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似闲聊般东拉西扯几句,话题自然而然的,便被田何再次拉回了正题。
“不知殿下今日前来,可是于何事,欲相问于老朽?”
见田何再次问起自己的来意,刘盈稍一沉吟,便轻笑着抬起头。
“小子今日前来,一者,自乃代父皇至此,以探望子庄公。”
“二者,确稍有惑,欲请子庄公解惑,以不吝赐教。”
说着,刘盈不忘稍带严肃的起身,对田何拱手一拜。
待田何也稍带惶恐的起身一回礼,二人分别坐回座位,就见刘盈稍一沉吟,面上神情,便稍露出些许自愧之色。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父皇感天命无常,便迁奉常叔孙公以为太傅。”
“然叔孙公为太傅不久,陈豨乱起代、赵,父皇引兵出征,又托小子以监国之担、整修水利之责。”
“得父皇之令,小子只得暂休学业,亲往莲勺而视修渠事;至冬十一月,修渠事近毕,又凛冬腊月将至,小子方回转长安。”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愧意稍艾,望向田何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敬重。
“自回转长安之冬十一月,至今已足二月余,小子皆受教于太傅叔孙公。”
“前些时日,闻叔孙太傅言至儒家之传延,及经、典因战乱而失传事,小子不由感叹唏嘘,甚以为憾。”
“又闻叔孙太傅言:周之末,儒家六经除《周易》之五者,乃为稷下荀子分授于往昔之秦相李斯、韩公子非,及今汉之北平侯张苍、太中大夫陆贾等人。”
“小子奇而问之,方得叔孙太傅谓曰:自仲尼之时,《周易》便单出儒学,而自成一派。”
“自商瞿得仲尼授《易》,又五传而至今,为子庄公所承。”
说着,刘盈又是面带敬重的稍一拱手。
“故小子今来,乃欲亲会子庄公当面,以睹仲尼六世徒之真容。”
刘盈此言一出,田何虽嘴上还是连称不敢当,但面容之上,明显挂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自傲之色。
而刘盈见此,也是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这,就是刘盈听闻‘田何出身故田齐王族’之后,根本不敢有‘族灭长陵田氏,顺便把田何也一起杀了’的念头,只敢亲身前来,拜会田何的原因。
也同样是十几年前,霸王项羽都只能毕恭毕敬,如今的天子刘邦都乐此不疲的,反复将热脸贴上田何的冷屁股的原因。
——田何,是孔仲尼六世徒孙!
诚然,在尚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当今汉室,一个‘孔仲尼’的招牌,还并不是那么的响亮。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田何是仲尼徒孙’,而在于田何的辈分。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大概再过一年,孔仲尼的八世孙孔腾,就会被老爹刘邦封为奉祀君。
孔子后裔被华夏帝王册封,也正是由此作为开端。
而这,也正是问题的关键。
——现今在世的孔子后裔孔腾,是孔子的八世孙;而田何,是孔子的六世徒!
也就是说,即便是身为孔子嫡系血脉的孔腾,见到田何,也得毕恭毕敬的喊一声师祖!
至于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当今天子的胞弟,如今的楚王刘交,得喊浮丘伯一声学师;
浮丘伯又同已故的韩公子非、秦相李斯,以及尚在世的张苍、陆贾等人为同学,同是师从荀子。
也就是说,刘盈的叔叔刘交,都得喊荀子一声师祖。
那作为楚王刘交的师祖,荀子又是个什么辈分?
见了田何,荀子应该怎么称呼?
作为儒家内部难得一见的异类,又师从出身黄老的宋钘宋子,荀子在儒家内部的辈分,其实并不很明确。
但只需要知道一点,就不难推测出在田何面前,荀子是个什么辈分。
——荀子的老师宋钘,同孔子七世孙,战国时代的魏相宋谦,以平辈论交!
这样算下来,荀子的辈分,大概就是与孔家八代平辈。
那作为荀子的门徒,韩非李斯、张苍陆贾,以及浮丘伯等人,就当是同孔氏九代平辈。
再到身为浮丘伯门徒的楚王刘交,乃至于身为刘交之侄的刘盈······
真要按辈分算,当世《周易》传人田何,得比太子刘盈大五辈,比天子刘邦都还要大四辈!
如此说来,如今的太子刘盈甚至天子刘邦,乃至于曾经的霸王项羽、始皇嬴政,都对田何这么一个‘孔子六世孙’毕恭毕敬,也就是必然了。
——在当今天下学术、舆论界,人家是‘老祖’辈分的人物!
就算撇开人家的学术地位不论,光论辈分,田何也是当今天下公认的‘老者’。
就算不考虑‘敬贤’,光出于‘敬老’的考虑,几十年前的始皇嬴政、十几年前的霸王项羽,乃至于如今的天子刘邦,也必须给田何足够的尊重和优待。
而在这样一位老者面前,就算是自己身为太子,就算是田何的族亲犯下滔天大罪,刘盈也只能是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试探、商量。
暗自思虑良久,刘盈也终是将飞散的思绪拉回,对田何微微一笑。
“往二月余,叔孙太傅多以荀子之言相说于小子,小子闻之甚奇。”
“小子问太傅,太傅以‘不敢妄议’而拒言;小子欲问北平侯、太中大夫,又念此二人乃荀子门徒,断无非议学师之理。”
“故小子今日前来,亦有意以此,相问于子庄公当面。”
“——不知于荀子‘性恶’之论,子庄公持何念?”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刘盈也不忘做出一副求贤若渴的神情,等候起田何的回答。
而听闻刘盈此问,田何一直挂在嘴角的那抹温和笑意,也是在眨眼之间,便如雕像般僵在了脸上。
作为儒家前年不出的异类,荀子最具代表性的言论,无疑便是性恶论。
与孔子所笃定的‘人之初,性本善’所不同,荀子对于人性的看法,是‘本始材朴’。
说的再通俗一点就是:人性之初,应该是一张白纸,既不好又不坏;经过后天的影响,有可能变好,也有可能变坏。
而后世常言的‘性情’一词,也是源自于荀子对人性的看法: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
但在听到刘盈问出‘荀子说性本恶,子庄公怎么看’这个问题之后,田何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这个问题本身。
“性恶论······”
“太子以此相问,莫非······”
暗自思虑着,田何也不由面色稍一肃,浅尝遏止的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人性之善恶,往数以百年,天下众说纷纭。”
“孟轲曾言: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又荀卿言:人之生也固小人,及仁、义、礼、智之附,则皆乃后天习学、自修其身方所得。”
说到这里,田何不由话头稍一滞,若有所思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
最终,还是轻笑着低下头,继续道:“及老朽,于人性之善、恶,倒不敢有定论。”
“然《易》云: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
“又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故老朽以为:人之乐,乃源自知足,此所谓知足则常乐,不知则常忧。”
见刘盈面露赞同之色,田何心下稍一安,继续道:“荀卿亦曾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此,当亦乃陛下起于草莽,而终得天下归心之故······”
听闻田何这一番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玄机的分析,刘盈心下赞叹之语,也不由自主的连连拍手。
“彩!”
“子庄公所言,实可谓集往数百年,诸子百家言‘人性’之大成!”
“正所谓知足常乐,贪得无厌者,必有因己之贪,而召大祸于临头!”
面带欣喜的说着,刘盈望向田何的目光中,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强势。
“既如此,小子还有一问,欲求子庄公稍做解。”
“——人之性,且不论其本之善恶,当无关乎于其出身。”
“孟轲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乃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如此,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等人起于畏寒,而以贤闻于天下,当乃因天赐苦劳而得磨砺,同友朋、族亲无关。”
“即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等人之贤,乃因劳苦所得磨砺,又同亲朋无干,秦法又因何有《连坐》之制?”
“又何来一人犯律,阖族坐死之说?”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深意。
“子庄公以为,若一人以身犯法,当罪其己身,还是罪及阖族、舍邻?”
“又若其罪无可恕,当及三族,依圣王之道,该当如何处置?”
“再者:若有一族,其出身显贵而后渐微,不惜轮为商贾之流而残天下之民,当念其之贵而恕之,亦或因其罪而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