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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狐狸禅定玻璃塔(中)(1 / 1)

益喜旺波忍到这时,终于无法平静。再加上娘定埃增的阻挠,使他无论如何要除掉这妖孽。但他才举起法杖,始终围着他打转但没有攻击的狐阵就忽然发力,立即将他的衲衣咬住,攀缘着爬到其法冠上来,朝着他的面门和耳朵用力咬去。

娘定埃增见状,虽然遭难的是自己的对手,依然大惊失色,连忙出手,以两粒佛珠击落狐狸,大喝两声往生偈语。佛珠击出,他颈上的珠串崩断,檀珠淋漓而下,落在乌策大殿的地面上,如同凄凄雨声。

狐的面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娘氏大贤也不能免俗,落到我的阵法里来了。谁也没有丢弃七情六欲,但我敬佩你比他们都多看破一层。”

他也哀声道:“你尽快地杀吧,我不能长久地凝视。”

在底下挣扎的仅剩几十人,此刻听到娘定埃增的话,几乎都在一时间尖叫起来,此前模模糊糊的猜测如今被大师明明白白地说出口来,这就是判了他们死刑!且只要他说出了口,就算他们能逃过这一劫,随后也会被杀掉封口,谁也别想把这道围墙里发生过的事说出去!

怎么能!他们难道不是佛陀的门徒吗?

益喜旺波是最为哀恸的,听毕娘定埃增的话,立时就举着法杖向他打去,痛号道:“你不配为人,定埃增!”

娘定埃增早已料到他会丧失最后一分平静,酝酿许久的一掌直直朝益喜旺波的胸口打去,口中爆发出一声恶吼:“巴赛囊!你越陷越深,我说过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为什么你的修为反而不如我呢?”

然而他如此说的时候,众人也明明看见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益喜旺波受了那一掌,被远远地打出十余尺去,脚下踉跄坐倒在地。莺奴和其余人见状去扶,但只要一动,狐狸就缠上身来,咬得满头满脸,像是在阻拦众人靠近益喜旺波的身体。好多人在半途就被狐狸咬断喉咙倒了下去,莺奴自己也兜了满身的狐狸,几乎挪不动步,等用力甩开这些妖物的时候,睁眼看去,益喜旺波似是已经被狐狸和死尸紧紧掩埋住了。

她大惊,要去把益喜旺波大师刨挖出来,娘定埃增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施主!不要再去纠缠巴赛囊的色身,你的困境还未开始呢!”

狐女依然如同莲花般开在原处。

莺奴似乎在隐约中悟出什么来了!

她惊异的目光朝着娘定埃增投去,对方的目光中意味更深,似有什么必说不可、但说出口就会立即破碎的真言含在口中。

她立即发觉自己的觉悟还远远不及对面的高僧,他发出的指令里已经包含了解谜的暗示,那道指令并不代表他顺从到助纣为虐的地步。她还没有开悟!

莺奴转过身去,狐女面对她的脸,吐出一句悄声细语:“莺奴,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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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奴并非吐蕃人,即便知道此国为佛苯之争已经腥风血雨几十年,对苯教是何物仍然不甚明白。若要从那些依旧淳朴无知的百姓身上来看,所谓的苯教只是崇拜各种物灵、极其原始的宗(易查字隔断)教,这样的宗(易查字隔断)教如今还遍布蛮荒之地,包含占卜医药、祛邪祈福等所有淳朴的巫术。只要不提到祭祀,这些宗(易查字隔断)教的面貌就并不可憎,只是未开化之地自然而然酝酿出来的信仰罢了。

有人说苯教有人牲祭祀之恶习,但此恶习数百年前就已经灭绝,即便是今日狐女重新拿出来,也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合理的做法。正因为吐蕃已经逐渐开化、不再接受各种残酷的牲祭,如今留下的苯教残部也只是用狗和羊之类的动物开祭而已。

但狐女所祭的这一支大灭顶祭,却好像来自极其远古的时期。中国也有过人牲祭祀,只不过已经是有商一代的旧事了;这类以活人为祭品的礼拜太容易引起怨愤,更何况这些死去的人本来都可以为奴隶主劳动,而一旦死去,就失去了所有价值;因此国民一旦走向开化,这样的祭典很快就会消逝在历史中。但“人牲祭典”所包含的威力,至今仍被极密地推崇,只因为谁也无法证明以动物和泥偶代替活人,那不可见的神只究竟是否满意。

狐女将如此过时而隆重的东西搬出来,看重的似乎并非有多少人转而信苯——正如娘定埃增所暗示的,这场祭祀根本没人有机会说出去,一切都会被封于寺内;狐女在意的是祭祀本身,她要靠祭祀完成什么无需被传播出去的目的。

而娘定埃增是知道她的目的的。

但莺奴此时此刻想知道的还远不止于此,她想从狐那里听到的是自己的身世。师父说过,只要按着鱼玄机所给的最初提示一路走下去,她是何人其义自现。由于那难以解释的神秘的沉默力量,鱼玄机一旦要将她的身世付诸言语,声音和文字都会被消去;所以唯有她本人前来经历,将其记在自己的脑海中,这意义才能免于被剥夺。

“我”是谁?

这就是她不远万里来到吐蕃的目的,可如今真是问这个问题的时机么?

她不由得回去思考狐方才的那句话——“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模样?”狐这么说着的时候,气息如此温柔,以至于完全淘洗掉了杀意,就仿佛这满地的鲜血都是假的。莺奴不得不为这极其熟悉的语气所震惊,她太了解这语气了,这就是自己的语气啊!

因此在某一瞬间,她产生了完全错乱的猜想。狐的话岂不是在暗示她,自己所见的狐,实为她眼中的狐,既非娘定埃增眼中的狐,也非那原本的狐,至于这满场的香客眼中的狐,也都各不相同。这区别就连狐自己都不知晓,因此她也好奇地询问。

为何这么问?

难道她的法术实为一面心的镜子,人们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心的倒影?狐的本相也许并不温柔,莺奴会见到这样温柔的形象,只是因为她自己的眼温柔;那对手的形象不是对手本人的,而是观看者自身的,“狐”是虚像。所以此时询问你是谁,即是询问我是谁;狐的询问即是她的询问,两者已经没有区别了。这个连环锁如此精妙,“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模样”这一问,或许也是由莺奴自己的心灵引出的。

是否真的如此,莺奴只需小小地验证即可。假若自己所见的都是真相,那么这乌策大殿里多到令人惊骇的狐狸也都是真物;只要是真的活物,就能为她借力,“电”在此将威力无穷。

她开口:“在我眼中你白衣白帽,如同莲花开在雪上;指引狐狸而来,眉目极通灵性;言语如新岚淡雨,不透露心中杀机;行动坚定,执念未还。这究竟是我还是你?”

对方听罢发出十分温柔的笑声:“你看出来了。”这便是对她解答的默许。然而揭穿那心镜的真相之后,这笑声却又显得极为诡异,好像从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的脸、从别人的喉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确认了对方的虚实之后,莺奴就明白狐的真身或许并不温柔,她无需为狐的慈爱手下留情。于是莺奴也没有再浪费时间,捏住薄刀开始酝酿那招“电”。这招“电”是否发出并不重要,只要能感到狐狸骚动、力量汇聚,那就证明狐狸是真的,这阵法还有真正的实体要破。她方开始凝神,狐的声音又再次传来:“然后呢?”

然后呢?

莺奴才感到手上渐渐地聚拢生灵之力,就被她这句话激得冒出满背的毛汗。莺奴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面心镜里照射出来的东西还远不止狐的映象,还有许多都是莺奴“一人所见”!

她也马上就想到更为可怖的一层。若这满殿的血腥真的只是莺奴的“所见”也就罢了,如果是莺奴的“所为”呢?因为心镜既然可以借去她头脑中的声和形,自然也可以借去力;更或者因为在莺奴的眼中,狐毕竟没有杀机,但在益喜旺波大师的眼中她却是妖孽,所以狐借去的是益喜旺波心中的敌意,用益喜旺波的手完成了杀戮呢?何其可怕,这是借益喜旺波的刀杀人,最后一定还会逼死大师自己呵。

莺奴猛然明白为何益喜旺波强行自制时事态还不算失控,可一旦被挑拨起来,狐狸就开始发狂,这些狐狸也都是心镜的映象,随着那“七情六欲”而动!

这种无懈可击的情况下,任何人动了杀机,其力量都会首先映射到自己身上,莺奴即便用刀去杀她,那杀机也会立即弹回她身上,化作狐狸撕咬。狐要做的,只是在最初悄悄拨转,以拔头惨象激起骚乱,随后的一切她都不必插手了。

难怪她对娘定埃增说“你也落到我的阵法中来了”,说“谁也没有丢弃七情六欲”,七情六欲就是木偶的丝线,狐在其上悠悠观看,阵法内的万象都是被丝线控制着的。她此刻是否仍旧安坐于乌策大殿的金顶上呢?莺奴所见的位置可是真实的位置,还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狐站在自己身前?

这一切的心思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莺奴连手上的半招“电”都还没来得及收回。但就在她以为狐狸也是虚像的时候,却惊觉它们实是真正的活物,自己手上的聚力正在不可遏制地增长,乃至她几乎不能控制。她从师父那里听说过此力或许会超过限度、造成反噬,但没想到这反噬会来得如此排山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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