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赞叹中登上二楼,然后就发现这里是一个四面敞开的亭台。
可以凭栏望远,运河水面寒烟,天上明月,尽收眼底。
在地上摆着十几个案几,上面有笔墨纸砚,正好在场的所有人每人一个。
虽然四面敞开,但寒风却无法侵入,众人如同身处暖春。
所有人都赞叹不已,这几乎是他们见过最奢豪的文会。
甚至有人都忍不住感慨:“传说有人曾经去过龙宫写文章,恐怕那时候就是如此场景吧。”
听着这感叹,燕山月连忙低头,藏住自己脸上的怪异表情。
这地面是螺蛳壳,地上的案几全是土墩,笔墨纸砚全是枯树枝碎石块,最狠的是墨汁,别人在那儿赞叹“馨香扑鼻,如兰如梅”,燕山月闻到的却是一股刺鼻馊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的马尿,燕山月简直不敢细想。
众人一边赞叹着,一边急匆匆挑个好位置坐下,一片混乱之后,所有人都坐好了。
此时,一个人影才从楼上走了下来。
这是个白衣女子。
她一双眼眸如同含着秋水,眼波流转之间,摄人心魄。
脸上不施粉黛,却依然肌肤胜雪,一头青丝随意披散,脖颈纤细,肩膀上随意披着白纱衣,露出清瘦的锁骨。
纱衣垂落,无法完全遮掩双腿,不但能看出细长的轮廓,更能看到一片露在外面的白玉肌肤,双足指甲艳红,如同红宝石。
一时间,燕山月身边全是倒吸凉气,咽口水的声音。
燕山月听着别人夸张的表现,心情十分复杂。
现在燕山月眼里看到的,只是一只靠后腿直立的白色狐狸而已。
这一幕又诡异,又荒诞,燕山月实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但是绝不能被狐妖看出异样,燕山月连忙低头藏住自己的脸。
好在这只白狐并没有注意燕山月。
白衣女子走下楼梯,在众人注目中停下脚步,然后轻轻开口:“妾身辛十一娘。”
“今日文会,只为选出灵秀文章,诗词歌赋策论时文皆可。”
“若有哪位公子写出绝妙好辞,入得仙师法眼,仙师愿意教他科举,送他金榜题名,高中进士。”
这一下,秀才们顿时欣喜若狂。
这文会的组织者原来是个神仙!
那要是真能得到他的帮助,就一定能考上进士。
对于寒窗十年的这些秀才而言,这是无法抗拒的甜蜜毒药。
不过秀才中间的燕山月却内心毫无波动。
狐妖自称仙人,这都是多少故事里说过的老套路了。
眼前看到的怪异情景已经够多了,燕山月不想再浪费时间,以免节外生枝,早点把自称仙人的狐妖叫出来,让李赤霞出手。
于是燕山月对着辛十一娘拱手开口。
“这位仙子,在文会开始之前,可否让我们见一眼这位仙师呢?”
“我从未见过真正的神仙中人,实在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仙颜,还请仙子通融一下……”
辛十一娘看着燕山月皱眉,但此时别的秀才也开口帮腔,一时间人人恳求,只是和燕山月截然相反,他们是真心想一睹仙颜。
最终,辛十一娘还是无奈地点了头:“仙师本应在诸位写好文章之后现身点评,但现在诸位公子盛情难却,我就提前将仙师请来吧。”
说完,辛十一娘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放在嘴边吹响。
笛声清越,排云直上九霄。
燕山月和秀才们看着辛十一娘,一脸茫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就在此时,他们突然感觉眼前一亮。
这不是什么比喻,而是真的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从天空落下,照亮四周,如同白昼。
燕山月有点茫然地抬头,他记得很清楚,上船之前看到的还是苍白的半个月亮。
可一抬头,燕山月就发现,天空中的月亮真的又大又圆,月光洒落,照得整个大船纤毫毕见,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银光。
不止是燕山月,船上所有的秀才们都发出了惊叹。
就在此时,燕山月抬头看着月亮,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那月亮好像在变大。
燕山月摇摇头,觉得这肯定是错觉。
可是他定睛再看,却发现月亮真的在越变越大。
而且这变化越来越快,短短片刻,月亮就从指甲盖大小变成了一个瓷盘那么大。
此时月亮上阴影十分清晰,燕山月顿时觉得明暗的形状好像不对,似乎能看出隐约的人形。
就在燕山月要定睛细看的时候,月亮已经变成了吃饭的圆桌那么大,此时月中阴影的形状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长须道人端坐在中间,两边站着两只丹顶鹤,似乎正展翅引吭高歌。
秀才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叹:“仙人!”
燕山月忍不住心惊胆战。
哪怕这是装神弄鬼,那也有真神真鬼一半的真本事了。
终于,月亮轻轻落在了楼中,这轮白玉盘已经变成了一人半高,里面的道人和仙鹤都和真的大小一样。
此时,两只仙鹤从月亮中走出,它们展开双翅,然后就身体变化,最后变成了一男一女,两个披着鹤羽大氅的童子。
他们一个手捧白瓷瓶,以杨柳枝在月亮前洒水,一个手持拂尘,轻轻在地上扫过。
等到地面一尘不染,那端坐的道士才走下月亮,来到众人中间。
“贫道,南山公。”
一时间所有秀才都拜倒在地,心悦诚服:这仙人的出现方式实在太惊世骇俗了。
就连燕山月都愣在当场。
因为他眼中,这个仙人居然真是人形,不是狐狸。
燕山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连忙抬手揉了揉,定睛再看,看了半天,才看出端倪。
只见那道士左右的两个童子,其实就是两只灰色大老鼠。
燕山月连忙低头,掩饰住脸上厌恶惊恐的表情。
“仙人”南山公显然只想着做正事,他面无表情地挥手:“今日是文会,请诸位下笔。”
说完南山公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秀才们连忙低头研墨提笔,开始奋笔疾书。
燕山月也跟着低头,做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研墨,而是右手藏在背后,把一直藏在袖中的一枚铜钱扔了出去。
只见这铜钱落在甲板上,却悄无声息:因为在落地之前的一瞬间,铜钱上长出了两只脚,仿佛一个小人一样,撒开脚丫就狂奔出去。
只是没有丝毫脚步声,就像是鬼在走路一样。
这就是燕山月和李赤霞约好的联络信号,现在这位剑客已经在运河岸边等着了,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等他到了,就是这狐妖的死期。
在那之前,燕山月只需要装模作样拖延时间就好。
这铜钱一路狂奔,仿佛能无视重力一样,踩着地板冲到木楼外侧,又踩着外墙垂直向上,一路爬到楼顶,最后落在了一个人手中。
这人身材高大,却缩在楼顶,脸上络腮胡,双眼如同鹰隼,无比明亮。
正是燕山月的帮手,李赤霞。
李赤霞随手收起铜钱,却并没有动。
他低头看着大船,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燕山月根本不知道他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怪物。
在李赤霞这个剑客的眼中,整艘大船已经被拖进了一团漆黑的迷雾之中。
这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无尽的妖气笼罩着整片天地。
而楼中的狐妖南山公,就是妖气的中心。
那仿佛一只深色章鱼张牙舞爪,又像是一团漆黑的火焰熊熊燃烧。
南山公是李赤霞见过最可怕的狐妖,那妖气落在他身上,仿佛沉重钢铁,又带来针刺般的剧痛。
没有修为的人也许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受到的伤害更甚。
如果这南山公不分心,李赤霞根本不敢出手。
可他根本不知道燕山月能不能撑到狐妖分心的时候。
……
与此同时,燕山月落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水调歌头”。
然后就是一首熟记于心的千古名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一首词写下来,酣畅淋漓,词中意境悠远,对人生的慨叹,对命运坎坷的豁达,尽在笔下。
写完了,燕山月提起笔,在心里松了口气。
既然狐妖想要“灵秀文章”,那燕山月就给他最厉害的。
无论狐妖多厉害,只要看到这首词,也一定会震撼得走不动路。
到时候李赤霞出手偷袭,肯定能一剑封喉。
片刻之后,大多秀才都停笔了。
他们也都清楚,这种时候写策论或者科举的时文,肯定是写多错多,要有灵秀气,还是诗词歌赋更可靠。
然后南山公一挥手,众人面前案几上的纸就无风飘了起来,凌空飞到他面前。
秀才们个个凝神屏息,死死盯着南山公。
片刻之后,南山公一挥手,所有纸张散落地面。
然后他无比失望地仰天长叹:“无一可取之处……”
“八股害人不浅。”
所有的秀才都愣住了。
燕山月也是一脸诧异。
但和其他人不同,燕山月根本不觉得自己交上去的这首词不够格。
最麻烦的是,李赤霞可能已经到了,这时候一定要做点什么转移狐妖的注意力。
在所有秀才黯然神伤,没心情说话的时候,燕山月咬牙站了起来。
他对着南山公拱拱手:“仙师,水调歌头一篇,绝不是无一可取之处。”
此话一出,秀才们顿时人人侧目,他们根本不敢想,居然有人敢当面得罪仙师。
燕山月其实心里也十分心虚,可他强行让自己保持镇定。
果然,南山公一听这话,就脸色一沉。
他一挥大袖,散落一地的纸张中就有一张飞起落在他手中,南山公提着这张纸放在燕山月面前,毫无仙人作派地怒吼一声:“就是你写的水调歌头啊?”
“如此千古名篇,你是怎么内心毫无波动地写出来的?”
“你没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