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今年十五的月亮,实在黯淡得很。
浓云飘散那时,舒衡终于缓缓放下手中的信号筒。他却重复又问:“阿念,方才你说什么?”
常念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个黑色的信号筒上,整个人反倒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我说,我跟你走。”
“真,真的吗?你当真愿意?”舒衡似乎怔住了,好半响才发出激动得轻微发颤的声音。
他来之前就知晓,阿念是绝不会跟他走的。在皇宫那时候,她还未和宁远侯定亲,便已经那样决绝而无情地拒绝了他。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爱阿念,他不能没有阿念,从小到大,十几年了啊,几乎每一年的中秋她们都在一起,后来,阿念怎么就变了呢?她变得势力虚伪,冷漠无情……可,又能怎么样?只要她是常念,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爱。他带了很多人过来,哪怕用强行极端的手段,也势必要带走心上人,天长地久,总有一日阿念会像以前一样仰慕他的。可,她竟说出她愿意。这是真的吗?
常念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你先放开我。”
舒衡猛地回过神,放开手,却也没有完全放开。他小心翼翼地,也不敢用力了。
“对不起,阿念,我太害怕失去你了。弄疼你了是不是?”
“不疼,只是有点冷。”常念抽回手,手臂一片麻木。她转身,先关了窗户。舒衡盯着她一举一动的目光如同铺天盖地的大网,深沉阴翳,同时也看到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
她说冷,她自幼便畏冷。
舒衡忽然脱了身后的黑色罩袍下来,想要给常念披上。
可常念转身过来,退后两步。
舒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
常念没有给他深想的功夫,很快就道:“不要伤害更多无辜的人。”
“我何曾想要害他们?”舒衡开始急切解释,“不伤害她们我就带不走你,我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常念沉默着看着他,一双澄澈明净的眸子里,容不得任何阴暗与丑恶。
舒衡倏的丢下那信号筒,急切的语气慢慢变得颓丧,最终妥协道:“好,好,不害人,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依你。”
常念暗暗松了一口气,尽量神色无异地问道:“你的人,都在哪里?我们怎么走?”
他能顺利进到这里,必定是做了万全准备。
舒衡上前一步,微微躬着身,与她平视着,道:“阿念,你放心,我早早安排人备好马车在城外等候了,楼下也有人守着,今夜任谁来也抢不走你,只要我们下去——”
话音未落,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打斗。
舒衡心头一紧,他在门口安排了两个人……反应过来,他立时将常念拉到身后,紧紧攥着。
随着两声砰然倒地声,下一瞬,跑进来一个女子。
是一身素衣裙的水云:“主人!”
常念眼里极快滑过一抹希望,用力想要挣脱开舒衡,哪料舒衡忽然掏出来一把锋利的匕首,死死攥紧她后退,同时,那匕首也直直指向前方,大声道:“别过来!否则我——”
水云风里浪里见多了血光生死,怎会惧怕?只是才将迈出一步,舒衡竟就把匕首抵在了常念的脖子上!
冰凉的触感,从脖颈直达心底,常念整个人都僵住了。
水云脸色大变,生生住了脚步,“你胆敢伤主人分毫,我等定将你碎尸万段!”
舒衡大笑一声,他怎么会伤害阿念呢?他只压低了声音,神情扭曲,自以为温和地对常念道:“阿念,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说这话时,他的手,却在发抖,抖动得厉害时,力道不受控制地变重,锋利的刀刃甚至已经割破了常念娇嫩的雪颈,小血珠慢慢渗出来,可他却还能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
常念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水云也被逼得步步退后,她今夜是出来赏景,赤手空拳,什么暗器全都未带,此刻断断不敢贸然冲上去激怒那疯子,主人的命,只有一条!
舒衡就这么用匕首抵着常念的脖颈,慢慢走出来,刀痕越来越深,细细的血流,温热滑下来,要是再用力一些的话——
常念甚至已经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正逐步逼近。绝望,慌张,无助,恐惧,她贴着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濡湿透了,艰难捱过的每一刻都像是生命的最后。
夫君在前线抗战,哥哥在京城……
这个时候,谁也救不了她了。
可窗外的熙攘声近在咫尺,小孩的玩闹声那样活泼真切,她不想就这么白白死掉!一点也不想!
心电急转间,常念摸到舒衡腰腹上别着的一把冰冷短刃,她清冷的面庞多了一抹厉色,豁出去似的,用江恕闲暇时教她的,那两招根本没有学会的被人扼住喉咙的逃脱招式,与此同时,匕首划过脖颈发出一声尖锐的“呲啦”,如同撕裂白纸。
舒衡倏的松手,满面惊愕。他瞧见折射冷光的刃面染了鲜血。
说时迟,那时快。
水云见状顿时冲上来,反手夺了舒衡的匕首向他胸口捅去,掌心用力一推,扶住常念虚软的身子。
这一幕又急又快,舒衡根本未曾料到,反应过来时,胸口多了个血窟窿,鲜血泊泊流出,那是致命伤。可他垂下的眼,只盯着腹上一道被短刃划破的浅浅血痕。他跌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向常念。
为什么?
常念握着那把短刃的指尖用力到发白,精致如画的眉眼尽是冷冽杀意:“我这条命是江恕拿命才捡回来的,你万不该用生死逼我!”
舒衡张了张口,谁料吐出一大口血,他月白的衣袍,都被染透了,瞪大的双眼似有无数的不甘心和愤慨,最终却只能呜咽着发出奇怪的声响,没能道出一句完整的话。
美好的梦境与残忍的现实相碰撞,在这一刻,将这两年支撑他的所有信念击个粉碎。
他所认识的阿念,天真善良,活泼乐观。
他梦里的阿念,温柔漂亮,贤良淑德。
可眼前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他明明说过不会伤害她的!或许一开始,她就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走!
碎了,随着最后一口气咽下,随着最后一面,什么都碎了。
此时“哐当”一声,常念手里用来防身的短刃掉到地上,人也跟着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水云连忙扶住她,再看那脖颈上一道伤口,流着血,幸而不深。可这位娇贵的公主小脸惨白,无一丝血色,怕是吓坏了,此地不宜久留,水云便想先带她离开。
常念却拉住水云,沙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给府上递个信号叫人来,楼下,城外,还有他的人。务必全部捉拿,不可放过一个。”
水云愣了愣,惊诧于她这位新主人劫后余生的镇静和理智,竟不像是一个十六七的姑娘。
常念转头看她一眼,眼眶微红,似在极力隐忍着情绪:“今夜中秋,街巷拥挤,游人众多,不得闹出大动静,扰乱百安。你所见的种种,亦不得泄露半分,尤其是前线,明白吗?”
倘若江恕知晓,定要分神不可。战局瞬息万变,她不能因为这点事情耽误整个西北和大晋安危。
水云心中一凛,立时垂头应:“请您放心,今夜之事,属下定守口如瓶,保您再无后顾之忧。”
福康院,江老太太看着时候有些晚了,差人去问,得知孙媳妇还没回来,便要拿拐杖穿衣裳出门。
老姐妹打趣道:“酉时还没到呢,殿下是年轻人,爱热闹,你这老婆子也不嫌自个儿烦。”
老太太哼一声:“那就是我宝贝孙女!欢喜着我呢,还不是你,说来就来,叫我没得功夫陪她出门去走动走动。”
这位老姐妹腿脚有些不好,好在素来知晓江老太的性子,闻言倒不生气,摆手道:“得了,下回叫你一个人在西北,谁也不来看你。”
芳妈妈出来打圆场,而后几个人才说笑着去到门口。
常念正下马车,远远瞧见台阶上祖母年迈的身影,她动了动僵硬的唇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糟糕,才小跑上来,甜甜唤道:“祖母,我回来了。”
“哎呦!乖乖是不是被冻着了?小脸白的哟。”老太太眉眼带笑,用手掌给她暖暖脸颊,看见她脖子上新戴的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便问道:“这是什么新鲜玩意?”
常念垂头看看,“是街上阿婆织的毛领,冬日戴起来,就不怕冷了。我给祖母和表姑母都带了。”
老太太笑意更深了,回头睨老姐妹一眼,自豪道:“我说什么来着?念宝就是欢喜我。”
“是,属你讨人喜欢。”
“……”
夜色浓浓,明月光辉也显得冷清。
直到回了朝夕院,将身沉在热水中,常念才捂住湿漉漉的冰冷脸颊,没有笑,也说不出话了,因为心底的恐慌和后怕正在一点点放大,慢慢将她整个人笼罩住,脖子上被划破的伤口、胳膊上被攥紧留下的红痕,也开始泛起细密难忍的疼痛。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水流嘀嗒声,春笙和夏樟都醒了,二人守在一旁,忧心忡忡,莫说殿下,她们都吓死了。谁曾想好好的去看个灯会,会遇上舒世子?还有那样凶险可怕的事情……
春笙小声道:“殿下,日后咱们出门,多带一二侍卫吧?”
夏樟犹豫一会,“还是你我去学些功夫,更为妥当。”毕竟她们贴身伺候,离殿下最近,侍卫都是男子,多有不便。今夜,都是她们二人疏忽。
常念声音低低地应了声,并未责怪:“都成。”
虽然过了这一夜,她再没有出过门,虽然知晓从此世间再无舒衡,却仍会心有余悸。
又是一年冬日来临了。
春笙担忧她们殿下这样闷闷不乐,郁结于心,要坏了身子,每日想尽法子逗她开心,可是都不太管用。好在,侯爷的书信按时寄回来,前方多是捷报,更有传闻说,年后大军就能得胜归来了。
常念知晓,没有那么快的,江恕在信里说,要一举兼并东月国,消息放回来,只是安稳人心,因为入冬后,就是年关了。
唯一庆幸的,是今年她没有生重病,偶尔咳嗽头疼,都无伤大雅。
可时间还是漫长而难熬,她也变得越发沉默少言。
十一月末的时候,雪下得最大,天最寒,常念每晚都听着炉火跳动的噼啪声响,直到深夜。
寝屋里彻夜燃灯到天明,一点细微声响都知晓。
因而在屏风后投下一道斜影时,常念几乎是下意识的绷紧了身子,两手发着颤,慌忙间抱了那个铁做的福娃娃躲到被子里,她想到了那夜被舒衡用匕首抵着脖子的恐慌。
外边,是真的有脚步声渐渐逼近,不是幻觉。
春笙她们守夜,也不会是这样的声响。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能进到朝夕院?不,宁远侯府固若金汤,光是门便进不得,遑论这里?
莫不是舒衡阴魂不散,变成恶鬼从阴曹地府爬起来找她了吧……
这个念头才将冒出来,被子就被小心拉开一角,有什么东西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常念吓得双眼紧闭,只觉毛骨悚然,不管不顾地拿那福娃娃砸过去,说话都哆嗦了:“……神佛庇佑,神佛庇佑,奸邪鬼贼皆,皆消亡!”
风尘仆仆赶回来、思妻心切的宁远侯:“……?”
他?奸邪鬼贼??
江恕长身立在榻边,双目寒沉,剑眉紧紧蹙起,那个福娃娃没砸到他,“哐”一声掉在地上。可榻上的夫人,蜷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她在害怕,在颤抖。
江恕很快脱了大氅,小心将人抱过来:“念念?怎么了?”
常念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冷汗都滚落了下来,她后怕地抬起头,一张小脸惨白,眼眶却通红,娇弱可怜的模样,一下戳到了江恕心底最深处。
“念念,是我,我回来了。”
“夫,夫,夫君?”常念愣住了,等她终于确定这个胡子拉碴脸庞黝黑的冷俊男人当真是她夫君之后,又是两行热泪滚落:“呜呜夫君保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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