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道行事古板严肃,平白无故地,自然不会深更半夜带男人来找自家女儿。
——尤其那人还是攸桐的前夫。
事实上,他这几日的心绪原本极好。
前年此时满城风雨,当初的百姓议论、同僚侧目,他至今都记得清楚,对暗里搅弄风波、污蔑造谣的徐家,更是恨之入骨,奈何自身本事有限,扳不倒徐太师那老贼,只能忍耐。如今真相大白,徐家伪善歹毒的老脸被撕破,当初的事骤然反转,有英王助力,坊间议论如沸,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思道这两日从衙署下值后,总要换身不起眼的便衣,往茶坊酒肆走走。
看着那些昔日对攸桐嗤之以鼻,今日转过头去戳徐家的脊梁骨,直呼当时被蒙骗、误导的人,心中冷嘲哂笑。听着众人对徐家的议论、嘲讽、谩骂,种种刻薄讥嘲的言语泼向徐家门庭时,又不无快意。
到徐太师被人闹市讥讽,气得呕血而死,总算浑身痛快,酣畅淋漓。
今日他仍布衣出门,到茶肆里喝两杯茶,听这市井议论的动向,踏月而归。
回府后进了书房,取了本山川地理志来翻,到得中途,听管事说傅煜造访,只当是有要事商议,忙请进来。
哪知入厅相见,叙礼毕,傅煜简单提了几句京城形势,便将话锋一转,说想见攸桐。
魏思道彻底愣住了。
先前闹出和离的事时,魏思道只觉是女儿过于任性、不明事理,对傅家颇存几分愧疚。只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傅家坐镇齐州、图谋天下,并未因此事而生芥蒂,魏思道自是感激。既已上了贼船,万没有反水抽身的道理,魏思道仍愿效劳,对待傅煜也十分客气。
但这也仅限政事而已。
如今深更半夜,攸桐是未嫁之身,傅煜忽然说想见她……
魏思道下意识觉得不妥,便道:“小女怕是已歇下了,将军若有吩咐,老朽转达便是。”
“那未免太劳烦了。”傅煜长身而起,漆黑的衣袍摆动,竟自躬身朝他作揖道:“这几句话颇为紧要,关乎一件大事,不宜耽搁,我想亲口问攸桐,还请大人通融。”
魏思道迟疑了下,提出请攸桐过来谈话。
哪知傅煜仍是最初的态度,因年初跟攸桐在府里住了阵子,对魏府的情形知之不少,便说攸桐这回过来,想必是住在客院的。客院并非男人不好踏足的女眷住处,又有小书房可供议事,他漏夜造访,已是搅扰,哪能再给此处添乱。且冬夜寒冷,姑娘家不宜出门受寒,攸桐行事稳重有分寸,他也并非图谋不轨,尽可放心。
说话时,态度恭敬客气,话里话外都是此事只宜与攸桐商议的意思。
魏思道无言以对。
倘若傅煜如从前般冷淡高傲,他也能硬气驳回,偏巧这厮礼数周全,比做女婿时还恭敬。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面是在渊潜龙,还对他府里的情形摸得清楚。而傅家谋夺天下,魏思道只是帐下拥趸之一,比起曾在傅家生活过的攸桐,他对傅家之事知之不多,有些事确实不宜探之过深。
魏思道只觉头疼,却无法驳回,只好亲自带傅煜过来。
……
此刻屋里灯火通明,魏思道进了门,直奔东梢间的小书房。
攸桐微愣过后,瞅着父亲在场,没敢放肆,只屈膝为礼,请傅煜入内。然而终是情意如丝、心事难藏,两人四目相顾、举手投足之间,那股熟稔亲近十分明显,且攸桐虽敛眉垂首,从容端庄,傅煜却像渴求相见似的,哪怕姿态端毅如华岳,瞥向攸桐的目光却放肆得明显。
魏思道到了梢间,回头瞧见那情形,心里便浮起疑影。
——当初和离时,攸桐说是夫妻感情不睦、不宜纠缠,此刻瞧着却不像那么回事。
他清了清喉咙,待两人跟过来,便道:“傅将军说,有几句话要问你。”
攸桐从善如流,“将军但请吩咐。”
“是关于沈家的。”傅煜沉眉,旋即看向魏思道,那眼神分明是想借一步说话。
魏思道碰着软钉子,心中微觉气闷,只看向攸桐。
攸桐暗自扶额。
沈家能有什么大事,值得傅煜漏夜造访?必是他编的借口,诓骗魏思道带他过来。而傅煜这人心高气傲,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既想支开魏思道,必还有旁的法子,耗下去也是尴尬。遂微微一笑,屈膝道:“父亲放心,女儿有分寸。”
魏思道无法,只叮嘱道:“夜已深了,早点说吧,我回书房等着。”
说罢,自出门去了。
剩下攸桐和傅煜相对而立,灯影摇动,满室熏暖。
等屋门关上,攸桐那端庄姿态便立时垮下来,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书架上,黛眉微蹙,杏眼儿瞪着傅煜,徐徐道:“将军如今好大的威风,都诓起家父来了。若我方才不帮忙,将军难道要直言不讳,请家父避让么?这可是在魏家。”
傅煜不以为耻,反将唇角微勾,“所以我好言恳请,作了许多揖,才说动岳丈。”
“谁是你岳丈!”攸桐轻哼,强绷着脸,抬手摆弄发梢。
傅煜笑而不语,含笑打量她。
上回在秦良玉的别苑雪地拥吻,那滋味叫人贪恋,傅煜举兵平叛时,每逢临睡前得空,总忍不住回味,可惜山长水远,只能在脑海勾勒她容颜。之后快马加鞭、昼夜赶路,虽追上了她,却为避人耳目,不得不分道而行。回京后这几日,傅煜几乎片刻都没得空——
傅家有逐鹿之志,暗中埋到京城的棋子几乎已成了密网,他是结网之人,又逢此皇权更替的紧要关头,既然亲临,自须问明详细消息,理清局势。
今日总算得空,见完许朝宗,便直奔魏家而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跟攸桐别离日久,算起来,这月余的辗转反侧,竟如一生。
而今漏深人静,这般静谧独处的时光,弥足珍贵。
灯影下美人盈盈而立,海棠红的锦衣娇艳柔旖,底下襦裙堆叠如浪,腰间环佩宫绦尽除了,只剩细带束腰,盈盈一握,衬得鼓起的胸脯如危峦起伏,勾人绮念。屋里熏得暖和,她穿得也单薄,交领滚了细密花纹,露出秀致锁骨,双唇不点而朱,雪腮秀颌,眼波含了薄嗔,侧身觑他时,更添眉梢妖娆风情。
若非理智牵制,傅煜几乎想扑过去,将她压在书架上□□一通。
他甚至觉得后悔,当初不该纵她出府,斩断夫妻的名分。
——她倒是逍遥了,换成他吃苦头,还有苦说不出。
攸桐却不知他那些念头,只催促道:“父亲说等在书房,必会等着,有话就说,别耽搁。”
“唔。”傅煜总算想起这茬,见桌上有茶,也不管冷热,自斟了一杯饮下。冰凉的茶水入喉,缓解了喉头的干燥,亦稍稍压制血液里的躁动。
攸桐阻拦不及,只好道了声“你等着”,去侧间里,取了一碗清凉甘甜的黄桃来——这是仿照罐头做的,将黄桃切为两半,加蜜糖煮好后晾冷,比生吃的还要清脆甘甜,冬日火盆熏得满屋燥热时,那甘甜汁液更能润喉。
傅煜尝了一块,甚合胃口,遂将白日的事简略说了。
提起徐淑来告状、许朝宗喝止的情形时,唇角勾起讽笑。
攸桐看他没了下文,问道:“怎么?”
“幸亏当初你没跟他。”
这话说得坦然,并非拈酸吃醋。攸桐坐在对面,素手撑在桌上,正舀甜汁喝,闻言饶有兴致地抬眉,“为何?”
“护不住女人,要他何用。”傅煜答得一本正经。
成婚那么久,攸桐还没见他在背后议论旁人,瞧见那冷峻眉目间难以掩饰的嫌弃,不由“嗤”的一笑,莞尔道:“这位睿王,终是有些优柔寡断,不知提前谋划安排,每回都是到了最后,迫不得已时才取舍。没了事先的筹备铺垫,自然无法周全应对。”
——对她如此,对徐淑也如此。
若许朝宗足够决断,在有夺嫡的念头之初,便该做出取舍,摆明态度,安置妥当。而不是拖到最后,等皇帝赐婚时才突兀地选择徐淑,两边不讨好。
若许朝宗足够决断,哪怕有傅煜的三分谋略,也该知道,当日徐家的卑劣行径,对于靠声名立足的徐家是个极大的隐患。既跟徐家上了一条贼船,徐家无力斩除后患,他也该凭王府的手段将尾巴收拾干净,而不是放任自流,以至于今日徐家名声扫地,睿王府自断臂膀。
这样的人,纵生于皇家,有天子血脉,又如何能成大事?
攸桐摇头哂笑,转而道:“徐淑记恨着我,睿王呢,打算如何?”
她双眸睁得溜圆,目光湛亮,显然满是期待。
傅煜神情间,竟有些许邀功的意思,“他想夺嫡,须借我之力。若要我出手,须先将徐家的事交代清楚,而那件事根结在你,不在我,他很清楚。今晚过来,是想知会你,许朝宗火烧眉毛,明日或许会找你。届时无需顾虑,全凭心意行事。”
这就是要给她撑腰,放任她随意处置徐淑的意思了?
她最初的打算,是借英王之力弄臭徐家,届时徐淑受牵连,自然要倒霉。但那多半取决于许朝宗,她若想插手,着实艰难,谁知道,傅煜竟递了这机会过来?
攸桐喜出望外,“她毕竟是王妃……”
“却也会是弃子。”傅煜胸有成竹。
攸桐觑着他,眼底笑意渐渐深浓。熙平帝病重,二王夺嫡,其中凶险可想而知,傅煜夹在其中,有无数大事压在肩上,却未料繁忙重压之下,竟还会为她争来这好处。亦可见,她在他心里的些许分量。
她满心欢喜,忍不住起身凑过去,在傅煜唇上轻轻一吻。
“多谢将军!”眉眼弯弯,欢喜溢于言表。
这亲吻如蜻蜓点水,来得猝不及防,待傅煜回过味时,她已坐回椅中,戳了黄桃吃。
傅煜舔了舔唇,上面残留甘甜滋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然而心底的狂喜却如泉水涌出,他眸色微凝,瞧着她沾了甜液、娇艳欲滴的嫩唇,几乎想以猛虎之姿扑过去。外面却响起仆妇不合时宜的说话声,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却提醒着傅煜,这是客居魏家,须克制自持。
这片刻间隙里,攸桐已然起身。
“这事记住了,将军还有旁的叮嘱吗?”她问。
傅煜直勾勾盯着她,“没有。”
“那……送客?”攸桐瞧着那目光,隐约觉察出危险。
傅煜血液被炭气熏得滚热沸腾,怕多留片刻,会忍不住仗势欺人。
便站起身,声音微微僵硬,“好。”
他的眸色深浓,神情不见半点冷淡,那直勾勾如饿狼的目光里藏着什么,攸桐心中洞明。突兀送客,也是怕不慎窜起火苗——若是在齐州她的院落,既情意相通,自是无妨,但这儿毕竟是魏家……还是守礼些的好。
然而两人难得碰面,傅煜不舍得她,她也并不想就这样告别。
且听傅煜的言辞,许朝宗已是身处绝境,既然有心翻盘,唯一的途径便是宫变。睿王府得力的武人不多,傅煜既能以此事要挟,想必宫变之中,傅煜会是顶梁柱。皇宫大内、京畿重地,毕竟是凶险的虎狼窟,他深入虎穴,岂不令人担心?
攸桐看着他迈出两步,背影如山岳沉稳,脚步却迟缓僵硬。
“将军。”她终是没忍住,低声叫他。
傅煜几乎是在瞬间转身,目瞬如电,紧紧盯住她。
攸桐心跳陡然加剧,藏在袖中的双手微握,认真道:“皇宫里十分凶险,事涉皇位,更是危机四伏,你务必保重,切不可冒进……”
后面的话,傅煜已听不进去了。
他盯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颊,看到的是翕动的娇艳嫩唇,是她眼底的担忧关怀。
这是他的女人,曾同床共枕,如今情投意合的女人!
滚热的血液呼啸着冲上脑海,往日的冷静自持、权衡克制被烧作灰烬,管他已经和离,管他身在魏家,他想亲她,想很久了!修长健拔的双腿迈开,迅猛如扑向猎物的猛虎,他几乎是瞬息之间便挪到了攸桐跟前,不待她多说,扣住她腰身揽进怀里,低头狠狠噙住她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