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冷风如刀,正是宵禁将解未解之时,街上绝无行人,只偶然有几户早起人家的窗户隐约透出一丝亮色。
一辆泔水车自端宁王府后门驶了出来。驾辕的马吃力地拖着步子,因为那已经颇为沉重的泔水车上居然坐了五个人。除了一个在辕上驾车,居然还有四个分坐在马车四角,难怪拉起来这么费力。不知是夜风太冷还是怎么,这五个人都戴着帽子,且将帽檐拉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是这辆车虽然自端宁王府赶出来,车上人却都穿着普通的黑布衣裳,并没有按照规矩穿王府的号衣,车辆上也没有任何端宁王府的标记。
车轮辘辘,片刻便远离王府,拐入大街。陡然之间正前方夜空中一声弓弦崩响,赶车人仰天便倒,自车辕上滚了下来,惊得老马一声长嘶,连带着马车也晃动起来。
马嘶声未绝,两边黑暗的屋檐之下突然蹿出几个人来,黑衣黑帽黑靴,脸上居然还用黑巾蒙面,一个个手提刀剑,二话不说,上来便砍。也亏车上这四人反应迅捷,同时反手向车下一捞,居然齐齐拽出刀剑来,登时叮叮当当打成一片。只惊得那可怜的马儿四蹄乱踏,恰好混战之中不知是谁飞起一脚,水车轰然而倒,那又臭又脏的大泔水桶盖子滚落在地,桶里居然爬出个人来。
此时天色尚黑,大家又都是一身黑衣,黑影之中斗成一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知是哪一个见桶里爬出人来,立刻便想抢上去,刚冲出一步,便被旁人生生拦住。那人似乎也想接近那桶中爬出的人,不过立刻又被旁边人死死缠上。大家乒乒乓乓打得好不热闹,人人都想抢到那桶旁边,却是人人都过不去。正打得起劲,忽听街那头马蹄声响,有人大声疾呼:“什么人在此处斗殴?”却是宵禁巡夜的军士听到动静赶了过来。虽然此时宵禁已可算过了,但竟有人刀剑械斗,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眼看一群军士骑马带刀而来,火把照得街头雪亮,眼看将到眼前,一团黑衣人再也顾不上什么,呼哨一声,两边分开。一伙人拖起地上尸体向东,另一伙人向西,刹时间作鸟兽散,只留下一匹老马和翻倒的泔水桶。巡夜的军士追到近前,只听后面一人高声道:“分做两队,追!看究竟是些什么人竟敢在京城之内械斗?简直没有王法了!”这声音熟悉得很,竟然便是陆韬陆大将军!巡夜的军士皆是腾龙伏虎军中人,听了陆韬的话无不如奉纶音,大声呼喝猛追上去,竟是人人都没发现,那滚了一地的泔水桶之间,夜色之下,车辆马匹的阴影之中,还蜷缩了一个人。等到军士们追了过去,火把的亮光消失在街道拐角,大街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这个人影才站了起来,半弯着腰,贴着屋檐下,像影子一般,溶入了夜色之中……
大街重归寂静。方才这一阵打斗,临街的住户无不把门窗关得紧而又紧,生怕惹事上身,就原有几户已亮了灯烛,此时也连忙吹灭,竟比方才还黑了些似的。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半空中有人轻笑一声:“现在放心了?”这声音竟是从临街的屋顶上传来的,些微的月光之下,模糊可以看见几个人影,隐身在屋角之后,只露出一双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大街。
半晌没有动静,方才那声音又轻笑道:“还是不放心?怕他出不了城?放心,以他的精明,不愁出不了城。倒是你,在这屋檐上冻了半夜,也该回去了。”
这次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另一个人低声道:“多谢殿下。”言语虽然简单,却满含真诚,听得出是发自肺腑。前头那人笑了一声,似乎心情极好:“好,回府!”起身之时,却又向街道另一头看了一眼,那里,陆大将军满脸正经地策马而立,正等着军士们“拿人”回来交差呢。
“铁骊就这么溜了?”莫愁听了李越一番描述,笑得前仰后合,“也亏他们想得出,竟把他藏在泔水桶里,也不知他带了一身臭水,能跑到哪里去?”
铁骥坐在一边,满脸尴尬。莫愁斜他一眼,故意笑得更深。铁骥无奈,只有苦笑而已。摄政王已为他做得太多,莫愁笑他两声,他又能说什么?何况这几日相处下来,他早发现莫愁根本是嘴硬心软,譬如那日他跑出院子,莫愁虽然口口声声要给他上脚镣手镣,其实也只戴了一天,莫愁第二天送药来时发现他脚腕上已被铁镣磨得发红,当即阴着脸叫侍卫给他摘了,只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又狠狠威胁了他一通。说来说去,自他再入王府,莫愁虽未给过他半分好气,饮食汤药却也是半分不曾少过,因此这几声嗤笑,实在不足道。只是西定离此已是遥远,中元更是千里迢迢,中间关防无数,铁骊孤身一人,实不知能否到达?他皇子出身,自幼也是身娇肉贵,虽然后来被迫离开北骁,身边也一直有人侍奉,几曾受过这种苦楚?何况韩扬必不肯罢休,定然要派人追缉,逃亡之路便更困难。虽说他已下定决心不再跟随铁骊,但二十几年的习惯又岂是一朝可以改变的?
李越看他眉头紧皱,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怎么,还是不放心?”
莫愁一撇嘴:“人家那是不放心旧主呢。要是身上没伤,说不准这一会已经跟着去了。”
铁骥一言不发,站起身走到李越身前,忽然端端正正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殿下的恩典,铁骥终生不敢忘。只是铁骥身无长物,大恩无以言报,但求殿下准许铁骥跟随左右,从此鞍前马后,刀山火海,不敢稍辞。”
这一席话说得诚挚无比,莫愁虽然时时处处挤兑他,却也听得出发自肺腑,不由得也有些感动,何况李越身边确实也缺少得力人手,铁骥又是一手好箭术,当下就想开口说话,却听李越淡淡一笑,道:“你还是为了报恩。如果这样,你跟着我或者跟着铁骥,又有什么两样?”
铁骥一怔,李越已经起身:“莫愁,送他回房。等他伤好了,给他盘缠让他走。”
莫愁也是一怔,急道:“殿下,我看他倒是一片真心,何不就把他留下来?”
李越头也不回便往后走,淡淡道:“我用不着他报恩。”
铁骥怔怔跪在地上,眼看着李越踏入中门,只要再走一步,身影便要消失,情不自禁大声喊道:“殿下!”
李越脚步一停,却没有回头。铁骥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一股热气从心底直冲上来,声音也微微打颤:“殿下,铁骥如今无处容身,不知殿下肯不肯收容?”
李越停了一会没有回答,也没有动。这片刻之间,铁骥居然觉得如同过了一生那么长久。西定道中的相遇,平河城外的决堤,狱中的立誓,街头的相救……一幕一幕,闪过眼前。视线渐渐模糊,他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殿下……可肯收留铁骥?”
屋子里有一刻寂静无声。铁骥的心忽忽悠悠飘在空中,几乎已经要沉下去的时候,蓦然一双手把他拉了起来,耳边听听李越爽朗的笑声:“赶快养好了伤,有个地方,说不定还非你不可呢!”
“……春祭事宜大半齐备,遵减用令,一切祭献概减三成……”柳子丹坐在书房的书案后面,执着礼部上的奏折琅琅念诵。
李越正在一边的椅子上做仰卧起坐。书房的大椅子其大无比,拿来坐实在是有点浪费,拿来做锻炼工具倒正好。椅背上的镂雕花纹正好把双脚伸进去勾住,上半身悬在空中,既锻炼腹肌,又拉伸筋骨。现在的日子过得真惬意。奏折有柳子丹代念,用不着遇到不认识的字还要连猜带蒙。只要他一句话,柳子丹就能模仿着风定尘的笔迹和用词习惯做出批示,又快又好,给他节约出了不少锻炼时间。说到锻炼,李越着实有点头痛。风定尘这个身体素质还不错,但比起他原来的身体还差不少,好在年轻,还有锻炼的资本。只是在王府里,他可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就打套军体拳什么的,或者来个万米越野跑,只能在自己屋里偷偷做个仰卧起坐俯卧撑引体向上什么的。可怜这点时间也被批奏折占用了大半,不过现在有柳子丹代劳,那就省事得多了。
“不错,叫他们尽快去准备就是了。”李越做完二百个仰卧起坐,翻身到地上接着做俯卧撑。柳子丹点点头,提笔在折子上简单批了一句。礼部这种折子都是例行公事地报一下进度,只要表示知道了,再浅浅夸赞一句就行了。说起来最近除了春祭之外还真没什么大事。本来选妃是大事,但因为延后,反而空了出来。再来无非就是裁军和春耕,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兵部和工部每三天一奏,至少从折子里看还是有条不紊的。康梁目前还在工部,李越的意思是韩扬离京后再撤他的职,以防韩扬有什么举动,也保证一下康梁的安全。关于减免商人税赋和允许成立商会的律法已经公布,理由是春荒间民生维艰,一律减税,商人是四民之一,自然也不例外。且目下以春耕为主,暂难顾及商旅,因此要求各地成立商会,自行约束,绝不允许在春荒时分囤积居奇。违者不但该商人立斩,本地商会也要连坐。这两条律令下得合情合理,朝中官员都点头称是,顶多有人对减税略有微词,认为可能影响国库收入,但对建立商会这一条却都无异议,谁也没看出来在“本地商会连坐”这一句话后面隐藏的“自行管理”的深意。
“兵部奏折,岭州守军军务交接已毕,韩扬明日离京,着由陆韬代任岭州驻军将军,三日后动身。”
李越停下动作:“终于是交接完了?添上一句,派周凤城做陆韬的军师,跟着他去岭州。”
柳子丹好笑:“什么军师?将军统兵,哪有还要什么军师的?”
李越奇怪:“没有吗?居然没有军师?那谁给他出主意?”他本来还想说参谋长的。
柳子丹噗哧一声笑出来:“你是听多了传奇演义了吧?将军在外,要独当一面,连主意都拿不了,还当什么将军?你说的那个出主意的叫做参赞,也就是提提建议,听不听还看大将军的。”
李越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心情大好,果然有个心爱的人在身边感觉就是不一样:“那就叫周凤城做参赞。”
柳子丹摇摇头:“周凤城是中书令,参赞只是小官,这品级差太远了。”
李越皱皱眉:“不管怎么说,必须让周凤城跟着去。陆韬带兵打仗有一手,政务上未必能行。而且裁下来的军士安置是个长久问题,陆韬未必处理得好,也未必有这个工夫。”
柳子丹沉吟一下:“那就让周凤城去做岭州镇抚使。这是仅次于岭州守备的副职,既是朝廷直属,密折可直达朝中,又是文职,管理的就是民生,裁下的军士当然也归他管理,还可兼管岭州守军的粮草事宜。你看怎么样?”
李越翻身躺在地上,仔细看他。柳子丹被他看得有点脸红,微嗔道:“问你呢,怎么不回答,只管看什么?”
李越笑嘻嘻地道:“看你啊。想不到我的子丹还这么能干呢。”
柳子丹面颊微红,道:“这有什么,天下的官职都差不多,门道也差不多,南祁和西定也没有什么两样。我看得多了,有什么难的。倒是你,别躺在地上,冬天天寒地冷,虽然有火盆也不好。”
李越赖皮地一笑:“我累死了,起不来,你来拉我。”
柳子丹怔了怔,脸腾地红了,犹豫着放下笔,还是走过来伸手拉人。李越眯着眼睛笑,抓住他的手一用力,柳子丹反而被他拉倒在身上,不由连耳朵都红了,用力捶了他一拳:“奏折还没批完呢!”
李越笑笑,搂着他不放:“行了,也没什么重要事了,那些都是些官样文章,我也懒得听,盖个章发回去就是了。”
柳子丹趴在他胸前,李越把他托到身上,倒也感觉不到地面的凉意:“你当真把铁骥留下来了?”
“当然。他那一手好箭术,不用岂不可惜。”
柳子丹咬着嘴唇,迟疑了片刻才说:“我听侍卫说,你是欲擒故纵,铁骥现在对你可是死心塌地了。”
李越摸着他溜滑的头发,笑笑:“什么欲擒故纵,关键是人心。铁骥要就是为了报恩,那有什么意思?要说对别人,我不敢说,要说对铁骥,我倒觉得他真像我以前的那些兄弟们,对他用心计,没意思。”
柳子丹两道眉舒了开来,欣然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李越摸摸他的脸颊以示赞赏,忽然问:“子丹,你当时,是怎么发现我不是风定尘的?”
柳子丹神色微微一窒,眼光黯淡了下来,低声道:“就是,就是我的那串九鲤佩。那是西定皇子的佩饰,风定尘他绝不会不认得,他曾经,曾经……”
李越感觉他身体微微颤抖,连忙抱紧了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说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不要再想了。我是说,除了那个,你还有没有从别的方面发现异常?”
柳子丹想了想,脸忽然又红了起来:“要说异常,也是有的。比方那一次……那一次在校书阁,你……你对我……对我十分温柔,已经有些奇怪,只是当时我服了药,尚未明白。后来在侯府里,你……你又给我上药……风定尘他,从来不会做这些……你比风定尘温和得多了,只是偶尔严厉起来,却比他还吓人。”
李越听他说得缠缠绵绵的,心里也有点发痒,只是这时候还有别的事,只好压下来:“我觉得,田七恐怕,已经起了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