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一片黑暗,李越带来的火把闪动跳跃,才算有了一丝活气。铁骥坐在牢房一角,手脚上都戴着粗长的铁链,木木地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李越走到牢房门口,火光刺激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李越摆了摆手示意紧随身后的田七退了出去,这才缓缓叫了一声:“铁骥。”
铁骥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仰头看着李越。李越微微叹了口气:“你想好了么?”
铁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李越诚挚地看着他:“铁骊不是个好主子,他从未顾及过你,当日在西定,你也该知道。你为他出生入死,他却这般待你,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自古道:良禽择木而栖,你上一次不肯说出他的身份,也算是报答他了。这一次,只要你仍然遵守诺言,我就忘了你昨天说过的话。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过,我当你是过命的兄弟,也绝不会问你任何北骁之事。你好好想想,选哪一样?”清平的办法虽然好,却太狠了些,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将铁骥逼到绝路上。
铁骥直直看着李越,嘴唇微微颤动,脸上表情复杂变化。良久,他终于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李越。李越心里微微凉了一下,道:“你选铁骊?”
铁骥挣扎起身,跪倒在地:“铁骥愚钝,但,但—”
“行了!不用再说了。”李越自嘲地冷笑一声,“既然你选了他,本王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铁骥惊悸地抬头。他不是怕李越杀了他,而是怕李越声音里微微流露出的失望。这个人说,会把他当成兄弟——可是他答应过母亲,一定不会让铁骊出事……
李越长长吁了口气,既然是这样,也就不必再心软了。笑话,他李越不会硬起心肠来?
“你想保铁骊一条命?”
铁骥心里一阵尖锐的撕裂感,当眼前这个人收敛起那一片诚挚戴上冷酷的面具之时,他竟不只是惧,还有痛。然而他只能点头:“是。求殿下饶他一死。”
“好,你拿什么来换?”
铁骥怔了怔,自己还有什么呢?只有这一条命罢了。只要铁骊逃过这一劫,他竟希望永远不要看到他,宁愿把命交在眼前这人手里。
“你的命?”李越轻蔑地一笑,“本王不希罕了。”
铁骥心口一阵抽搐,低下了头。李越冷冷看着他:“说出铁骊所有的经营之处,本王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铁骥猛地抬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说出铁骊所有的经营之处?那等于废了他十几年的心血,也等于毁了他所有的筹码,对那个一心想登上北骁王位的人来说还不如杀了他!
李越的声音冷如冰块撞击:“本王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想清楚,是要铁骊死还是要他活?”
铁骥低下头,双拳紧握,指甲陷进了掌心,却半点不觉疼痛。地牢里沉寂如死,那火把的光一下下跳动,将影子投在四壁,竟恍如鬼魅,混合着地牢中阴湿血腥之气,俨然一座地狱。
李越冷冷看着铁骥,缓缓道:“时间到了,你想好了没有?”
铁骥死死低着头,说不出一个字来。李越冷冷看他片刻,突然转身便走。那脚步声一下下如同踏在铁骥心上,眼看他走到门口,吱一声拉开地牢大门,铁骥猛然惊跳起来:“我说!”
李越停下脚步,慢慢回过身来。火光下只见铁骥满脸湿意,不知是汗是泪。李越不愿再看,淡淡道:“田七,给他纸笔。”转身跨出大门,又加了一句,“等他写完,就让他走。”
铁骥扑在牢门上,看着李越的背景消失在门外墨一般的夜色中,半晌,颓然坐倒。
李越跨出地牢所在的北院,狠狠做了两个深呼吸,还是没把胸口那一口闷气吐出来。田七锁了地牢大门,跟上来道:“殿下真要放了他们?”
李越看他一眼:“有了这些,铁骊留着也没什么用了,难道你还要养他吃饭?”
田七比了个手势:“依属下说,不如——何必养虎为患?”
李越摇摇头:“不必了。等放了人,你去刑部出个海捕文书,到处张贴缉拿铁骊。他惊弓之鸟,又没了巢穴羽翼,除了东躲西藏,能有什么作为?就算是回到北骁,也是为人所忌,自保尚且不易,又何足为虑。”
田七意犹未尽:“那不是太也便宜了铁骥?枉殿下有意招揽于他,他也发过了血誓,竟然出尔反尔,当真可恨!”
李越按了按太阳穴:“算了。上一次他发誓也不是心甘情愿的,这一次说出了铁骊的巢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由他去吧。”
田七悻悻道:“怎知这小子写的是不是真的?”
李越道:“自然不能马上放人。你只先放了铁骥。至于铁骊等人大可再扣上些时候。他杀了我五百军士,难道就让他们轻易走路?”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李越起居的东苑门口。李越突然停步低声喝道:“谁!”路边树影之下走出个人来,却是卫清平。李越上下看他一眼,眉头一皱:“怎么站在这里?刚才回来?”已是初冬时分,夜露冰冷,清平可能站了不短的时间,头发衣角都湿了,只一双眼睛却在月光下闪亮如星:“殿下,清平有事回禀。”
李越不容分说,先把他拉进了书房:“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先把外衣脱了。难道不能在屋子里等?”
清平笑了笑,顺从地脱下外衣:“殿下不在,外人不能擅入书房。”
书房里已经笼上了铜暖炉,李越顺手接过清平的外衣,抖开来在炉子上烤着,惊得清平连忙来接:“清平自己来就好。”
李越这动作纯粹是下意识的。从前做特种兵的时候他是队长,又是老兵,对手下的兵不管在生活上还是思想上都要照顾到。想当年连床单还给新兵洗过哩,烤件衣服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清平这一接,他突然发现自己举止不像摄政王,连忙就势松了手坐到暖炉对面:“今天在工部如何?”
清平微微一笑,眼睛闪亮:“修建宫殿的事情,采买的确大有问题。虽然清平第一日去不好查帐,但中饱私囊那是一定的了。论理钟毓宫每逢选秀都要修缮,此次也无过是重新漆画,添些器具罢了,怎能开销如此之大?所以清平想,其中必然有人克扣了。”
李越点了点头。土木工程里的油水之大,他在前世就知道了,经手的人必然克扣那也是很平常的,要说让办事的人分毫无私那想也别想,就是反贪局怕也没这么大本事,问题是,中间克扣了多少,经办的人是谁,又属于哪一派,这些问题都得弄清楚,然后才好下手治理。
清平坐在暖炉对面,凝目看着李越。李越心里思索,偶然抬头,两人目光对个正着,清平脸上忽然微微一红,低了低头,立起身来道:“天色晚了,殿下劳碌一日也该早些歇息,清平告退了。”他一面说,一面脸上愈发红了起来,烛光下看起来真是秀色可餐,李越看他红晕满面,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床上看到的清平,脸上居然也有些发热,目光却一时怎么也转不开,牢牢粘在清平脸上。清平不听他说话,稍稍抬起眼来看他,两人目光又是一对,清平脸上愈发红了,头直低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李越看他这个模样,心里又不禁一动,赶紧压住了,点头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采买的事我考虑一下看如何处置,你明日还是照常去上——去做事。”差点把上班两个字说出来。
清平低着头应了一声,退到门口,一抬头却看到一人立在阶下,不禁噫了一声道:“简公子—”那人正是简仪,淡淡看了清平一眼,微微俯首道:“殿下,简仪有事禀报。”
李越在里面应了一声:“是简仪?进来吧。”简仪昂头自清平身边而入,正眼也不看他。两人擦身而过之时,清平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落在简仪眼中,只觉带着说不出的讥讽,刺眼之极。
李越坐在暖炉旁边,听着简仪进来的脚步声,心里迅速下了个决定:要跟简仪讲明白。从莫愁的话里听起来,并不是风定尘看上了简仪,而是简仪一片痴心自请入了西园。风定尘当初是什么心思李越不清楚,大约也是怜惜他,不忍打破他的希望,但也从来没召他侍过寝。简仪似乎也满足于这种暧昧不明的生活,还在为自己的希望努力。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变了,这个身体里换了李越,跟简仪那是绝对不可能了,照李越的想法,既然不可能,就不要拖拖拉拉耽误他。而且简仪既然曾是摄政王身边十二铁骑之一,自然不同于那些足不出户的男宠,如果一味把他当男宠对待,岂不是可惜了!
简仪微微低着头走进来,站在门边便不往前走:“殿下,太医今日来给徐春鸿诊过脉,说他身体已然大愈。如意说殿下曾答应过他在府中莳弄花草,请求殿下是否可让徐春鸿与他为伴,共司花匠之职?”
李越点了点头:“这也是小事,你就安排吧。站在门边做什么,有话过来说。”
简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殿下劳累一日,早些歇息吧。简仪这就告退。”言语之中带着落寞。
李越心里微微一酸,走过去抢在他前面抵住了门:“简仪。”
简仪抬头看着他,这几天他是明显地憔悴了。李越叹了口气:“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简仪默然地过去在清平方才坐的地方坐下,看着李越。李越来回踱了两步,转身正视他,道:“简仪,西园已经解散,你,你,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简仪的脸色白了一白,缓缓道:“殿下终于打算把简仪也遣出府了?”
李越连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本来不是男宠,入西园只是为了管理西园,如今西园已无,也用不着管理了,你—”
简仪沉默良久,淡淡一笑:“殿下,简仪当年自请入西园,却不只是为了管理西园。”
李越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何况跟你,也没什么好藏的。你也知道我想说什么。”
简仪惨然一笑:“殿下的意思我明白,是简仪不自量力了。”
李越看他悲伤的模样,心里老大不忍:“简仪,这些年我一直还是把你当兄弟,让你入西园,是我太过自私。你和那些男宠怎能相提并论?如今西园已散,再让你不人不鬼地在府里耗着,我,我也对不起吕笛。”
简仪苦笑一下:“殿下还是怀疑简仪与他有染?”
李越认真地摇头:“我任是再不相信别人,难道还能不相信自己兄弟?只是,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
简仪出神片刻,低声道:“殿下还是在想文程?其实简仪也知道,当年殿下就说过,以后无论如何,再不动自己兄弟,所以简仪才自请入西园做个男宠,没想到……”
李越这是第二次听到他们这般提到文程了,只是不知文程究竟是为什么死的,不过此时却正好将错就错:“不错。我正是自那时起才知道……所以不想再耽搁你了。”其实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不过话说一半已经足够,简仪果然自己就补足了,轻声叹道:“殿下说的是,有些事,的确是不能勉强的。只是可惜了文程,倘若今日他还活着,定能为殿下分忧不少。”
李越温和地看着他:“当年那都是我的错,现在说也无益了。此时我正需人手,你难道不愿帮我?”
简仪怔怔看他一会,低声道:“为殿下效劳,简仪自然在所不辞。只是不知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李越只怕出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局面,现在看简仪情绪倒也冷静,心里倒是暗暗赞赏,这才是个男人样,一面含笑道:“你也知道,我正在逼铁骥供出北骁在我南祁境内的经营之处,一旦消息到手,必须马上处置。铁骊在我南祁境内经营多年,这个巢穴若是能为我们所用,倒是件好事……”
简仪点头道:“殿下说的是。这事须要早办,以防夜长梦多。”
李越道:“正是这个话了。但我现在没有合适人手,本想派陆韬带腾龙伏虎军去,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简仪急道:“殿下万不可让腾龙伏虎二军远离京城!这朝中官员表面上对殿下毕恭毕敬,其实其中包藏反心的大有人在,若陆韬的二军远离京城,只怕变生肘腋之时鞭长莫及!”
李越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何况现在武威将军入京,那是更不能远离了。所以我想,你当年也是跟着我经过战阵的,若是你和田七周醒带兵前往,我倒放心些。”
简仪自从入了西园,自以为此生已与那跃马扬鞭挥戈沙场的日子无缘了。男人毕竟是男人,天生血液里就流动着对金戈铁马的向往,此时经李越这么一说,遥想当年跟随摄政王东征西讨的日子,不由热血涌动,道:“殿下有命,简仪岂敢不遵?只是怕多年没经过这些,万一误了殿下的事……”
李越听出他嘴上虽然说得客气,心里其实已经动了,微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几年没上过沙场,连老本行都忘记了?真要是这样,我可得想想,当年这十二铁骑,可挑错了人了!”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他一向不会婆婆妈妈的安慰人,倒不如激将法来得干脆利落。
简仪想当年也是跟着摄政王出生入死的,摄政王固然锋芒毕露,身边那十二铁骑也将他的脾气学了个五六分,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儿,只在摄政王面前低头。简仪只因一心爱慕摄政王,既入了西园,少不得要有个男宠的样子,这人在心爱的人面前总免不了有几分奴性,加上摄政王戾气十足,颇有些喜怒无常,这些年把脾气中的狂傲已经收敛了九分九,此时话已说开,自知与眼前人无缘,反而抛开了些顾忌,当年的脾气不由自主冒出头来,扬眉道:“殿下这话可差了。简仪也是当年殿下亲自挑出来的,难道是殿下当年看错了人?”
李越哈哈大笑:“好!就说本王怎么会看错人?既然这样,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简仪长身而起,眉宇之间也多了三分豪气:“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