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为林老将军准备在汴梁的别院实属难得,这里地处偏僻,远离声嚣,颇有世外隐居的味道。
朱域抱着南宫嘉一路到了后院,还未进入那眼温泉,庭院间早有若有似无的白雾缭绕。他脚步未停,示意莫檀前去准备,自己则大步跨了进去。
温泉滋养,南宫嘉只着小衣,浑身浸泡在温和的泉水中,虽是在睡梦中,却渐渐将眉头舒展开。几缕水雾袅袅在她脸侧飞过,衬得她的脸异常沉静。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时的她还未遇到朱域,天真烂漫,娇纵任性,仿佛天下之间没有她所惧怕的东西。
因为她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也有疼爱她的爹爹,护着她的兄长,以及那个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未婚夫林恕顶着,她只需要放肆明媚的长大,丝毫不用顾忌这人世间的尔虞我诈。
梦中的南宫嘉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嘴角也微微扬起来,要是如此惬意的日子永远继续下去该多好啊。
忽然,梦中情景一转,身边慈爱的爹爹,温厚的兄长,以及那个时不时惹自己生气的林恕,都不见了。
周围的红墙黛瓦,全都变成了奢华的描金高墙,那屋檐上隐隐还透着条龙,做出欲飞入云霄的模样。
那是睿王府!
南宫嘉心中狂震,那些痛苦的记忆如流水般又统统回到脑海。
睿王日复一日的冷待,徐如意自由出入王府时的洋洋得意,父亲被废斥获斩,兄长与族人一并流放……
痛苦的一幕幕飞速掠过,压得她快要窒息。她像是一个快要溺毙的人,挣扎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切,都是她一人造成。她是罪人,是爹爹的罪人,母亲的罪人,兄长的罪人,更是南宫一族的罪人。
她用自己的痴狂与愚蠢,亲手将自己的亲人送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对不起,对不起……
南宫嘉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在梦中泪流满面,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走入绝途,看到自己的母亲在西北风沙中艰难前行,看到兄长受尽白眼与侮/辱却不敢反抗一声,他可是曾经一举夺冠的状元郎啊!
她拼命地想去追,可怎么都追不上,渐渐地,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有她一个人留在那堵描金高墙内,呆呆地看着遥不可及的那条屋檐上的飞龙。
爹爹,娘亲,兄长……你们在哪儿……嘉儿要和你们一起走……
朱域看着池中的人儿眉头越皱越紧,身子也不自觉地开始下滑,他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抓紧杯沿,终于在南宫嘉快要沉入水面前,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咳咳咳……”南宫嘉手腕一痛,立马从梦中醒了过来,喉咙一阵痒腻,忍不住咳出声来。
朱域深沉冷淡的眉眼撞入眸中,她就像是见到鬼魅般甩开他的手,迅速往后退去,直到推到池壁退无可退,方才停下来,捂住小衣满脸戒备地看着朱域。
“怎么,害怕本王?”朱域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掩去心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你身上哪个地方是我没有看过的?”
“你无耻!”南宫嘉一双眸子气得泪意点点,“殿下既然厌弃我,何必管我的死活,这个孩子也绝没有活下来的必要。你大可以让我幽居下人院,相信过不了多久,我这样一个让你厌恶的人,会永远从世上消失。你与徐如意……”
“可本王若不想你消失呢?”朱域打断她的话,好看的狭长双目流出意味深长的神色来。
眼前的女子曾经满心都是他,可现在她看向自己时,却只剩下戒备和仇恨,这让他心中莫名浮起一阵烦躁。
南宫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朱域心机深沉,只手遮天,他此生最痛恨的就是被迫与算计。可正是自己一厢情愿痴恋他数年,这才让太子窥得先机,逼着朱域求娶于她。
三年前定亲那日前,他与徐如意恐怕早已情根深种,却是自己横插一脚,生生阻断了他们鸳鸯成双的美好希冀。
朱域为了助朱璋入东宫,不可能拒绝这场一举两得的亲事,所以他只能让自己的心上人受屈,迟迟入不了睿王府。
南宫嘉想起自己大婚那晚,在红盖头下的局促不安,她怕在朱域面前出丑,怕自己做一丁点儿他不喜欢的事惹她不快。
可她想得太美好了,所有的闺中羞怯,绵绵情谊,全都在红盖头落下时,见到朱域冰冷甚至厌烦的表情时消失殆尽了。
他不爱她。
南宫嘉一直想不明白,既然不爱,为何还要娶她呢?
现在,她终于懂了,朝堂争斗,是不会为情爱所困的。
就算不爱又如何,只要有利益可图,依然可以结为夫妻,朝夕相对。纵然深爱又如何,还不是为权势退步,迟迟得不到名分。
可她明白得晚了,一切覆水难收,再难回头。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己所能远离这个带来所有痛苦男人。或者,想尽办法弥补自己的家族。
南宫嘉敛起所有的情绪,在水中跪下,“睿王殿下,如今臣女父亲已死,族人流放,再无回京可能,臣女已为之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从此再不敢纠缠于殿下,恳请殿下开恩赐一碗落胎药,让这个孩子彻底消失。”
朱域复又在池岸边的红木桌边坐下,静静看着跪在池中的人,她一直都很瘦弱,遭此大变,似乎更加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倒下。
曾记得自己多年冷落她时,她还带着些丞相娇女的霸道骄纵,他越远离她,她更加想要凑到他眼前。今天送燕窝,明天送参汤,总是变着法儿要进书房,他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回应。
也许是一味地吃闭门羹将她的信心慢慢地耗尽,南宫嘉来书房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那次她发现了徐如意的存在,从此便在正院深居简出,再也不主动凑到他面前。
今日在看南宫嘉的神色,朱域都瞧不出,眼前的是大婚那晚,一心嫁入王府,痴恋他多年的少女。
他轻咳了声,掩去心中那点微末的异样,开口道:“你当皇家血脉是可以随意扼杀的?若你存了这心思,就是蓄意谋害皇嗣,南宫一脉可不止被流放这么简单了。”
南宫嘉毕竟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无知少女了,她直直地看向朱域,轻且坚定地开口:“自古女子怀孕当有千万种意外落胎的缘由,臣女若故意寻个机会,王爷就一定能抓到把柄吗?”
“南宫嘉,你倒是不蠢。”朱域皱了眉头,优雅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
“殿下,臣女家族全败,以后再也无法相助殿下。我爹爹的死全是殿下一手促成,我作为南宫氏唯一的女儿,自然对你怀恨,让一个恨你的女人生下王府第一个孩子,这是殿下想看到的吗?”南宫嘉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徐如意那洋洋得意的面容,“况且殿下与徐府三姑娘情投意合,结为白首是迟早的事,徐姑娘恐怕也不想早早当了继母。”
“你倒是看得透彻,恨又如何?这天下想要至于本王于死地的人大有人在,不差你一个。”朱域语气带笑,脸上却一点喜色都没有,瘦削的俊脸此刻含着一股怒气,“本王倒是小看你了,你之前可是对如意处处刁难,如今却是处处为她考虑了?”
是了,她当初的确是见不得徐如意有一丁点儿称心的地方。她眼睁睁地看着朱域温柔地牵起徐如意的手,将她护在身后;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将费心搜罗来的奇珍异宝送到徐如意的面前,任她挑选。
朱域为徐如意做的一切,都是南宫嘉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自己的丈夫将全部的柔情全部给了另外一个女子,留给南宫嘉的,从头到尾只有冰冷和漠视。这让她怎么接受得了!她嫉妒的快要发狂,所以只要一见到徐如意,必定要针对一番才会解气。
“殿下,错了,是臣女错了。”泪水自眼角落下,一滴一滴,似断线的珠子落入池水中,只荡起轻微的波纹,很快又了无痕迹。
这一切,从开始就已经错了。她不该闯入睿王府,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贪玩偷跑出府,就见不到城门外,从西北凯旋而归的睿王朱域,那一场足以烧毁所有的爱慕之情,也就无从说起了。
“臣女从此以后,一定安守本分,再也不会出现在徐姑娘面前惹她不快,殿下可以放心迎娶心爱的女子。臣女不该骄纵任性,强行嫁入王府,如今也算是自食恶果。希望殿下网开一面,能留南宫族人一条活路,臣女日后必定为奴为婢,在王府任人差遣。”
西北之路凶险万分,如果朝中政敌暗做手脚,族人们能顺利前去西北的机会尤其渺茫,爹爹已死,放眼整个汴梁,没有谁敢出手相救。她只能求朱域能对她有一丝的怜悯之心,恳求他不要赶尽杀绝,这也是她唯一为族人做的了。
朱域看了他良久,却迟迟不出声。他觉得什么东西,突然从掌中逃走了,空落落的,抓不住又甩不开。
南宫嘉只当他觉得这买卖不划算,又沉沉开口:“殿下想要什么,只要臣女做得到的,定当尽力完成。只求殿下怜悯,能够在去西北的路上略加打点。”
“南宫嘉,你如今连个最下等的婢女都不如,”朱域终于冷笑出声,一字一句没有丝毫温度,“又有什么资格求本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