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觉那金容器的变形,都是从内部向外撑开的变形,“她”曾经真的在这座金屋子里挣扎过。
“她”想要从里面逃走。
——而这个球形的容器最多只能放下她的头而已。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忍不住反了一下胃。四年前昆仑山一战之后,她那颗被打碎的头颅可能就是鲛奴带走的,他将“她”一路带回长安,也不管已经腐烂到了几何,就将她的头封存在了这个“金屋子”里面。她的头颅在里面发臭腐化,流下的酸液将织锦的软垫都浸透了,那上面孵出满片的虫蝇和花霉。他对公主诉说的那个美人的形象不是真的,当年的她只是装在金瓶里的发出恶臭的人头。
——但那些溢美之词是假的吗?却也不像是假的,似乎透过那腐烂的恐怖景象,鲛看到的依然是一个完整的美人,腐肉砌成的美人,手像水一样柔软,头发缠结如青螺,嘴唇就像两片脂满肥溢的羊炙;她有着更乖巧于任何活人的身体。
她满怀惊恐地盯着那只金球。鲛奴仍然一厢情愿地将这令人作呕的容器称为金屋,并且真心地希望莺奴在其中过得快活。
她了解到鲛奴如今已经病得无可救药了,他能稍稍显得正常的时候,都是假扮成他人的时候,而他自己的生命早已被销蚀得千疮百孔。这样的可怜人即便救起来,可能也永远过不上正常的生活。他方才一直呼唤皇帝为父皇,这不知是他的幻想还是真的。如果莺奴将他从这个洞窟里带出去,他在外称皇帝为一声父皇,莺奴也会跟着遭殃。
这个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训练?
活到现今的灵奴只剩下三人,她是因为有不死之身才在游戏中幸存到了今日,另一位无名的奴隶则只单单杀过她以后就不再现身,所以仍然活跃在竞赛中的只剩下她和鲛奴了。她太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疯子竟然会成为三十六灵中的前三甲,因为他早就超越了那些尚且拥有理智的正常人,而是带着一种癫狂在杀人了。
仅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想到了另一层先前没有想到过的事情——骊奴曾说过三十六灵中有一名女孩杀了自己的主人且至今还活着,而至今还活着的灵奴只有他们三人而已——鲛奴不是女子,所以那杀过主人的灵奴就是当年昆仑山上打穿了她的头的少女。
那只是在喘息的间隙忽然的觉悟,她更想知道鲛奴若是对上那位无名的灵奴,他的法术还能不能奏效,因为他说过莺奴已经超过了他,没有人不爱她,而那名灵奴却曾经毫不犹豫地一拳将她打死。
就算她想要将三十六灵中幸存的人都解救下来,她能劝说那个女子也停手不干吗?她似乎本来就没有受任何人的控制,因为她早就杀了自己的主人。而即便杀了自己的主人,她还是赶赴昆仑山杀掉了莺奴——就好像她生来就是来杀莺奴的。若是真有这样的一个人,莺奴还能劝说她么?
鲛奴看到她的神情变得越发恍惚,也安安静静地端坐下来,重新将那只肮脏的金容器抱在怀里,摆出一副听话的孩子的模样来。他接着旁若无人地说着,公主会对莺奴好的,莺奴也会对我好吗?
她不能回答他,因为她还是“聋”的。
但他也没在等待这个回答,一厢情愿地说了下去:“公主有了你便会奖赏我,我可以与你分享!我们灵奴谁也不要杀掉谁,我将我的奖赏分给你一半,谁也不要杀掉谁。”
莺奴心中再次震动了。他精神稳定的时候,总是爱用这样真挚的语气请求着什么,令人不能相信连这样的话也都是假的。那“奖赏”究竟是什么?他余下的人生似乎就指望着这点奖赏了。
他好像知道她的疑问,将脸伸过来轻轻地问道:“你可知道殿下的赏赐是什么?你一定想知道。”
她确实极想知道这吊住了鲛奴的奖赏究竟是什么,但害怕他靠自己这样近;他的脸都快要贴到她的鼻子上了,如此之近,就算是质问或逼迫,也没有谁会把脸贴到对方的眼前,那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肢体语言。她仍然装作什么都听不见的模样,他也恍然大悟地缩回脸去,轻轻地说,你听不到啊,原来如此,你听不到我说的话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忽然以怪异的、突如其来的暴力将她的肩膀扣住,那张脸再一次快速地凑近了她,像是要张开嘴唇来吻她,但最后只是将脸颊紧贴着她的,潮湿的嘴唇在她脸上留下一条蜗牛般的银痕。他就像食欲还没有到位的猛兽,捉住猎物以后,还想要好好地玩耍一番。
莺奴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彻底从他的阵法里逃脱出去,因为方才那么长的时间里,她明明有的是时间转身逃走,却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大快朵颐的时刻到来。此时此刻,她才无意识地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叫喊来,可连她自己也不知这叫喊代表着什么。那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觉卷土重来,她在惊慌中猛喘了几口气,身体倒是不由自主地倒下去,跌进波涛般的珍珠中,使他的重量全部落到自己的身上。那具身体温热无比,一贴近便离不开。
那残存的理智提醒她应当离开,这已不是她能解救的人,再放纵下去就会损害自己。但另一股力量却在劝说她暂时留下,毕竟爱与恨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何必浪费这苦短春宵。骊奴当时也是这样想的罢?她不会有什么损失,与这样的金身郎君共度片刻怎么能说是损失?
她又在这两股力量的对抗中犹豫了。她一犹豫,鲛奴就伸出手臂来,透过她那件被水浸湿的袍子,十分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脊背。他就像安抚幼儿那样缓缓拍打着她冰凉的身体,口中喃喃自语道,谁也不要杀掉谁,公主会奖赏我,你也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