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晴噗哧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便将原委与陈青桐说了。原来她将华宝上人引到周通的藏身之处,自己便急忙溜走。她这一走却未走远,而是回到先前藏身的土丘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山下恶斗。陈青桐怎样踢袁伯当屁股,又与梅铁心、黄冷池混战,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五人逃出金营,金兵骚乱一阵,便按营不出,加派人手在营内四处警戒。后来她有心作弄陈青桐,料想他必定会回去找自己,便在路上安了一根“绊马索”,将陈青桐勾了个大跟斗。陈青桐听她娓娓道来,不禁又惊又喜,便问她的打算。丁晴道:“你不是惦念着大都香山么?那里或许真是红叶峰也不一定,我正好有空闲,便陪你去一趟罢。”陈青桐大喜,拱手道:“有女相伴,何患山高水远?”丁晴脸上一红,道:“油嘴滑舌。你去前面等我一会,我这就来。”陈青桐应了,走到前面林边,等得片刻,听见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丁晴换了一身金兵服饰,活脱脱一个俊俏的小士卒一般。见他瞠目结舌,笑道:“你看我如此瘦弱,一定上不得战场么?”
陈青桐道:“丁姑娘这是何意?”
丁晴道:“我们还回到济南侯的大营去,藏在其中,一路过关穿城,便利得许多。”
陈青桐颇为踌躇:“他们方才受扰,定然戒备森严,若是就这般回去,岂非自投罗网?”丁晴道:“此刻他们警备更严,只道刺客也好、强匪也罢,断然不敢回来捣乱,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见陈青桐依旧犹豫,又道:“怕什么?凡事小心一些,多多留意便是了。”陈青桐道:“丁姑娘所言极是,我瞻前顾后,倒不象个堂堂的男儿了。”心中不觉豪气冲天,便往大营走去。
丁晴见他如此模样,忍俊不住,一把扯住他的袍袖,笑道:“不过是偷偷摸摸地混入其中而已,你以为是公然叫嚷挑战吗?是了,从此之后,你我皆不可称呼真实姓名,以免得留下破绽,被人发觉。我唤你哥多,你叫我金耳好了。”陈青桐暗暗赞叹:“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要缜密周全许多。”
他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回营中,待天明之时,众人开拔上路,两人混入后勤辎重队列,坐在运送日常杂什的马车上,果然无人疑心,一路倒也轻松。陈青桐屡见那酷似林姑的女子在几位婢女搀扶下出来巡游晒日。他心中疑惑,又不敢上前询问,偶尔那妇人抬头往这边看来,想起当日曾被她见过颜面,恐被窥破身份,于是慌忙低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这一日,他们坐在车上赶路,听得后面有个老苍头唱道:“雪初销,斗觉寒将变。已报梅梢暖。日边霜外,迤逦枝条自柔软。嫩苞匀点缀,绿萼轻裁剪。隐深心,未许清香散。渐融和,开欲遍。密处疑无间。天然标韵,不与群花斗深浅。夕阳波似动,曲水风犹懒。最销魂,弄影无人见。”
陈青桐对丁晴道:“这是李之仪的名曲《早梅芳》,不想一个杂役也能唱诵。”丁晴笑道:“杂役便不识曲牌么?原来你看不起下人。”陈青桐道:“非也,非也,你这可是冤枉我了。这首词乃北宋早期之作,虽然著名,但在民间留传不广,饱读之士也未必识得,可是这北国之地,却有人会唱,岂能不让我诧异?”丁晴道:“华夏文化积淀极深,影响甚广,金人之中,也有向好大宋者。昔日沈王宗弼(完颜宗弼,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四子,沈王,金国第一名将,后病死,俗称金兀术)便是深通宋文,极好宋朝文化,琴棋书画,样样了得呢。偶尔朗诵几篇,那也是司空见惯,勿需大惊小怪。”
他二人窃语私聊,不觉天空渐渐飘起小雪,雪花入地即化,有些落在二人的脸上,若水凝露,一片清凉。
陈青桐笑道:“若再过二月,梅花乍开。”见老苍头兴致昂然,自己也按捺不得,吟道:“晓日初长,正锦里轻阴,小寒天气。未报春消息,早瘦梅先发,浅苞纤蕊。揾玉匀香,天赋与、风流标致。问陇头人,音容万里。待凭谁寄。一样晓妆新,倚朱楼凝盼,素英如坠。映月临风处,度几声羌管,愁生乡思。电转光阴,须信道、飘零容易。且频欢赏,柔芳正好,满簪同醉。”丁晴明目若兮,柔声道:“这是什么?”陈青桐望那空中灰云,绵绵若层絮,道:“这唤作《蜡梅香》,是喻陟的一首好词。”
便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响,有人急奔而来,道:“老苍头,你拨两个人、一辆车,与我去酒香村一趟。”老苍头睁开老眼,道:“到了酒香村么?买酒哪里用得了一辆车?难不成要到京城贩酒作生意不成?”那金兵笑道:“这你便不知。侯爷慈悲宽厚、体恤关心下人,说道在这里多买些酒,待入京城后,好好犒劳一路辛苦的兄弟们。”老苍头大喜,道:“以往每次侯爷出得远门,你们这些兔崽子皆是争先恐后地伴随他左右,想必是觊觎这等醇酿美酒的好处了。”那金兵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手指陈青桐与丁晴二人,道:“你也不用另行调配了,我看这两位兄弟轻松得紧,便由他们随我去罢。”
老苍头点头道:“好,只是我被你勾起了馋虫,你索性替我多捎些酒来。”扔过一个葫芦,那金兵接着,应道:“举手之劳。”陈青桐恐推诿之下,反被生疑,大声道:“金耳兄弟,你我随他去那酒香村一趟,说不得先一饱口福呢!”丁晴暗笑,点头不语。她能易容,却变化不得声音,是以较少当着外人的面说话,以免露出女儿语气。当下两人带了一辆大车,跟着那金兵而来。
丁晴附耳陈青桐低声道:“你唤我金耳就行,莫要画蛇添足,再加上兄弟二字。‘金耳’便是兄弟之意,怎可说兄弟兄弟?”陈青桐道:“是吗?可是我看他们从来不曾如此叫唤。”丁晴道:“你不信我?”陈青桐道:“我信,我信。”丁晴微微一笑,脸上又恢复回原先的狡黠淘气之色来。
那金兵在前面引路,陈青桐与丁晴驾着马车在后面紧紧跟随,渐渐越过中营与前哨,陈青桐低声道:“这位济南侯不寻常。”丁晴笑道:“什么?”陈青桐道:“他让我们去买酒,却故意放出风声,鼓舞士气。你看那些士卒的精神头儿,若是再有刺客过来,必定竭力阻挡,甘效死力。”丁晴道:“体恤部下,可见得是个好官。”陈青桐摇头道:“体恤部下,也只是一个懂得带兵的好将军,若能体恤百姓,才是真正的好官。”丁晴笑道:“你这话倒也在理,以后见着他,可要与他好好讲上一番道理了。”看她神情,三分揶揄,七分严肃,便好似真与那济南侯有什么交情一般。陈青桐哭笑不得,却不敢多嘴多舌,暗道她的小性子若是执拗倔强起来,那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便携带着宝剑,闯入那侯爷府中讲说“道理”。此刻嘲笑,只怕她即刻就要掉转马头,奔到济南侯的跟前,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不多时,马车来到了一处岔口,转向左行,越过一片树林,听得前面马匹长声嘶鸣,任凭鞍上金兵怎样挥鞭踢踹,再不肯前进一步。
陈青桐问道:“怎地不走了?”那金兵回头道:“说来也怪,这畜牲便如见鬼了一般。”话音甫落,便看一人从草丛急急窜出,大叫救命,却是一个乡人。后面尚有咆哮之声愈来愈近。那乡人看似精疲力竭,晃晃悠悠走上几步,扑通跌倒,竟自晕了过去。陈青桐大惊,跳下马车,将那人呢扶了起来,问道:“你怎么了?”听得身后丁晴叫道:“小心恶犬!”背后风起,但见几条黑影窜来,长舌若血,双目狰狞,浑身毛发通体黑亮,正是极其凶悍的几只大狗。
陈青桐抱着那人,不及回身,当下猛地拔刀向后挥出,为首那恶犬脑门中刀,半空跌下,登时毙命。另外两犬见状,蓦然一声吼叫,齐齐跃起,左右夹攻。陈青桐见它们训练有素,大大生疑,一刀左劈,正中一犬肚腹,再难活命,也不扭身,飞起一脚,又踹中另一犬的颈脖,听它呜咽呻吟,慢地翻滚,须臾不再动弹。
马上金兵本要下来帮忙,见他瞬间连毙三犬,好生佩服,大声夸赞,不防一只黑犬从树后窜出,扑向马匹。那马受不得惊吓,半立而起,将他掀翻了下来,一路狂奔而去,不见了踪迹。黑犬纵身扑来,利齿往其咽喉咬下。
那金兵摔得头晕眼花,眼恶犬扑来,魂飞魄散,叫道:“不好了,我乌里花要死在狗嘴之下!”只听听得扑哧一声,那恶犬凌空摔下,压在他的身上,再也动弹不得,睁眼看时,原来是丁晴发出一支飞镖,正扎中恶犬要害,不由心中连呼侥幸。爬了起来,连声道谢。
丁晴心细,见犬脖之上,皆有铜牌,不觉好奇,扯下一片观看,见是“宗”字,眉头微蹙,道:“这恶犬有主,不知是谁?”
那乡人被陈青桐酒醒,惊魂未定,见三头大狗倒毙在地,大惊道:“你???你们为何将狗都打死了?”陈青桐道:“这犬留下,也是祸害,还是打死的好。”乌里花哼道:“我们救你性命,你反来怪我们?”那乡人叹道:“官爷救命大恩,我是感激不尽,只是你们杀了宗王爷的恶犬,他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得一时气恼,带兵将我庄中数十人一并杀了。”
乌里花闻言,神情陡变,厉声道:“你这刁民,胡说什么?宗王爷在大都,如何会来到这偏僻野地?”
丁晴道:“没错啊,初冬之时,宗王爷为何会来到此处?”
那乡人哭道:“小人姓毛,排行老二,乃前面百兽山庄人氏。数日前,来了一批官兵,说我家老爷与南宋刺客勾结,欲对当今圣上图谋不轨,要悉数抄斩,诛灭九族。老爷奋力冲杀了出去,从此不知所踪。我等本领不济,不能逃脱,眼看就要受死。后来指挥围剿的宗王爷听说我几十人擅长养兽,便留下了我们性命,替他喂养这黑犬。其余男女老幼,尽被屠戮,就掩埋于后山乱葬岗中。”丁晴若有所思,低声道:“又有人去行刺皇帝了么?果真是天怒人怨,皆欲将他杀之而后快。”只是她声音极其低微,他几人未曾听见。
陈青桐道:“我也曾听说过百兽山庄的名气,你既然是其中驯师,技艺比那江湖马戏要强上许多才对,为何凡被狗咬,如此狼狈不堪?”毛二叹道:“军爷有所不知,我等以前驯兽,那是要脱其野性,以为人用。这宗王爷偏偏不同,提来许多活的囚犯,当作黑犬食物,是以专门勃发其凶恶兽性。莫说这些囚徒,便是我的几个兄弟,稍有不慎,也被它们按压咬噬,已然去了几条性命。我今日开笼,不过是踩了一条它的尾巴,便被其苦苦逼迫,又喝来其余黑犬,急急追踪。所幸遇得你们救援,否则此刻只怕早已变成了它们的腹中餐,只余下一堆骨头了。”
陈青桐怒道:“这宗王爷是谁?怎能如此无法无天?”丁晴沉声道:“那是完颜乌蒙,是那完颜亮的表弟,凶残暴戾,闻名大都,哼,此人早晚必有报应。”
却听得林中有人叫道:“这几个贼人将王爷的大犬打死了,就想这般拍拍屁股溜走么?天底下那有这般便宜的好事?”另一人道:“不错,好歹要取他们几人的性命,王爷来了,也好交差。”先前那人道:“王爷的脾性你不是不知,这犬的命值多少钱,他们几人的命又能值多少钱?王爷盛怒之下,少不得又要大事屠戮。”
听那人又道:“杀了这些乡民倒无妨,却免不得拖累我们,若是将俸禄都打了折扣,你我以后如何逍遥快活?那些人看似一个一个的大爷叫你,实则贪你钱财罢了,你要是没有银两,她们哪里还会睬你?什么三月春花、六月夏实,其时皆要变成十月落叶、腊月寒梅了。”另一人道:“不错,不错,那怎么是好?”先前那人道:“我有一个法子,却不知能不能行得通?”咳嗽一声,道:“王爷的脾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是能给他一个宣泄怒气的法子,他心情舒畅之后,大不了再买些恶犬来,怡情弄意,那时俸禄依旧,你还怕万花楼中的小翠、小红跑了麽?”
陈青桐闻言大怒,喝道:“你们究竟是谁?”丁晴轻轻拉扯他的袍袖,低声道:“休要着急,且探看动静,再作应变之策。”便看树上跃下两个人来,一个手执钓竿,一个手拿葫芦,年约五十余岁,似笑非笑,神情惬意,便如到此游山玩水的客人一般。
那手执钓竿的汉子哼道:“你们都是济南侯的手下么?为何好好的道路不走,却为了他的一条贱命在此滞留,惹下弥天大祸,要与宗王爷作对?”手持葫芦的那人冷笑道:“大哥,还与他们废话作甚?现在将他们悉数捉了,交给王爷去千刀万剐,还怕不能消气?”陈青桐闻言,一摆长刀,怒道:“好恶毒的心肠!有本事便试试看。”
葫芦汉子哈哈大笑,道:“打死了几条狗罢了,以为自己有通天的本领么?好,我便来成全你,先打断你的手脚,且看你怎样嘴硬?”丁晴见此人步履稳重,暗暗担忧,拔出宝剑,守在陈青桐一旁。那个钓竿汉子冷笑道:“老子手里痒痒,正好与你这小卒子斗几招松松筋骨。”陈青桐喝道:“乌里花退后!若是见势不妙,便与毛二逃去侯爷处报信!”几人正要动手,却听得远远有人道:“济南侯的部下又怎样?我要杀便杀,除了皇帝,谁敢阻拦?”便见草丛漱漱作响,缓缓走出一彪人马,马上一人,红袍蟒带,甚是肥胖。两个汉子躬身施礼,恭声道:“王爷,我们正要拿下他们交您处置。”
陈青桐细细打量,见此人面目猥琐,甚是不屑,方要出言讥讽,无意一瞥,看他旁边一匹白马,上面坐着一位贵妇人,珠光宝气,华丽之极,再看面目,不觉目瞪口呆,几乎就要叫出声来,暗道:“怎么是她?她怎会陪伴在这王爷身边?”
丁晴见他神情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咦道:“你认识她?”陈青桐不敢隐瞒,低声道:“她就是那金簪子的主人。”丁晴惊讶无比,眼睛一转,似乎颇为开心,道:“原来你与王爷的宠姬私通?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陈青桐满脸通红,着恼道:“你胡说什么?再口不择言,我果真要生气了。”
丁晴咯地一笑,道:“好,我不说了,只是你休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说等有了机会,便将那金簪子还给她。”
辛瑛忽然看见陈青桐,不觉啊的一声。宗王爷轻轻捏住她的手腕,柔和摩搓,道:“美人,你怎么了?”
辛瑛微微一笑,颇似尴尬,道:“没甚么,只是吸了一口冷气,呛着了。”见陈青桐远远地望着她,心中惶恐,慢慢抽出手臂,道:“王爷,大狗死了虽然可惜,但毕竟都是畜生,您却也犯不着为了它们生气。”宗王爷一愕,点头道:“美人言之有理,我堂堂王爷,怎可为了几只黑犬失态。只是这几人得罪了我,无论如何是饶不得的!”辛瑛大急,只望着陈青桐,见他再不向自己看一眼,只和身边一个身材瘦俏的金兵说话,她目光敏锐,见他身旁的金兵耳垂扎孔,分明就是女儿家刺环之痕,不由一阵黯:“他已有了红颜知己吗?”见他与丁晴神情亲密,不觉又气又妒,冷笑道:“王爷说的是,他们冒犯了王爷,正该拿命来偿。”
宗王爷哈哈大笑,道:“天下虽大,但知我者,唯美人一人也。”
丁晴低声道:“她是你的旧相识,不求情倒也罢了,为何还说这等恶话?”陈青桐也甚是气恼,道:“此女心肠素来歹毒,落井下石,也不为奇怪。”他说话声音大了些,被辛瑛听在耳中,不由登时如中雷击。
便在此时,有人叫道:“宗千岁,我这手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完颜雍在此向你陪罪了,还盼你大人大量,饶将他们一条小命罢。”却是济南侯引兵赶了过来。陈青桐道:“好了,给我们撑腰的来了。”丁晴眉头微蹙,道:“好什么?这番不打也得打了。”陈青桐颇为不解。丁晴道:“你我能在金营中混迹至今,万事小心翼翼避免惹人耳目。如今得罪了完颜乌蒙,正如深夜皓月,还能瞒得住谁?”陈青桐恍然大悟。只听宗王冷笑道:“是济南侯爷吗?我说他们怎敢在我面前逞将威风,原来是你在背后撑腰?”完颜雍心中愤怒,勉强按捺,道:“王爷说笑了,我完颜雍区区小侯,位薄权浅,又怎敢得罪您呢?”扫视地上犬尸,道:“此犬凶悍,想必名贵,每条一千两白银,我悉数赔偿怎样?”
陈青桐暗暗佩服,忖道:“这位侯爷如此关心下属,果真宽厚,若是能够当上金国的皇帝,想必这北地情景,那是大大的不同了。”只听宗王爷冷笑道:“我金银财宝累积若山,区区几千两银子,我看不上眼。今日休要多言,只要这几个小卒子的性命。”完颜雍好话说尽,见他依旧不肯退让,就要发作,听得丁晴大声道:“济南兵士,忠勇强悍,岂与你宗王府中的那些窝囊废一般贪生怕死?你这钓鱼的,拿葫芦的,若有本领,便来斗上一斗,谁怕谁呀?只是这几条大狗皆是我兄弟二人所杀,与乌里花毫不相干。”朝陈青桐使将一个眼色。陈青桐会意,道:“他二人哪里是我兄弟对手?只怕打我们不过,恼羞之下,拿乌里花与毛二出气,什么宗王爷,就是这点能耐,狗屁,狗屁!”
二人一唱一合,只气得完颜乌蒙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怒道:“好,什么乌里花也好,毛二也罢,他们的性命老子都不要了,只是这两个该死的,定然要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一声令下,便看那两个汉子各持钓竿、葫芦,飞身扑上。陈青桐与丁晴不敢怠慢,弯刀一摆,挺身相迎。
甫一交手,二人心中皆惊。原来这两个汉子的武功竟似在周通与袁伯当之上,或与顾青山、万鹏伯仲之间,极难应付。葫芦汉拦下陈青桐,斗不几招,道:“小子,你是泰山门人?”陈青桐暗道:“我以刀代剑,还是被他一眼就识破了来历。”嘿嘿一笑道:“你眼拙了,我这是泰山武学吗?”弯刀陡然一挥,却是壁画之上长发小儿的一招剑法。葫芦汉大为诧异,道:“这招确乎远较泰山剑法高明许多。你究竟是谁?”侧身避过,将葫芦望他肩上砸下,一式连一式,葫芦上连有牛皮绳索,收放之下,使的竟是唐朝第一名将李元霸的青桐锤法。他的葫芦是精铁打造,极为沉重,陈青桐的弯刀与他葫芦碰撞,反击的力道极大,不过十招,陈青桐手臂酸麻不堪,急展“凌云若虚”,到了丁晴身边,道:“晴儿,我抵当不得了。”他本欲叫“金耳”,但不觉之间,脱口喊出“晴儿”二字,实是谐音相近,仓促之下不能分辨,听在辛瑛心中,便若重锤一击,落在丁晴耳中,却是甜蜜畅怀,笑道:“打不过,跑也。”她应付那钓竿汉,因其招式怪异,也颇为吃力。二人心意相通,遂合力猛攻几招,逼退两人,回身就跑。陈青桐猛一回身,掷出一物,叫道:“辛姑娘,还给你!”辛瑛伸手一抓,将那东西抓在手中,但觉掌心冰凉,正是自己送给陈青桐的那枚金簪子,不觉一阵怅然。
陈青桐与丁晴二人发足急奔,头也不回,那铁葫芦与钓竿汉子一路追来,丁晴见得前面一处花林,无暇细想,拉着陈青桐,飞身而入。葫芦汉子远远看见,脚步一停,左右打量。钓竿汉子咦的一声,盘膝而坐,拾起数颗石粒,在地上排列拨弄,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偶尔抬头看那弥漫的高矮花卉一眼,满目皆是迷惑,口中啧啧有声。
陈青桐听丁晴叫“跳”,自己便“跳”,听她说“转”,自己又转,诧异莫名,如此一番折腾,只是被她拖着奔跑,回头一看,心中奇怪,停步问道:“晴儿,你这是作甚?走路颠三倒四,是女孩儿的跳皮筋吗?”
丁晴扑哧一笑,道:“傻哥哥,你果真不识其中的奥妙!连这百花六十四卦金锁阵也认不得。”
陈青桐愕然,见她往左跳去,不敢怠慢,也往左跳去,听丁晴又道:“自古混沌孕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互交叠,又生六十四卦。此阵便是依照六十四卦变化之理,取百花众树为才布成的一个阵法。要是不小心走出得半步,机括发动,我们便会陷入绝地,再也出不去了。”陈青桐道:“你一个小女子,怎会懂得这许多的东西?”
丁晴听他夸赞,心中大为得意,道:“你读书虽多,都是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之类而已。我读书也不少,若是放在了你的眼中,只怕都是旁门左道之属,不入圣贤之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陈青桐道:“我也喜欢看这些书籍。”话音甫落,一脚踏上了圆圆卵石,便听得地下嘎的一声,不由心惊肉跳,暗道:“不好了!”丁晴也是骇然不已,但见周围并无什么异样,大为不解,便拾起一根树枝四处刺探,旋即呸道:“这阵法布置得好看,其实皆是废物,你我不用挑路行走了。”
陈青桐咦道:“你说这阵法早已荒芜无用吗?”身子陡然窜动,却是被丁晴拉着奔跑,撞坏了多少枝叶花朵,有嘎吱震颤之声,但不曾见得丝毫风险埋伏。丁晴低声道:“这个百花阵原来是无用之物,亏我等小心翼翼地探寻出路,唯恐触碰得什么厉害的机关。不想这脚下皆是大路小道,任意行走都是可以的。”一把扯起陈青桐,笑道:“那两个家伙被蒙在鼓里,惧这百花六十四卦金锁阵的厉害不敢进来。我们速速逃去,且看他们如何追赶?”陈青桐道:“这就离去么?”丁晴眼睛一转,道:“如此走开,确有些可惜,不若如此如此。”二人私语,继而相视一笑,借掩着枝叶缤纷,一个道:“不好了,为何转了半日,又回到这里了。”另一个道:“不错,这里倒是怪异得紧。”相问相答,皆是为难之极。葫芦汉子在阵外听得真切,不觉幸灾乐祸,哼道:“你两个小子不识天高地厚,这阵法岂是能够随便乱闯的?它比那八卦阵尚要厉害十倍也不止,你们沦陷其中,若是出不来,嘿嘿,只好枯死于其中了。”钓竿汉子点头道:“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丁晴暗暗冷笑,俯耳道:“我们自走去,莫要睬他,便叫他二人在外面等待,也不知是谁枯死?”将帽子摘下,挂在树枝之上,又把身上的金兵衣裳脱下,露出里面的本来红绿衣裳,掼于灌木,远远望去,随风摇曳,果真如某人迷失了方向,来回徘徊一般。陈青桐见她如此机警,不由好笑,便学她的模样,依样画瓢。二人又顾作张惶地叫喊一通,吱哇怪叫,葫芦汉子与钓竿汉子更是深信不疑。丁晴掩嘴笑道:“真是笨死了。”与陈青桐大摇大摆地向阵后走去,须臾便出了百花林。
两人过了一条小溪,翻过几座山丘,走了半个时辰,到了一个村庄,微风过处,酒香袭人。
二人道:“酒香郁浓,莫非这里就是酒香村?”但见村落之中,家家户户皆在窗台之上摆着一坛开封的好酒,以竹笠窗护遮掩,阵阵酒香,随风飘散,沁人心脾,果不负“酒香村”之盛名。眼看天色已晚,陈青桐与丁晴寻着一户人家投宿,那家中一个老儿、一个老妇倒也热心,道:“我们院小屋陋,两位不嫌弃,便在此地安歇好了。”以为他们是一对少年夫妻,自然恩爱,坦坦荡荡,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陈青桐本觉不妥,但此地只有两间屋子,也无可挑剔,转念一想,这几日与丁晴混迹于完颜雍营之中,每晚也在后勤辎重队中共处一间帐篷安歇,也不曾乱了男女礼仪,此刻虽去了金兵装束,粗布葛织的帐篷也换成了砖瓦木梁的农房,也依旧还是各安本分,又有什么可以鬼鬼祟祟的?念及于此,但闻那老夫妇一口一个“你们小两口”,偷眼去看丁晴,却只见她的背影,颇似泰然自若,不用正眼瞧他。
那老夫妇片刻弄了几个小菜款待客人,但见盘小量微,可见平日甚为节俭。陈青桐腹中饥饿,见此情形,不好大快朵颐,吃过一碗米饭,见丁晴与老夫妇皆将碗放下,自己也不好再添,推筷收座,讪讪道:“我饱了。”丁晴扑哧一笑,问起户外窗台的酒坛一事。
老农道:“这便是售酒了。”陈青桐道:“如此村庄,没人来收酒、集中售卖麽?”老妇道:“有的,只是今晚若是老天眷顾,将我这一坛好酒买去,便相当于卖了五十坛酒水呢。”
陈青桐大为奇怪,只听那老妇人道:“我们这里来了一个酒仙,每晚专在一户人家窗台上取走一坛好酒,留下十五两银子。”丁晴笑道:“但他每晚只买一坛,你们许多庄户,于是便将坛盖开启,飘出香气,以招揽生意吗?”老头道:“不错,便是卖不出去,如此寒凉之天,放上十日半月也不会损坏,若不被酒仙看中,我们也能自己喝掉。”四人大笑。入夜之时,陈青桐在地上结毡抱毯躺卧,意念丹田之息,气海浓浓郁郁,若温半烫,倒也不觉得寒冷。丁晴从炕上翻下,轻轻道:“傻哥哥,我们偷偷去看酒仙吧!我看此地有些蹊跷,你不想探个究竟?”陈青桐道:“哪里蹊跷?”
丁晴道:“先前你我在那百花林中,枝上百花开放,虽算不绽放,却也十瓣开八瓣,有芍药、月季种种,在此凉寒之季,便是在江南,这等娇弱的花朵也该早已萎败,为何这北地依旧还开?难不成乾坤逆转,北地还比南方暖和吗?”陈青桐睡眼朦惺,道:“这倒不是。北地苦寒,是以金国南侵,便是看中了江南地土肥沃,气候温暖的好处。你看别的地方,莫不草木稀疏、大树颓秃,唯独百花六十四卦金锁阵中花朵有异。”言罢,蓦然醒觉道:“不错,确有奇怪。”二人起来收拾了,轻轻推窗,一跃上墙。
两人藏在金营之时,但得空闲,丁晴便授陈青桐轻功心法,若论精妙,那是远远不及“凌云若虚”,但从脚心“涌泉”提气,巡足三阳、足三阴经络而上,过“膝眼”、“足三里”、“环跳”诸穴,上升于“会阴”,再分而上,前聚于“气海”,后合于“命门”,各过“膻中”、“大椎”,袅袅贯于“百会”,可使身轻如燕,上窜下跳,奔跑疾走,毫无声响。陈青桐用心修炼,进步极速,农家小院的护墙又岂能难得到他?
他二人来到村中一片草垛之后,忽见黑暗中一条人影闪过,状若敏捷,又若踉跄摇晃,手中还似掂着一个酒坛。
陈青桐低声道:“这人难道就是什么酒仙麽?”丁晴也十分好奇,道:“且跟过去看看。”见前面那人一路奔跑,步伐奇异,不知是顺当行走,还是醉步蹒跚,正是往百花林的方向。丁晴暗暗吃惊,附耳道:“这人的武功好高,只怕我师父与顾师伯加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陈青桐惊道:“他竟有如此道行?”丁晴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见那人果真到了百花林中,待到得中央花草繁盛之地,席地而坐,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夹着里面的一点小菜,拨开坛塞,就着坛口便喝了起来。此刻天悬薄月,色泽清淡,二人窥看之下,见那人年约五十开外,头戴一顶毡帽,胡须花白。不多时,他那一坛美酒悉数喝光,纸包之中的菜肴也一扫而尽,便将坛、纸置于一旁,往後仰倒,不多时,竟打起了呼噜。陈青桐见他单衣薄裳,却在寒夜如此睡眠,又是羡慕,又是惊骇,忖道:“他内力如此深厚,也不知是武林中的那一位奇人能士,只怕果真如晴儿所言,便是顾前辈与万前辈联袂,也不是他的对手。”
少时却听得那人打个喷嚏,坐起身来,道:“哪里来的狗崽子,走路便不能轻些?扰了我的好梦,小心你骨头受苦!”陈青桐一惊,暗道自己二人如此小心翼翼,如何还会被他发觉?见他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中指向外一弹,飒地一声,小小树枝被他内力运用,变得其坚如铁,刷刷有声,极为惊人。转眼但见花丛纷飞,碎屑弥漫,两条人影陡然窜出,落在地上,赫然便是使铁葫芦的汉子与那钓竿汉子。
两人一左一右,神情凝重,沉声道:“你是圆觉大师大师?果真是武功了得。”那人将毡帽除下,露出光溜溜的一个头颅,顶上真有九颗戒疤,笑道:“别人都唤我老和尚,只有你们两个叫我是大师,这马屁拍得极好,我欢喜,只是也有些汗颜,羞臊得身上都要出汗了。”毡帽轻轻摇摆,以为轻扇。
葫芦汉子冷笑道:“大师也好,老和尚也罢,我兄弟二人久仰你在江湖中的大名,只是你为何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来百兽山庄将宗王爷的心爱之物打死?”那名叫圆觉大师的老和尚道:“你们虽是完颜乌蒙养的两条走狗,但论身份好歹也是武林中人,如何大放狗屁、恶臭不堪?这王爷乃金国重臣,何时成了百兽山庄的庄主?就算他接任了庄主一职,按照江湖规矩,也该广发江湖帖,邀请同道中人庆贺才是。”
陈青桐低声道:“晴儿,你说怪不怪,佛门禁忌杀生,他却将人家的马匹打死了。”丁晴莞尔,道:“只看他喝酒吃肉的模样,莫说打死一匹马,就是杀人也不足为怪。”
话音甫落,听得阵中圆觉大师大师大声道:“我酒劲上来,现在甚是困乏,只想睡觉,你们‘竹芦双怪’若是犯闲,且到别处去调皮吧。”便如大人喝斥小孩儿一般。陈青桐见丁晴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小心问道:“你怎么了?”丁晴摇摇头道:“这两人的武功虽不及酒肉和尚,但也极其高强,武林之中,修为如此之深者,寥寥可数,为何却从来没有听过什么‘竹芦双怪’的名号?莫非是宗亲王从塞外招徕的高手不成?”
陈青桐道:“你既不曾听过,可见这两人是没什么名气的。”丁晴扑哧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当我是百事皆通的老夫子吗?这马屁拍得可不好。”
那葫芦汉子眉宇轻挑,冷笑道:“我以为自己二人名微,不值一晒,不想尚能入大师的法耳,委实是受宠若惊。”圆觉大师大师道:“你们虽身怀绝学,江湖罕有敌手,但贪财成嗜,好色成性,只爱在那多少金银脂粉之中厮混纠缠,若是专心致意在这江湖之上扬名立万,只凭着各自的浑厚内功与精妙招式名震江湖,试问这南北武林,金宋两地,又有几人能够抵挡?”
那“竹芦双怪”冷然道:“大师如此谬赞,我兄弟二人那可是万万担不起。”圆觉大师大师摇头道:“并非妄赞,铁葫神樵的铁葫芦刚猛至强,横竖劈打之下,裂石破岩,撼人魂魄;虬钓散人钓竿招法阴阳互济,刚柔并合,即可攻,绵绵不绝,亦然能守,滴水不漏。”他如此说话,倒是句句实在。
铁葫神樵不觉心中得意,道:“大师的武艺也是极高的,你我既然都是好手,两相争斗起来,必难免一伤。只是打死宝马一罪,干系极大,毕竟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师何不随我们到百兽山庄一趟,好歹将此事做一个了结?”虬钓散人道:“我兄弟在王爷面前多少有几分薄面,定然极力求情,若能减免责罚,决不稍加丝毫惩戒。”他二人也知晓圆觉大师武功极高,但自恃内外兼修,更有绝技术护体,料想二人联袂,这老和尚再是厉害,也断然抵当不得的。圆觉大师大师要是识时务,忖度之下,也该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以免吃上苦头。却见老和尚往地上一躺,懒懒道:“不好,我酒劲此刻上来了,头也晕,腰也疲,腿也软,万万挪动不得半步。要去百兽山庄也好,柴房牢垣,当能好好歇息。只是如此情景,还烦你们辛苦一些,来抬我过去怎样?老衲感激不尽。”
铁葫神樵脸色陡然变化,青白不定,嘴角一撇,欲言又止,那虬钓散人却是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这老秃驴,胆大包天,怎敢戏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