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察这一事实的时候,对骊奴形象的种种怪异认识都忽然有了解释,而恍然大悟后跃入她脑海的第一幕景象,就是骊奴的那双素布云履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模样。
——虽然那时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骊马身上,没有发现骊奴是从哪里、又是如何来到自己身前的,但现在回想起来,骊奴的那双鞋子正是凭空出现在自己视线里,并不是她心急中漏看了什么踪迹,也不是因为骊奴或许从她的后方绕来——就像马尸会突然消失一样,这种突如其来的现身和退场有其原因。
而那个原因,莺奴已经猜想到了。
这答案来得如此清晰,毋庸置疑就是所有怪象的解释,但莺奴还是在心中反复思考了好几次,不敢确认那是真的。她抱着这答案掀开帘幔走到殿外,慢慢靠近那滩已经干涸的马血,以双脚站在那上面,静静地感受了片刻。
骊马果真是长出翅膀飞上天际了吗?
她独自站在月色中喘息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朝着龙马观的前门走去。这里没有别人,门扉不闭,前门始终保持着白天她进观时的样子。白日里就显得寂寥的竹木细花此刻看来更加冷清,门扉这样大开,也没有人来月色如水的庭院漫步。
她跨过观门。这座道观宽有五人的大门原是便于御驾出入而设计的,单是想到这点就令人叹息,没有哪位神仙会因为鼠洞里供着香烛就谒访老鼠。
莺奴抬着头去看皇帝所书的那行字:
攀天未成,矮檐暂系疲马。
疲马在此稍作休息之后,又会到哪里去呢?
她再转身,望了望骊马带她上山的那条险路,她这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眼来时的道路和山巅的全貌。
从龙马观向下望,唯一能通车马的道路就是来时的这条栈道,从残留的结构来看,两侧原本还精心修砌了防止跌落的护栏,现在也腐蚀得所剩无几了;木石搭成的的路板如今也已经被怒马踏断了多处,再也不可能容许圣上的玉辇上山。栈道盘山而上,从这里向下望不了多远就消失在崖际,再后面就是无穷无尽的夜色;从莺奴的角度看去,栈道就断在这里。说这仙山并非浮在空中,但这样端详时也无异于浮在空中。除了从小就熟悉这条道路的驯马,恐怕没有谁的足迹会踏上龙马观的地面。
莺奴呆呆地停在道观的门前,因山巅夜风寒冷而忍不住咳嗽一声,震得伤口剧痛。她一手去抚肋下的刀口,一手将自己的嘴巴捂住,怕咳嗽声吵醒了骊奴。
她轻轻咳嗽了一阵,皱着眉头抬起眼来时,发觉那落着月光的栈道上似乎站着什么人。她立即警觉地聚起目光来,朝着那黑影的位置看去时,分辨出那是一匹浑身漆黑的宝马,面貌温柔,眼神祥和,仿佛羔羊站在栏中。
莺奴即刻就想到了背着自己上山的那匹黑色的越目炎宝马,难以置信地凑近了一步。栈道上的马儿看到对方移动,并不像野马一样轻浮地逃走,而是乖巧地站在原地,像等着骑手坐到它的背上。
莺奴又接近了几步,这回她看得真切,这就是那匹带她上山、又死在骊奴庭院里的年轻母马,它复活了!
她不知该感到兴奋还是恐惧,但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骊马看到她退后,反而前进了数步,从鼻孔里喷出气来,摇晃着脑袋朝她靠近。这样一看,她就愈加确定那正是驮自己上山的骊马——因为它晃动脖子的时候,整个颈子都不正常地弯折过来,它的颈椎是断的!
莺奴更是朝着龙马观内退了好几步,将身子半掩在门后。那匹已死的骊马继续朝着她原本站着的方位走去,重复不断地踏蹄、喷气和摇头,仿佛一只被设计好动作的木偶。莺奴在恐慌中看着骊马从栈道一路走上山巅平地,在观门前渐渐收了步子;而它立定之后,身后的栈道上已经站着另一匹黑马。
第二匹黑马是西域马,年岁稍长;第三匹黑马是大宛马,眉目冷峻;第四匹黑马是吐蕃矮马,敦厚沉默;第五匹黑马是波斯马,高大瘦削。观外已经站不下更多的黑马,但栈道上还长长地排着其余选手,每一匹都是纯正无瑕的乌骊马,俗世难寻的连城之宝;可是莺奴不需要上前细看,也知道这里没有一匹黑马是真正的活物——它们都像越目炎骏一样,早就死去,此刻走在栈道上的不知是死体还是灵魂。
观前的空地已经被密密麻麻地挤满,像一百名道士列队于某个庄严道场上,等着为尊贵之人执行法事。等观前这窄小的空间被挤得难以呼吸的时候,立定在前排的马儿便开始缓缓地朝崖边挪动。莺奴屏息看着马蹄逐渐靠近险崖,只要再走一步,排在最前的越目炎宝马就会一脚踩空;然而这年轻的母马没有丝毫迟疑,向着万丈深渊悠然踏出一步。
莺奴轻轻地倒抽一口冷气,但越目炎骏并未失去平衡落下山崖,而是像踩上什么看不见的天阶,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平地外了,仍然悬在空中。这匹骏马继续迈出第三步、第四步,直到整个身子全都离开地面;它宛如在空中找到透明的道路,又像是背上生出无形的双翼,就这样像蜉蝣般飞上夜空。
越目炎骏之后,是西域老马,再是大宛马和吐蕃马;在它们之后更有数十上百的俊美宝马紧随而来,身姿各异、情态不同,无一例外都是黑马。每一匹黑马都在越目炎骏登天之处扬蹄而起,视万丈深渊为无物,如无质的云雾般腾上天空;它们经过悬在半空的弯月时,甚至还在地上投下跑动的影子。
这上百匹乌骊马向着天际飞去,头尾相连,结成一条龙骨一般的锁链。莺奴眯起眼睛朝空中看去,恍惚中仿佛真的看见一头剔去了血肉的玄骨巨龙,从万丈山巅盘旋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