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出去吃饭时,宁澜的耳朵还在发烫。
陆啸川和方羽都开了车,隋懿也有车,坐七个人绰绰有余。
方羽原本还在吐槽隋懿,蛮横地不让他加入,然而他的车后座空间最大,为了婆婆坐得舒服,只好先闭上嘴。
去的是市中心的望江楼。宁澜一门心思要给方羽做酸菜鱼,跑去前台问能不能借厨房一用,被方羽拽回来:“哎呀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哥哥是带你来享受的!”
宁澜囧:“我比你大。”
方羽回捏他的脸,硬给他掰出一个笑容:“再大也是我的宝贝儿。”
隋懿听见他们的对话,偶然想起宁澜曾经对他说的:“你也比我大啊,能不能对我好一点。”
宁澜甚少对他服软,说这话时算一次。可惜他那时候不知道宁澜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听出了他的委屈,却没有察觉他隐忍的痛苦。
七个人凑了个小圆桌,宁澜左边是张婆婆,右边的位置本来是方羽的,他不过去了趟洗手间,座位就易主了。
席间,方羽气哼哼地对抢了他座位的隋懿道:“这儿满桌的菜,你知道澜澜最爱吃什么吗?”
隋懿被问住了,宁澜从未在他跟前表现过明显的喜好。他虚心求教:“不知道,是什么?”
方羽用筷子指了指一堆大菜中间最不起眼的那盘绿色蔬菜:“他爱吃四季豆的豆。”
隋懿盯那盘菜看了一会儿,便伸筷子去夹。他没直接夹到宁澜碗里,而是拿了一只干净的盘子盛放,用两根筷子艰难地将豆荚分开,把里面的丁点大的豆子挑出来。
宁澜的注意力都放在婆婆身上,只顾着给她夹菜添水,听方羽的回答还笑他调皮,根本没想到隋懿真的会给他弄“四季豆的豆”。
等到一小蝶小豆子摆在他面前,他才大惊失色,吃惊的同时耳朵又开始泛红,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烫“蹭”地又上来了。
顾宸恺咬着筷子揶揄道:“啧,这待遇,以后我该叫嫂子,还是跟着叫宝宝啊?”
陆啸舟喝水猛地被呛,扭头拼命咳嗽。隋懿绷着脸,眼中寒霜凝结:“宝宝是我一个人叫的,你们都不许这么叫他。”
aow单飞两年多,队长大人地位稳固,威严仍在。
回去后,方羽才暗戳戳给宁澜发短信:【宝贝儿你不会因为今天的一句“宝宝”和一碟四季豆就接受他了吧?】
宁澜不知道该怎么回,方羽急性子,接着道:【就这么接受他,我都替你不甘心啊。再磨他一段时间,让他把你当年吃的苦都吃一遍!】
宁澜哭笑不得,方羽这番言论跟隋懿那天晚上说的话居然不谋而合。
可他依然迷茫着。爱或许应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拉扯,怨也是一样吗?明知黑暗的世界不是由他一个人造成,明知自己也有原因,就因为他向自己张开双臂,就变本加厉地把所有炮火转移到他身上,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宁澜抬手捂住眼睛,不敢再去想。
睡前,再次收到无名号码的短信:【明天想吃什么?】
宁澜此刻精神紧绷到有些草木皆兵,晚饭的羞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胸口压着巨石般的闷重感。
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尝过一点甜头,就妄想着要全部。这个劣根性在他身上扎根已久,至今无法拔除。
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得让这个人离开。
【你闹够了吗?】这是宁澜给无名号码的第一条回复。
对方回得很快:【没有】
理直气壮得叫人害怕。
宁澜放在键盘上的手指仿佛被冰雪冻住,一个键也按不下去。
理智告诉他,该把他推远,让他离这个黑暗的世界远远的。
对方紧接着道:【如果你觉得这是闹,那么我会闹你一辈子】
宁澜深吸一口气,终是没忍住,伸出拇指抚过最后三个字。
他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他经常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灰飞烟灭,却还是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
他只知道那层封锁自己的壳在外物重击下,裂开无数条缝,一时间宛如天光乍破。他裹紧被子,蜷缩着想往里躲,可是光芒已经照在他身上,灼烫他的皮肤。
他依稀记起,是这个人,让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是活着的,皮肉间有热血,胸膛里有心跳。
所以,从前他抗拒不了,现在仍然做不到。
隋懿没等来宁澜的回复。
最近做的事都是棘手的、无法预计后果的,这与他谨慎稳妥的习惯背道而驰。虽然谈不上享受其中,至少可以做到平常心对待。
说他闹也好,犯傻也好,总要试一试才知道能否行得通。
又在休息室凑合了一晚,隋懿揉着酸痛的脖子,去医院楼下自动贩卖机买咖啡,路上接到老师的电话。
“听赵医生说你还睡在休息室?别倔了,给你安排的房间,你就去住吧。”
隋承之前就在这里看病,住院期间还跟这家医院谈成了员工体检的合作。
隋懿把咖啡打开,猛灌一大口,说:“不用了,休息室离得近,也不容易被发现,我不想他有负担。”
“啧,我发现你们父子俩还真像。”老师感叹道。
隋懿皱眉道:“哪里像?”
“都爱使苦肉计。”
隋懿脸一黑:“这不是苦肉计。”
“好好好,是满满的爱和诚意。”老师笑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打给你爸也行,顺便还能交流心得。”
隋懿没给隋承打电话,而是打给经纪人王旭。
“王哥,麻烦你再帮我申请半年的假。”
王旭近来清闲,这会儿还在睡觉,听了这话直接从床上滚下来:“半半半半半年?你还不如干脆退圈了呢!”
隋懿认真地思考了下,说:“不行,我还得挣钱。”
王旭拍拍心脏,缓不过来似的:“我的天,迟早被大少爷您吓出心梗。”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王旭答应帮他尽量争取,条件是这半年内最少接三个广告,代言活动和年底的各大盛典必须出席,还有上半年参拍的一部电视剧9月播出,他作为男一,至少得参与首场发布会。
“这边还给你物色了几个电影剧本,都是明年上半年开拍,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电影不比电视剧,越早准备把握越大。”
隋懿同意了。
王旭急性子,挂了电话就先发了个剧本文档过来,隋懿边走边翻。他现在一颗心都挂在宁澜身上,根本没心情看什么剧本,应下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空罐丢进垃圾桶,隋懿拐进休息室时,迎面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宁澜手上抱着毯子,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地和他对视,不到两秒,就匆匆移开视线,侧身飞快地挤出去。
隋懿没想到宁澜会出现在这里,反应过来后立刻追上去:“是来找我的吗?”
宁澜不答,兀自走得飞快,隋懿以为他没听见,追在后面喊了一声“宝宝”。
从身旁经过的护士回头,神色古怪地打量他们俩。宁澜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拐个弯走进病房,就要把门甩上,隋懿情急之下伸手去拉他,人没抓到,胳膊被门夹个正着。
五分钟后,宁澜拿着云南白药往隋懿胳膊上喷,喷完习惯性地对着伤口轻吹两下。
盖上瓶盖,隋懿的手还举着,宁澜问:“还疼?”
其实不怎么疼,隋懿违心地点头。
宁澜面露担忧:“去拍个片子看一下吧,万一伤到骨头。”
“没,骨头没事。”隋懿不擅说谎,险些闪到舌头,“再喷点药,就好。”
宁澜将信将疑,重新把瓶盖打开,又给他喷了几下,然后低头小心翼翼地吹吹。
隋懿心满意足,脸皮都厚了不少,对婆婆的嫌弃和驱赶恍若未见。婆婆量体温,他帮着记时间,婆婆下床走动,他帮着拿盐水瓶,弄得宁澜都无事可做。
到了晚上,婆婆把帘子拉上,眼不见心不烦。宁澜洗完澡出来,看见隋懿坐在沙发上打瞌睡,上去推他:“醒醒,别在这儿睡。”
隋懿支起脑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半眯着眼睛低声说:“我先走了,晚安。”
“欸。”宁澜喊住他。
这些天都没能睡好,隋懿还迷糊着,扭头的动作都比平时慢两拍。
他看见宁澜指了指家属休息室:“那里面还有一张折叠床,你不介意的话……”
隋懿不仅不介意,而且一住就是一个星期。
手术那天,他和宁澜一起把婆婆推到手术室门口,随行护士道:“阿婆真幸福,有两个大孙子鞍前马后地照顾着。”
婆婆听得眉开眼笑,罕见地没挤兑隋懿,拍拍宁澜的手说:“宝宝别怕,阿婆一会儿就出来。”
宁澜对婆婆的学习能力叹为观止。等手术室门关上,趁隋懿不备,报复般地狠剜了他一眼。
四个小时后,戴着氧气罩的婆婆被从里面推出来。
主刀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已经清除掉大部分病灶,接下来安心静养,如果癌细胞扩散的速度不快,就可以放化疗辅助,不用再吃开膛破肚的苦。
当天晚上,婆婆就摘了氧气罩,术后第三天,就生龙活虎地说要下楼活动,被宁澜以“伤口没完全愈合”为由按在床上不许动,并请护士24小时监督。
婆婆恢复得好,宁澜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这天隋懿有事,一早就戴上口罩出去了,宁澜把婆婆交给护士,抽空回了趟泉西。
小卖部半个月没开门,街道居民们都很惦记张家一老一小,听说张婆婆生病住院了,纷纷拎着东西上门探望,宁澜架不住他们的热情,收了一筐鸡蛋和一只老母鸡,隔壁姜婶也带了自家院子里种的蔬菜,顺便给他一本乐谱:“这是那个小伙子丢在这儿的,我也看不懂,怕他有急用,宁宁你给他捎过去吧。”
“那个小伙子”指的自然是隋懿。
宁澜这才知道他居然在姜婶家租了间屋子。一会儿住澡堂,一会儿躺长椅,倒真有点像被家里扫地出门了。
趁着文火煨汤的时间理完货,宁澜把账本和进货单都收拾好带上。
准备关门时,他迟疑片刻,进屋去把那份看不懂的乐谱塞进琴盒,然后左手提着保温桶,右手拎着琴盒,坐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
到医院,刚好和隋懿在电梯里碰上。
宁澜把琴盒递过去时,隋懿脸都青了,以为宁澜又要赶他走。
“现在婆婆身体状况还算稳定,从明天开始,我白天回泉西看店,晚上回来守着婆婆。”
隋懿好半天才明白宁澜的意思,举手主动要求接送,宁澜说搭公交车来回很方便,他就立刻蔫了,垮着嘴角,一副被抛弃的无辜样。
进入病房,宁澜打开保温桶,盛了两碗鸡汤,一碗给婆婆,一碗给隋懿。
隋懿怔怔地接过来,听见宁澜对他说:“如果,我说如果,你白天有空的话,婆婆就拜托你了。”
自此,两人过上了早晚交班的日子。
宁澜每天早上搭车去泉西,天黑再回医院,隋懿心疼他奔波劳累,提出各种解决方案,包括找人看店,雇个司机,找个靠谱的护工等等,全都被宁澜否决了。
这天在公交车上,宁澜看到隋懿要把车给他开的新提议,回复道:【我没有驾照】
由于宁澜早出晚归,每天回到病房就是睡觉,隋懿一个星期里也有几天要出去工作,两人相处的时间大大减少,经常只能通过短信交流。
隋懿:【我做你的司机】
宁澜哭笑不得,绕着绕着又回到原点。他晓之以理,列举这样做的种种不便,隋懿现在对他几乎言听计从,很快便妥协,末了不死心地加了一句:【明天我要去外地,今天可以来接你吗?】
宁澜试图理清“明天去外地”和“来接你”的承接关系,隋懿紧接着又发来一条:【不回复就当默认了】
宁澜盯着那行字发了会儿呆,最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天刚黑,黑色suv就停在小卖部门口。
一路上,宁澜发现隋懿捏了无数次眉心,脸上的疲惫一览无余,即便累成这样,还强打精神跟宁澜详细讲了一遍婆婆今天的检查结果。
在病房里吃了晚饭,宁澜收拾碗筷起身,一回头便看见隋懿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回头冲婆婆做了个“嘘”的手势,发现婆婆也把食指放在嘴边。
“为了赶回来,昨天一整晚都没睡。”婆婆凑在宁澜耳边说悄悄话,“别弄醒他了,拿条毯子给他盖上吧。”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沙发还算宽敞,宁澜把隋懿的腿搬到沙发上放平,给他盖上毯子,关了灯,才蹑手蹑脚地回休息室睡觉。
夜里半梦半醒间,宁澜只觉得左脚踝发烫,好像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
等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靠近,他猛地坐起,脑袋撞到硬物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刚要喊出声,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他嘴唇上。
“嘘,是我。”
眼睛睁开后不多久便适应了黑暗,宁澜认出眼前熟悉的轮廓,僵硬地点头。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额头撞额头,着实有些尴尬。
隋懿一条腿****,另一条支于地面,单手撑床,伏低的上半身几乎把宁澜整个笼罩在怀里。
直到捂在嘴上的手松开,宁澜才察觉到隋懿这个姿势可能是想干什么。
“你……在我脚上贴了什么啊?”问题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
隋懿嗓子发干,答道:“药贴,据说对创伤性关节炎很有用。”
“哦。”宁澜不知道该说什么,昏暗静谧的氛围让他莫名的紧张。
“剩下的我放在床头,记得每天用。”
宁澜又“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并没有跟隋懿说过脚疼的事。
隋懿比宁澜更不适应现下的环境,他心跳如鼓,黑暗中只能看到宁澜一双清亮的眼睛,黑润的瞳孔覆着一层水光,浅浅晃一下,他的心脏就重重跳一下。
两人面对面沉寂许久,隋懿突然问:“疼吗?”
宁澜动了动脚腕:“不疼。”
“我是说,额头,疼吗?”
这段对话似曾相识。
宁澜心口泛起一阵奇异的酥麻,好似有什么腐朽溃烂的东西渐渐抽离,有另一种鲜活生动的东西填充进来。
他偶然间被赋予勇气,于是选择遵从内心:“疼……疼的。”
隋懿没说话。他慢慢靠过来,大手绕过脸侧,准确地落在宁澜的后颈上,没被拒绝,便又往前凑了凑,直到双唇贴上宁澜光滑的额头。
“对不起。”他说,“以后不会再让宝宝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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