我送莫愁什么才好?”
柳子丹也想了想,不太有把握:“首饰如何?女子岂有不爱美的?”
李越欣然点头:“没错。鲜花、香水、钻石,讨好女人的三大法宝。”
柳子丹又疑惑:“香水?钻石?”
李越这可没法解释了:“就是……一种珠宝吧。”
柳子丹耸耸肩道:“若是有稀世珠宝,自然是好。你说的这个香水钻石我没听说过,一定是世所难见的东西……”
李越赶紧打断他:“不是不是,钻石我恐怕弄不到。对了,差点忘记了,你来看这个。”
密室打开,柳子丹看见那一箱各色珠宝,也怔了怔:“原来风定尘还藏了这些东西?”
李越伸手进去抓了一把:“这些怎么样?”
柳子丹拿起几颗宝石看了看:“这都是上好的,不过还得镶嵌哪。”
李越的脑子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镶在发冠上用什么才好?你喜欢哪一种?”
柳子丹轻轻扬眉:“什么意思?”
李越看看他的头上:“加冠礼你都行过了,应该特别给你做一顶才是。”
柳子丹心里甜蜜,果然仔细挑了一会,选出一颗翡翠来,微笑道:“镶这个就好。不过你是为莫愁挑礼物,先想想送她什么吧?”
李越手里正挑出一块鲜红如血的红宝石来。柳子丹疑惑道:“这个好是好,太大了,能做什么首饰?只怕莫愁戴起来累赘。”
李越啊了一声,笑笑,又放了回去。其实他这一块宝石是给卫清平挑的。卫清平一十七岁当上殿前侍卫,还不满十八岁就被投入天牢,连冠礼日也是在天牢里过的,自然没有人想过给他成礼。如今他戴的发冠都是最简单的木冠,市面上常见的那种,也不知心里有没有遗憾。他现在做了城卫将军,穿着官服,戴顶最普通的木冠也不像样子。再者王皙阳也已经满了十七岁,再有半年就十八岁了,现在看来,他的冠礼也得在南祁举行了,也应该给他准备一顶。心思转来转去,莫愁的礼物反倒放到后面去了。此时经柳子丹一说,才聚精会神挑起来。可是这一箱珠宝都是散的,没有现成首饰。柳子丹看他皱着眉翻来翻去,笑笑道:“摄政王殿下有的是金子,再选些珠宝,交给金坊去做就是了,有这么难么?”
李越对女人的首饰真没有什么研究,道:“做什么首饰好?”
柳子丹嗤地笑一声:“又不是我戴,我怎么知道?左不过是珠花金钗耳环手钏这些东西,莫愁还未出阁,太过华贵的金钗之类也不合适,若是要紧着赶出来呢,耳环就好,花样不多,做起来容易。不过得选能配起来的珠宝,这是难得的。”
李越嘟囔:“总得弄点特殊的,一般样的还不如不送。”
柳子丹微笑地看着他。这人总这样,只要他放在心上的,都是特殊的。那块翡翠握在手心里暖暖的,真像是握在手里一小块春天。
端午节天气好得很,一早上太阳就出来了,风都是温热的,似乎在催促着人们脱下厚重的裘衣,换上轻快花哨的夹衣,到郊外去踏青游玩。
摄政王带着三个贴身侍卫,两个质子侯爷,外加一个侍女总管,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去郊外看马球。今天马球场热闹非凡,皇上、太后、皇后、嫔妃、官员、家眷,坐了满满一场。女眷们个个插金戴银,争奇斗艳,虽然是不敢逾越了身份,却都是尽可能地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皇上那一边。这大好的日子,皇后也是盛妆出场,不过所谓盛妆,也不过是按制戴着祖传下来的凤头钗,除此之外居然再无饰物,坐在一干珠光宝气的嫔妃中间反而引人注目。不过摄政王一到,大家的目光呼啦一下又都转过去了。男人们都在看那两位质子侯爷。安定侯不用说了,大家早有闻名,如今太平侯也住在王府之中,大家也都知道摄政王因东平王后暴卒就亲自带太平侯回国送葬,可见这关系也是暧昧,因此人人瞩目。只见安定侯身穿淡青锦衣,头上金冠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翡翠,愈显得面如冠玉,尤其神采飞扬,更令人见之忘俗。旁边的太平侯虽然是一身红衣,眉宇间却有掩不住的郁郁之色,相形之下,不免见绌。女人则都在看摄政王带出来的唯一一个女子。莫愁头上既没有珠花也没有钗簪,却有七只彩色水晶镶嵌的蜻蜓在一头如云乌发间闪闪发光。仔细看可以看出是用一条金链连缀起来,将金链缠在发间,水晶蜻蜓自然跃跃欲飞,光彩灿烂。这东西见所未见,当下便有不少女眷想打听这是什么首饰,是哪一家金坊出来的。莫愁一下子变得比皇上的嫔妃们还引人注目。
李越倒没注意到自己这边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心思都集中在马球场中,眼睛溜来溜去在找卫清平。他在马车里还带了一顶发冠,是给卫清平定做的。这件事,他可没敢让柳子丹知道,自己悄悄藏在莫愁带的食盒最下面一层。关于清平的事,他想了好几个月,还是没想出来该怎么对柳子丹说,而且现在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更有东平北骁联军的事在那里压着,他也真没有精力去想别的。
下面场中战斗正酣。数十名军士紧身劲服,骑着高头大马,手握硬木球杆,争着击打那小小的木球。小皇帝到底是孩子心性,看得兴高采烈,不时还大声呼喊鼓劲。有皇上在台上这般投入,底下的军士自然更加起劲,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李越却没多大兴趣。看清平不在场中,也就看不下去了。想了想悄声向柳子丹道:“我去解个手,你们在这里看。”也不带人,偷偷溜了出去。先溜到马车那里把发冠取了出来,然后去打听卫清平在哪里。
今日皇上出行,不只宫内侍卫随行,守城将军也得带兵前来保卫,因此李越很容易就找到了卫清平。他正带着军士在马球场外护卫,银盔银甲红马,格外显眼。李越一眼看见,心情没来由地就好起来,不过当着军士的面也不好太显眼,用力打了个口哨,策马先进了旁边的树林。这一声口哨是特训军在山谷中时所用的集合哨,果然身后马蹄声响,清平随即跟了进来,微笑道:“殿下怎么不在球场看球?”
天气已经暖了,他这么顶盔贯甲的就有些热,脸颊比平时要多一层绯色,看在李越眼里分外的艳色逼人,不由也微笑起来:“有件东西给你。”
清平打开那盒子,一见里面的东西,不由怔了:“这——”里面是一顶发冠,比之普通发冠稍小,样式简洁不加纹饰,只在上面镶了一块赤红如血的宝石,既轻巧又大方。清平垂下眼帘,手轻轻抚摸着宝石,轻声道:“殿下这是,送给我的?”
李越放松缰绳,任马自己走:“对。你,还没举行过冠礼吧?”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第一次直接提起卫清平的过去。清平肩头微微颤动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从前在西园时,男宠们都不能戴冠,只用发带束发,以示与寻常男子不同。后来出了王府,就是胡乱买顶发冠随便戴上,加冠的事,已经连想都不去想了。
李越迟疑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下说。自东平回来,他和清平见面的时候本来就不多,何况在军中,清平都是行礼即过,除了那次他收伏军士之后曾与李越把酒笑谈之外,两人还真没什么机会多说几句话。他不是有意躲着李越,却也不会特意来找,而是顺其自然,只是如今两人都有官职在身,这个“自然”的时候,还真是不多。
李越正在想再说点什么,清平已经低声道:“清平以为,这一生已经没有机会再举行冠礼了。”过了十八岁,谁还能再重新举行冠礼,就是勉强举行了,也是不伦不类的事。
李越叹了口气:“冠礼不过是个形式,你心里知道自己,也就是了。”冠礼代表的是男子告别少年时代,正式成了男人。男宠因为不能被当做男人看,所以自然不会有冠礼。
清平端起那发冠仔细端详,忽然抬眼望向李越:“殿下可肯为清平加冠?”虽然他如今已经可以戴冠,但没经过那个过程,心里总有那么一块遗憾。
李越怔了怔:“我想过,可以在府里为你重新举行——”
清平打断他的话:“清平不是要什么仪式。年龄已过,再有什么仪式都已不妥。清平只是想,由殿下为清平戴上这个。”
李越左右看看:“在这里?”未免太不郑重了吧?想当时他为柳子丹加冠,至少还是在房间里吧。
清平却微微一笑:“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天地为证,还有什么礼节能隆重过此?”
一句天地为证说得李越肃然。清平轻轻取下头上银盔,解开发带,头发披散下来。李越策马上前,为他将头发轻轻拢起,戴上那顶华贵的发冠。宝石在阳光下灿烂无比,清平抬头摸摸,向李越轻轻一笑,那笑容之灿烂竟然压过宝石的光芒,看得李越心摇神驰。
清平脸上微微红起来,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轻声道:“清平如今住在西城门水街头上,殿下若是有空,不妨过来一坐。”其实李越早知道他住在哪里,只是他从来不说,李越也装不知道。如今他竟然提出邀请,其中含意,不言自明。李越只觉身上忽然热了起来,怔了一下才能嗯了一声,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清平脸上红晕更深,小心地将银盔戴到头上。李越定做这发冠的时候就考虑到他戴盔的事,所以发冠才做得比普通发冠扁些,这时再戴上银盔倒也并不碍事。清平眼睛一直不看李越,低声道:“清平先告退了,还有防务。”轻轻一鞭,马儿轻快去了。
李越呆在原地半天,心里翻腾不已,半晌才定下神来,刚刚圈马回头,突然定住,一手已经在暗中握住随身携带的匕首,沉声道:“什么人!”
片刻,只见一人慢慢从树丛后移出来,手中弩箭正正对着李越心口,正是田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