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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平皇宫(1 / 1)

东平京城叫做碧丘,果然城如其名。树木花草随处可见,早春时分都萌发出浅绿鹅黄的芽来,远远望去果然如一块温润的碧玉,十分有利于眼睛。

王皙阳这一路上几乎是被李越抱过来的,为的是让他可怜的小屁股尽量少接触到马鞍。陆韬的药效果不错,但是再好的药也不可能立刻就恢复如初不是?未到碧丘李越就在马背上跟他开好条件了。在东平他可以呆到母亲下葬,这大约是七天左右的时间,但在此期间内他必须和李越寸步不离。这意思很明白,如果东平打什么主意,先倒楣的自然是王皙阳。王皙阳哪儿会不明白呢?那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满口答应。就这么着,李越带着一百亲军和陆韬执意要派给他的五百军士,大大方方的进了碧丘。

东平皇宫宫门大开,东平王率二王子和官员们朝服出迎。李越把王皙阳抱下马背,却警告性地握住他一只手不让他乱跑。王皙阳看着近在咫尺的亲人,终究是没敢乱动,只含着眼泪叫了一声:“父王—”

东平王王旭年纪还不到四十岁,相貌端正,面部轮廓与王皙阳兄弟颇为相似,只是一双眼睛十分锋利,倒不像王皙阳那么带着桃花。乍见送往他国的爱子出现在眼前,也不由激动莫名,迎上一步,喊了一声:“阳儿!”

李越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松开手,放王皙阳一头扎进父亲怀抱,自己跟着走上几步,靠近王旭。这个距离,纵然有人想对他出手,他也来得及抓住王旭或王皙阳做个挡箭牌。

王旭到底是一国之主,虽然略有些失态地抱住了儿子,却很快记起自己的身份,轻轻推开王皙阳,向李越拱手道:“殿下开恩容阳儿回国为母亲行礼,东平上下,俱感殿下盛德。”

李越一摆手:“东平王不必多礼。太平侯一片孝心要回来为母亲送葬,人情所在,本王自然不能阻止。”

王旭深深行礼,携了儿子的手道:“你母亲的灵柩尚停在梓宫中,若知你回来必定也欢喜。”又向李越道,“殿下一路风尘,请至宫中歇息,容小王设宴为殿下洗尘。”本来外人应该住在驿馆,但摄政王身份贵重,他却不敢让他住到驿馆去。

李越笑了笑道:“洗尘倒不必了。本王既然来了,也该为东平王后上一柱香才是。”

王旭微微一怔,正不知摄政王为何这般多礼,竟想起为东平王后上香,李越已经接下去道:“至于本王住处,东平王也不必格外费心,本王也不愿过分打扰,就与太平侯同住即可。”

东平官员一阵微微骚动。李越是外邦之人,竟然住进东平王宫,已经是于礼不合了,更不必说竟要与东平长皇子,现在的储君未来的君王同住!更何况他好男风的名声在外,公然与长皇子同住宫中,王皙阳的名何在?

王旭微微有些为难:“殿下,这——”

李越目光微微一寒:“怎么?东平王还有什么事么?”

王皙阳忽道:“父王,殿下远来是客,主随客便。何况殿下好意,不欲太过惊扰,我们理当领情才是。孩儿的春凉殿虽然多年不曾居住,想来着人立刻打扫干净,殿下也不会挑剔。孩儿想立刻去看看母亲的……就不要再为住处的事推让了。”

王旭本来也很难拒绝李越,现在儿子开口,自然顺水推舟:“既是如此,还请殿下不要嫌弃居处简陋。”

李越简单地客气了一句,跟着王皙阳往宫中去了,留下一群东平官员愤愤的眼神。

东平王后生前的居所名为青桐宫,地方宽敞,种满了梧桐树,虽然是初春,已经发出浅绿的小叶,生机勃勃,更显得停在其中的那口描金檀木棺椁格外寂寥。王皙阳一进青桐宫,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待看到那口棺椁,整个人似乎都呆住了,半晌才轻轻走过去,仿佛不相信里面躺的是自己的母亲,又仿佛是不敢惊动了她。过了一会,才突然扑倒在棺椁上,痛哭起来。

李越自己是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当年孤儿院里照顾他们的一个义工因病去世的时候,他也曾感觉到椎心刺骨的难受,多少能够明白王皙阳的心情,知道这个时候不如由着他哭出来反而好些,因此只是站在一边等着。王皙阳痛哭了一会,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李越正想上去安慰他,王皙阳已经自己站了起来,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哑声道:“孝服呢?”他来的时候是穿的素服,还不是正式的孝服。此刻说了这句话,旁边的宫女立刻捧出正式的白麻孝服来给他换上。王皙阳目光在她们身上一扫,忽然道:“采莲呢?她怎么不出来守灵?”

给他换衣裳的一个宫女低声道:“回殿下,皇后殡天之后,采莲自尽随着去了。”

王皙阳两道眉倏地竖了起来,冷冷道:“采莲自尽了?”

两个宫女齐声道:“是。”

王皙阳眼睛微微眯起,半晌冷冷道:“好。她现在在哪里?”

宫女答道:“已经赏了棺材,送回家中去了。”

王皙阳微微沉吟,道:“其他嫔妃呢?不来为王后守灵么?”

宫女小心翼翼道:“头三日各宫嫔妃都是按规矩来为娘娘守灵的。”

王皙阳微微冷笑:“现在呢?按规矩头七未过,各宫嫔妃仍需轮流守灵,现在人呢?”

李越还是头一次看王皙阳端出长皇子、储君的威严,两个宫女战战兢兢道:“今日应是垂露宫的徐淑妃娘娘守灵,因为二皇子身体不适,所以……午后才是桃云阁的周嫔过来。”

王皙阳脸色冷沉,却没有再说什么,由着宫女服侍换上了孝服,执了香恭恭敬敬在母亲棺椁前磕了九个头,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李越也上了一柱香,行了一个躬身礼。倒引得宫女们面露惊讶之色,想是万料不到南祁的摄政王真会来给东平王后行礼上香。

刚刚上完香,院子里就听见有人急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王皙阳扬声道:“什么人?”门外道:“回殿下,王上派李监人来,请摄政王殿下在清荫殿洗尘。”

王皙阳淡淡道:“知道了。”转身向李越道,“多谢殿下为我母亲上香,请殿下移步去清荫殿。皙阳有重孝在身,只能陪坐,却不能同饮,请殿下恕罪。”

李越摇了摇头,道:“叫她们打盆水来,你先洗过脸再说。”

王皙阳摸了摸尚有泪痕的脸,默默点了点头。旁边宫女急忙去打来冷水,服侍他洗过脸,眼圈的微红已经褪得差不多,两人才上了等在外面的宫辇,往清荫殿过去。

清荫殿地方比青桐宫还要宽敞,想来就是专门宴饮的地方,此刻倒是热闹。李越一眼扫去,大约是东平官阶较高的官员都到了,只是皇后薨逝乃是国丧,虽然朝服宴饮,却是摒去歌吹,以示庄肃。王旭自然坐在首位,左手边平级处留着一席,显然是给李越的,右手下首坐的却赫然是王皙云。王皙阳一眼看见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却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抬手让李越先行。

殿上官员包括王旭一齐起身相迎,李越老实不客气,在王旭身边坐下。他的一百侍卫留在殿外,田七、周醒和卫清平却是跟着进了大殿,个个劲装急服,腰佩短刀,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如此近的距离,不要说王旭等于是被这三人立在背后,就是左右两边的王皙阳和王皙云也在这三人一扑的距离之内。殿上官员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三名侍卫,王旭倒似乎毫不在意,举杯微笑道:“殿下远道而来,东平愧无招待,水酒一杯,为殿下洗尘。”

东平西定南祁三国历史上便相互交通,加之多年结盟,来往通婚,三国的语言相互渗透,差异渐小,只是口音上略有不同,因此听说起来并不困难。柳子丹精通五国语言,东平语言自然不在话下,李越跟着他也学了个差不多,因此干脆举起杯子,用东平话道:“多谢东平王及在座诸公,只是贵国国丧,居礼不应饮酒,本王建议,酒既已在杯,不如将此杯中酒祭在天之人,不须另斟了罢。”他进来的时候这酒已经倒好了,他也没看见是从哪个酒壶里倒出来的,虽然东平王应该不至于公然下毒,但是会不会在里面弄点慢性毒药之类的谁说得准?还是以不喝为妙。只是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底下官员有些已经猜测到他是否怀疑酒中有毒,有些却以为他真是尊敬死者,居然还有连连点头的。

李越嘴角微微含笑,将杯中酒倾倒在地上,然后将酒杯远远放在案角。王旭也随着将杯中酒倾出。其他人纷纷效仿。李越坐直身子,挟起面前的菜放到旁边王皙阳盘中:“太平侯一路受苦了,多吃些补补身子。”清荫殿上的宴席按照各自官阶有不同规格,李越这里是九盘七碟,与王旭相同,左右下手坐的王皙阳兄弟就只是七盘五碟。李越挟给王皙阳的菜式正是他面前没有的,这动作看起来真是亲密异常,下面坐的一干官员立刻又起了一阵低语,王皙阳嘴角微微抽动,还是欠身道:“多谢殿下。”挟起菜来吃了。

李越从皇宫门外将王皙阳抱下马开始,到现在为他挟菜,演了这么几出,已经让东平官员瞠目结舌,个个都忘记了礼仪,直直瞪着李越。李越也不在意,转头向王皙云道:“二王子,北山一别,许久不见了。听说二王子身体欠佳,其实不该勉力前来才是。”

王皙云一直极其安静,听到李越问他,才欠了欠身答道:“多谢殿下关怀。皙云不过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殿下光临碧丘,东平国人与有荣焉,皙云岂可失礼?”

李越笑道:“记得二王子在北山之时身边带了几个侍卫,不知现在哪里?”

王皙云微微一怔道:“为殿下洗尘,侍卫自然不可登堂入室,都在宫中守护。殿下怎么忽然对几个侍卫有兴趣了?”

李越笑道:“当时见这几人马背上所携的都是铁胎弓,想必射术精良。本王最近极喜欢看人射箭,只恨南祁没有什么好箭手,方才看见二王子,突然想了起来。几时有空闲,二王子叫他们给本王射几箭看看如何?”

王皙云脸上笑容看不出什么,欠身道:“殿下有令,敢不遵命?这也是侍卫们的福气。”

李越哈哈笑道:“好,本王等着开开眼界。各位,请。”

其实这个宴席十分的没有意思。李越南祁摄政王的身份摆在那里,谁敢随便跟他说笑?席上没有歌舞,又不让喝酒,一群人坐在一起干吃,哪里有什么气氛?就是有人开口,无非是拍拍摄政王的马屁,李越也不爱听,随便敷衍两句,别人自然也说不下去了。王旭的招待倒是礼数齐全,李越在这里跟王皙云说话的工夫,他已经叫内侍给田七周醒卫清平三人也在一边设了席。三人虽然不能全部离开,可也轮流去吃了。酒菜流水一般的上,就这么毫无趣味地吃,居然也吃到了日色昏黄才散。王皙阳首先立起身来,道:“殿下请随我来。”

王皙阳的春凉殿地方不大,可是种着无数竹子,微风吹来沙沙做响,可以想见春末夏初天气刚热之时坐在此处,自然沁凉满身,果然不愧春凉殿的名字。说是叫殿,其实就是个单独的院子,里面七八间屋子,正中是王皙阳的寝室和书房,后面小的就是宫女内侍的住处,以便随时传呼。

寝室本来还算是很宽大的,只不过现在屋子正中用两扇屏风各自围了个圈,外面又站了三个侍卫,屋子不免就显得有点小了。屏风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是李越和王皙阳都在里面洗澡。这个场面略微有些奇怪。本来李越和王皙阳住在内寝室中,周醒三人在外面屋子里睡觉兼警戒。但是奔波了一路总要洗洗身上的汗水尘土,王皙阳自然是不想当着李越的面洗澡,李越呢,又不肯放他出自己视线,于是两人折衷一下,都在这屋子里洗,但是用屏风各自隔开。周醒等人自然不放心李越自己在里面洗澡,万一正洗着呢,来个刺客怎么办?就算不受伤,堂堂的摄政王被人看见光着身子,也是很不像话的事。于是情形就变成眼前这样子。三个人在外面守着,两个人在里面洗澡。

李越很快就出来了,倒是王皙阳,半天都没洗完,时而能听到他细微的吸气声。李越摆了摆手,让周醒三人出去,然后才道:“你腿上的伤是不是没好?”

其实应该算是屁股上的伤,不过李越顾及王皙阳的面子,因此没有说得太过直白。王皙阳静默了一会,低声说:“多谢殿下,已经好了。”虽然说是好了,却又过了一会才走出来。李越一看他走路的姿势就摇了摇头:“好了什么?到床上去,我看看。”

王皙阳吓了一跳,两手立刻抓住衣裳下摆:“真,真的好了……”

李越懒得跟他多说:“这种伤口最忌进水,不赶快上药,留疤还是小事,当心烂掉!”

王皙阳微微哆嗦了一下,勉强道:“这……我自己上药就好。”

李越看他发窘的模样,忽然就想逗逗他:“那怎么行?来,还是本王给你上药。”

王皙阳看他一步就到了自己眼前,吓得倒退一步,重重绊倒在床上,刚刚坐下去,就又跳了起来,看得李越哈哈大笑。王皙阳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在床边上坐了下去,虽然刚挨到床嘴角就不禁微微抽搐,却硬是坐住了不动。

李越看他倔强的模样,不禁觉得自己笑得有点不够厚道,伸手把他抱了起来:“伤没好逞什么强?让我看看。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指望谁给你操心啊?”

王皙阳挣扎着不让他抱,咬牙道:“不劳殿下费心就是。”

李越哼了一声:“怎么,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就敢跟本王硬了是不是?”

王皙阳被他挤兑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禁气苦道:“天下谁敢跟殿下硬一硬?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禁不住想起自己在异国他乡的质子生涯,眼圈不由微微红了,只是硬忍着不愿在李越面前掉下眼泪来。

李越摇摇头,吓唬他道:“你再不老实点,本王要打你屁股了!”

王皙阳怔了一怔,连脸带脖子涨得通红。他是东平的长皇子、储君,从小至多被教书的太傅敲敲手心,几时被打过屁股?何况又是将要成年行冠礼的人了,若是真被打屁股,那真是奇耻大辱。他知道摄政王说得出做得出,虽然心里破口大骂,却真不敢再挣扎了。

李越轻轻把他裤子拉下来,果然伤口被水泡过又有些不好,幸好从岭州走的时候带了不少药,这时候小心翼翼涂上。看王皙阳紧闭着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由好笑,走到桌边上倒了一杯茶送给他:“喝杯茶去去心火。”

王皙阳恨恨道:“殿下放心,东平还没人敢在皇宫里对殿下下毒,殿下用不着每样都叫我先尝尝。”

李越一怔,笑道:“挺聪明的么?不过本王现在不渴,这杯茶真是倒给你喝的,你要是不喝,我就泼了。”

王皙阳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到底不敢对李越刻薄到底,只好爬起来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李越给他把床上的被子叠起来垫在身子下面坐了,笑笑道:“不知好歹!给你上药还不是为你好?你想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在宫里走动?就是要查什么事,也不方便吧?”

王皙阳微微一震:“殿下说我要查什么事?”

李越哼了一声,往床头上一靠:“你要查什么事,本王一概不管,只要你还在我眼皮底下呆着,随便你做什么。”

王皙阳目光闪烁,看着李越,半晌才轻轻道:“皙阳离家许久,这宫中之人最是势利,只怕现在……”

李越打了个呵欠:“行了,不用拐弯抹角的。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别指望本王替你出什么力。”东平的家事,他并不想插手。

王皙阳抿着嘴恨恨又看他一会,才转过头去,向着外面提高声音道:“佩兰!”一个宫女应声进来,王皙阳道,“去父王宫里看看,等父王歇下了,叫陈监人过来见我。”

那宫女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殿下,若是陈监人推故不来,如何是好?”听这话就知道,这是王皙阳的心腹,说话才会如此直接。

王皙阳面笼寒霜,冷冷道:“带两个侍卫去,骗也好绑也好,总之父王一歇下,立刻把他带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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