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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蛇出洞(1 / 1)

平河城大街上,一处处粥棚前围满了灾民,河道衙门的人忙得不亦乐乎,连李纵等三个伤兵也来帮忙。好容易忙到午后,灾民都发过了粥,几人才顾得上吃饭。李纵等三人刚捧上饭碗,便见周醒也过来坐下,点个头捧起碗就扒饭。李纵将面前的青菜往他面前推了推,笑道:“那些士绅的粮都运过来了?”

周醒轻哼了一声:“有殿下那一手,这些人都吓破了胆,弄出来的粮比初时料想的还多,总算这会都点清入仓了。”

卢平气哼哼地道:“西定那些暴民抢了粮米,老子们倒整天在这里为他们筹粮,真—”看了一眼周醒,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周醒冷冷一笑:“放心,这事殿下不会就这么算了。”

胡岩一直没说话,此时才状似随意地笑道:“忙成这样,周中书也不出来帮个忙,难道伤还没好?”

周醒敏锐地抬头扫他一眼:“你问他做什么?”

胡岩一怔:“没,没什么呀。不过这几天都没见到周中书,想他是不是伤还没好—”

周醒冷冷盯他片刻,道:“记着,以后不准再提他。”

胡岩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周中书他—”在周醒冷冷的盯视下,终于醒过神来,连忙低头扒饭,不敢再说。周醒环视三人,冷冷道:“都记住了:周中书在粮队被劫时伤势严重,一直昏迷不醒,生死难测—明白了!”

李纵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到底是军中精锐,马上明白了些,齐声道:“是。”周醒这才低头匆匆扒完碗中饭,道:“殿下明日要动身去西定都城商讨赈灾之事,你们三个和田七哥留在这里帮林河道,我和柳公子跟着殿下。”说完起身走了。

这里三个伤兵看着他走远,卢平兴灾乐祸地一笑:“好,就说殿下不会放过周凤城,这次失粮死了那么多兄弟,杀他一百回都不够。”

胡岩道:“周中书可是太后的人,殿下要是杀了他—”

卢平打断他道:“什么殿下杀了他,你刚才也听见了,他是在粮队被劫时受的重伤,能怪谁?”

李纵到底稳重些,拦了一句道:“别说了,周侍卫方才也说了,不准再提他,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胡岩道:“我也是替殿下考虑,要是这么说,倒是我多虑了。怪道这几天没看到周中书,原来是这么回事。”

卢平道:“一准是被关起来了,这几天我倒看见田侍卫往一个地方送饭,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大概就是给周凤城送了。”

李纵皱眉道:“你看你,刚才说了不准再提,你还说什么。吃饭吃饭,吃饱了还有晚上的粥要放呢。”

从河道衙门后门出去,是一条少有人走动的小街,顺街道右拐,过两个路口,是一间普通民居,破败的木门倾斜半掩,院中杂草丛生,似乎房主人灾年出外逃荒已久,此地已无人居住。只是此时最后面一间柴房却是房门紧闭,连窗户都从里面加固,昏暗无光,活像个牢房。房内桌椅皆无,只有一张床,床头上用铁链锁着一个人,死一般躺在床上。

院中传来一阵轻捷的脚步起,房门悄然打开,透进的光线落在床上人苍白的脸上,赫然正是周凤城。他似乎已经连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张了一下眼睛,就又昏昏欲睡地闭上了眼。来人站在门口也不往里走,冷冷开口道:“周中书,今天想好了没有?”正是田七。

周凤城闭着眼睛,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摄政王殿下明知这些人不是西定饥民,又为何一定要我的口供?”

田七双手环胸也冷笑了一下:“周中书可真不愧是西定人——别说那么多废话,你是打算今儿再饿一天?”

周凤城原本红润的薄唇上已经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皮屑,闻言猛地睁开双眼:“西定百姓都在挨饿,我既是西定人,饿上几顿又如何?摄政王想以饥民劫粮为借口以西定用兵,那是再也休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口供!”

田七面色也变了变,冷冷道:“好啊,既然周中书以西定人为荣,那就跟他们一起饿死吧。”

周凤城苦笑一下,又闭上了眼,缓缓道:“难道我说了,他就能让我活下去?当日我在殿上奏请移他的御座,就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如今不过晚几日罢了……”

田七等了一会,见他不再开口,冷哼一声,将门关牢,转身走了。这里周凤城躺在床上,双手被铁链紧锁在床头动也不能动,眼看窗棂里透入的一线天光渐渐黯淡,知道天色又黑了下来。正在怔忡之间,门忽然打开,两条黑影闪了进来,周凤城方自一惊,来人已晃亮了火折子,低声道:“周大人,是我,胡岩。”

平河城外是低低起伏的一片小山丘,夹着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天色微明,远远可以看见平河城门已经打开,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陆续出城了。

“醒了?”李越倚着树坐在草地上,仔细擦拭手中的匕首,听到背后的呼吸声有了变化,回头微微一笑。

柳子丹有几分迷茫地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片刻才想起来昨天出城之后,李越就让周醒赶着马车往西定都城的方向去了,却带着自己上了小山。只是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好象总是过了夜半吧。他身体本来弱些,再加上这几日为了赈灾忙得脚不沾地,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就睡过去了。

“给,喝口水吃点东西。”李越把水囊和干粮袋递过去,“周醒一会就该回来了。其实我说你不要来,和林影他们一起不是更好?”田七总会保护他,总比来吃露水强。

柳子丹低着眼睛没有回答,把盖在身上的披风取下来递过去。这是李越的披风,不知什么时候加盖到他身上了。难怪没觉得冷,两件皮毛披风在秋天是足够了。

李越没接:“再披会,早晨风凉,等太阳出来再脱。”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城门。

柳子丹怔了一会,顺从地把披风又盖回肩上。为什么非得跟着他来呢?应该还是不放心吧,毕竟他的手段在南祁是见过的,如果他真像卢平他们所猜测的是想找借口对西定用兵呢?其实,就算他是想对西定用兵,自己又有什么能力阻止呢?

“殿下—”周醒从树林中现出身来,也是一身的露水,鞋上沾满草屑泥土。

“回来了?”李越甩手抛过一个皮囊,“喝口酒暖暖。怎么样,甩掉那些人了?”

“想必他们还在客栈周围等着呢。”周醒一向冷峻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笑容,“照殿下的吩咐,我半夜请了郎中来,闹腾了好一会,如今只怕都知道香公子病在客栈里。”

柳子丹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去。李越对他笑笑:“没办法,总不能说我病了,别人不信。那件事你打听了没有?”

周醒摇摇头:“没听说有什么商队进入西定,只怕那批粮还在原处呢。倒是饥民抢劫的事常有,不过据人说,一来这些饥民只抢粮不伤人,二来—”

“二来什么?”李越抬头看他一眼,“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周醒低了低头:“听说饥民暴动虽然各处都有,但经常有人看到他们当中有个为首之人,服饰时常变换,却——总是背着一张铁弓。”

柳子丹微微一惊,抬头看着李越。李越脸上毫无表情,过了一会才淡淡一笑:“果然是他。”忽然唰地一声将匕首归鞘,目光转向城门:“该出来了。”

城门口此时停着一辆板车,拉车人一身黑衣,正是西定那些专门处理无名死尸之人的装束。板车上摆着三四具尸体,都用破草席胡乱裹着,有的还把一双赤裸青紫的脚露在外面。城门口的士兵都不禁厌恶地退了一步,为首的挥着手道:“快走快走,这些死尸怎么还没拉完?”

拉车人表情木然,似乎长年累月面对着一具具尸体已经将他的表情磨去了一般,默不作声地拉起板车,吱吱呀呀地出了城门,往乱坟岗子走去。李越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周醒,你在这里保护柳公子,我过去看看。”

周醒一惊:“殿下,我得跟着你!”

李越瞪他一眼:“胡说,你留在这里!田七一会准跟出来,我也不是一个人。”

周醒这时却固执起来:“不成,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卫,自然要跟着。”说完了自己也一怔。从前摄政王的话就是命令,无论是他还是田七都只能惟命是从,怎么如今竟敢抗命了?难道是这一路上摄政王平易近人的态度让自己变得放肆了?

柳子丹瞧了两人一眼,低声道:“让周醒跟你去吧,我一会自己回平河城,不会有事。”

李越还有些不放心,柳子丹眼睛看着地面,淡淡一笑:“我好歹是个男人,自己走回城去总不会出事。”

李越看着柳子丹。初升的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为他的侧面勾上了一道金色的光环,秀美之中带着坚韧。李越心里一跳。自打第一眼见到柳子丹,那超凡脱俗的美和特殊的身份倒让他几乎忘了柳子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委曲求全,可不意味着他就愿意让人当作女人来对待。一念至此,再看看周醒倔强的表情,李越迅速下了决心:“好,你回城,周醒咱们走!”

破板车在乱坟岗子停下了,拉车人刚才还弯腰曲背,这会四顾无人,就猛然挺直了身子。车上的尸体一阵蠕动,竟有两具掀开草席坐了起来,一个是胡岩,另一个就是周凤城。胡岩利索地跳下车,把周凤城扶了下来:“周大人,怎么样了?”

周凤城气色好了许多,游目四顾:“这是哪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胡岩赔笑道:“周大人别急,摄政王早晚要对你下手,平河城不能呆了,我们去个安全的地方。”

周凤城愠怒道:“什么安全的地方?胡岩你究竟是什么人,奉谁的命令行事?”

胡岩干咳了一声:“周大人,这话现在不能说,我们还是先上路,边走边说的好。总之小人奉命保护大人,绝对没有歹意就是。”

周凤城挣扎着不肯走:“你荒唐!我走了,风定尘还不要迁怒西定百姓?到时候他大开杀戒,谁能挡得住?”

胡岩一时语塞,拉车人却不耐烦起来,沉声道:“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胡岩,赶快走,一会让人发现追出来就糟了。那姓田的身手不错,可不能让他缠上!”

胡岩满头冒汗道:“是,这就走。马车在哪里?”

拉车人哼了一声:“离城这么近,马车怎么能过来,不怕被人看见?走五里地,自然有人来接。”

周凤城怒道:“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胡岩,这人是什么人?他不是西定人,也不是南祁人,听口音倒像北骁人,你竟敢与北骁人勾结?”

拉车人目中凶光一闪,颊边肌肉一阵抽搐,胡岩见势不妙,冷笑道:“铁线蛇,你当心些,周大人可是要紧人,你想怎么样?”

铁线蛇眼中凶光乱闪,到底还是忍了下去,过去把周凤城双臂往后一抹,扯下腰带胡乱捆了几圈,扛起他就走。别看他身子细瘦貌不惊人,力气却不小,扛了一个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胡岩跟在后面,不放心地道:“你小心些,周大人饿了好几日,身子虚得很,你手脚放仔细些。”铁线蛇闷声不响,只管拔腿就走,一面冷冷道:“你若喊一声,我就拿草堵你的嘴!”周凤城被他头朝下扛着,晃得头晕眼花,哪还有力气回嘴。铁线蛇脚步极快,片刻便下了乱坟岗子,沿小路往前走了四五里地,果然有一辆马车停在小山包下,两匹马儿似乎等得不耐烦,不停地踱着步子,车边还有两个黑衣骑士策马等在那里。

铁线蛇将周凤城往马车里一塞,向胡岩道:“你也进去,他若出什么事,都算你的。”

他一双眼睛在日光下又细又亮,真如蛇眼一般,胡岩被他一盯,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没敢说话,乖乖钻进马车里去了。铁线蛇往车辕上一坐,一抖缰绳,马儿打个响鼻,挪动了蹄子,铁线蛇冷冷道:“走。”话音刚落,忽然有人哈哈笑道:“往哪里走啊?”路边的树枝唰啦一响,两个人翻身跳落在道路当中。

两名黑衣骑士反应极快,唰一声同时拔出腰刀,一夹马肚冲了过来。两人用的都是弯刀,刀锋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显然锋利无比。两匹马儿显然也受过训练,不偏不倚并排向路中间两人冲过来。路本来不宽,双马并骑,把路堵得满满当当,躲都没处躲。两名骑士同时一个镫里藏身翻到马腹之下,两把弯刀却鬼魅一般斜探出来,即使路中间这两人往两边躲闪,也免不了被刀削成两段。这是他们练熟的马上战术,使用出来熟练无比。铁线蛇在后面,嘴角已经露出了嗜血的冷笑。

突然马匹一声悲嘶,右边一匹突然前蹄一屈一头栽倒在地,若不是骑士身手敏捷翻了出来,几乎便被压在马腹下。但二人的联手攻击无疑是已经被破了。剩下的一人一怔,因为他已看过面前这两人手中无弓无弩,只是个子较高的那个随手一甩,身旁的兄弟已经变作了滚地葫芦,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冲上去。就这一怔之间,眼前一花,右脚突然一轻,马镫带竟已被割断。他本是靠右脚勾住马镫,此时无可借力,立时跌在地上,糟糕的是左脚还挂在镫里,马儿又发疯似地往前冲,整个人就像个破布口袋似的被拖了出去。

从马腹下滚出来的那名骑士,百忙之中还瞥了爱马一眼,只见马儿前腿上插了一根尖锐的树枝,难怪会失蹄。只看了这么一眼,再抬头时就看见那高个子已经迎到另一匹马旁边,不由暗叫不妙,因为另一名骑士身子完全向另一侧倾斜,这一侧已全无保护。果然寒光一闪,马镫就落了下来。他翻身跳起来,一挥弯刀扑上去。他们虽然最重马背上的劈杀,但下了马刀法还在,出手迅捷狠辣,一刀就劈向敌人脖颈,毫不留情。只是刀一出手,敌人一弯身子,一头就撞进自己怀里,手腕上一阵剧疼,喀啦一声软软垂了下来,同时侧颈一痛,顿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铁线蛇瞳孔收缩。面前这人身手之敏捷远在众人所传之上,他甚至都没看清此人是用什么手法扭断了自己兄弟的手腕,只看见那一记手刀劈下去,自己兄弟就像截木桩一样栽倒了,而此时另一兄弟被马拖着已经奔出十几丈,马臀上鲜血直流,难怪像发了疯一般奔跑。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两个身手不错的弟兄已经狼狈不堪,这个南祁的摄政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李越把手上的匕首在指尖上转了一圈,其实匕首出鞘的唯一作用就是割了马镫挂带,又在马屁股上戳了一下,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了。他看着全身肌肉紧绷的铁线蛇,微微一笑:“怎么不说话了,这是要去哪啊?”

身后那名被拖在地上的骑士几次想翻身用刀割断另一根马镫带,无奈马跑得太快,试了几次都不成,脸上已经被拖得血痕累累,头还撞在路边树干上,眼前一片昏花,正在暗叫这次完了,突然一声破风锐响,马儿一声长嘶也是一头栽倒,前腿上一支黑黝黝的铁箭几乎射入骨中。

李越指尖上的匕首突然握入掌心,缓缓转身,他看着山坡上策马执弓现出身来的人,淡淡道:“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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