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们接住了她,也顾不得接着围观了,十万火急将她送回北方阁。
黄楼落下来时被长矛割伤了肩膀,再差一点就会被捅穿脖子。幸好坠落下来没有摔伤,但高烧不退,以致产生幻觉,常常在半梦半醒中喊母亲的名字。她做梦时说的是波斯语,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的表情时而变得惊骇,时而变得伤心,眼泪不停地落下。
她醒来时,泾原军已经大掠了琼林、大盈两座国库,她听罢只是十分虚弱地问了一句:“叛军现在想做什么?”
派人刺探了战况的二阁惨淡回答:“他们已经押着姚节度使,拥立朱泚为王,我们无能为力了,教主!”
她狠狠地抓着二阁主的袖子:“不可以,不可以!襄城里还有我们六千弟子,快去救啊。长安的九千人呢,你们都是废物!”
她此话虽然诛心,但这北方阁的众主事们也都有自知之明,只能无言沉默。
黄楼勉强在床上待到第三日,稍微准时地吃过几顿饭,一日几次地问阁主们办事进程如何。他们也无奈,这三日来只号召来不到一千人,他们已经尽力了。皇帝已经逃到了奉天,朱泚自立为大秦皇帝,霸占了皇宫,泾原军杀了来不及逃跑的皇室七十余人,这些事情教众们全都看在眼里,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伸张大义。
她身体本来就健壮,第四日已经康复得差不多,背着弓箭又要出去。她这次下了死令,城内所有满十四岁的蚀月男子全都必须集合到北方阁来,违者当处以军法。因为是亲自出面,这一回不情不愿地召集拢近三千人了,还在增多。
但这批人其实都有怨气,他们如今沦落得这么窘迫,都是因为河南河北的战事,皇帝盘剥无度。而黄楼就是在河南河北作战的将领,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全都花在了黄楼的头上!
黄楼在长安忙碌,之前说过的那批留在河北李晟处的几百人,如今也还剩五十余,被李晟派到长安来。李晟和黄楼的心思不谋而合,也是来北方阁借兵的。襄城之围久久得不到救援,李晟也不得不动用私兵,但这五十余人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才惊觉长安兵变,原来城内也危急了。
李晟派人过来,却没料到从河北过来的这五十兵里有二三人,正是此前在剑南道做过假行僧的男子;北方阁的弟子约有半数家中老小都虔诚信佛,见黄楼在河北的队伍里有这样的人,都大呼罪孽。黄楼未拘此等小节,还将这五十人编进队伍做小头领。北方阁数月来头一次这样熙熙攘攘,只不过笼罩着一层恶气。一是厌战,二是痛恶同袍中有辱佛之人。
到了这日,城内已召集起将近三千五百人,还有几名主事在从街坊带着人朝这边来。
三阁主所带的这一批弟子大约二十六七人,许多都是刚成年的男子,没有经历过蜀中之战,也没有在上官武手下学过武艺,听说自己要被送去襄城对抗整整三万人,一个个都惊惧幽愤不已。他们一路上反抗叫嚷,都被三阁主用剑逼回去。终于等经过秦棠姬门前的时候,有一名弟子忍不住扑到那院门上通通乱敲。
这四五天来,只有秦棠姬没有出来催人赴军就义,他们到底也是把这个女人当成依靠之一的!
那弟子高声大喊,秦教主!秦教主!
三阁主大惊失色,抽出剑来要他闭嘴。这一下不单是这个弟子,其余二十几人也开始大喊起来,秦教主!
秦教主,我们这些弟子就要去白白送命,教主为何不开眼!
三阁主越发惊慌,失控之下想起黄楼说过可以以军法处置,挥剑就将那名弟子斩在剑下,鲜血洒了秦棠姬满门。事态越发混乱,这二十几个没有专门练过武的弟子居然联合起来,要与三阁主在秦棠姬门前拼死对抗。
三阁持剑的手都抖起来,颤声说道:“帝国和教门都有难,你们都没有良心吗?”
那弟子也哭着大喊,可是我也是人,黄楼有没有将我当成人,我只是一肉盾人矛!
三阁主痛苦得不能自已,一剑向那弟子头上劈去。他也在人前做了一辈子陪衬,谁要他卖命他都会点头,可他见过黄楼的模样,知道教主不是把他们当成肉盾人矛,她是把他们当成战士啊!
余下的弟子看着他涕泗纵横的模样,又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都窒息般失语了。静止了片刻,三阁主将剑上的血和脸上的涕泪擦去,颓然说道:“走吧。”
可是这二十余人都已经准备好重新上路,身后那扇院门却不合时宜地打开了。
跟在三阁主后面的弟子几乎是本能地闪开一条路。
只是眨眼的功夫,白光掠过,那女子的剑已经把三阁主劈成两半,漫天的血雨淋在人脸上,让满场的人差些呼吸不过来。那可是北方阁的三阁主,此前也已经对秦棠姬极尽礼貌和尊敬,她杀过去,只是一眨眼。
秦棠姬的面色仍然十分平静:“带我去见见她。”
接连的冲击使得弟子们好一刻不能喘气,发觉自己请了一个不该请的神,都紧张得汗如雨下。他们都知道秦棠姬一旦真的选择不再无视,时代就将再次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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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阁内已经挤满了人,队伍不得不长长地排到街上,萧瑟坊市里这或许是唯一的热闹。黄楼已经重新穿上铠甲,开始按着名册点数人头,二阁主在旁抱着笔墨。
秦棠姬提着那把碎剑波澜不惊地走到坊前,北方阁前人山人海,竟无声地为她分开。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出现在教徒面前,消瘦了些,毕竟和他们一样没有好饭食;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可以杀人的眼睛。
人语就像水波一样从这头传到那头,秦棠姬还没接近大门,黄楼这头已经听到了秦棠姬到来的消息。黄楼指着名册的手顿了顿,将名册转手堆在二阁怀里,分开面前的人群,抿紧了嘴唇朝门外挤去。
隔在她们中间的弟子见状,也都自觉地让出一条大道来。黄楼的脚步更快,在街头看到了那缓缓朝着北方阁走来的红影。她仍不停,越来越快地朝着秦棠姬走去,步摇在她头上发出急急的瑟响;她的手有些不知该摆在何处,一会儿背过去捏在弓上,一会儿又取下来。
秦棠姬却一点犹疑都没有,始终提着那把剑,连眼神都没有飘动过。
这满街的人都看出将要大事不妙,但又暗自在心中选着胜者,紧张地僵在原地。黄楼用的是箭,百步以外就能出招,秦棠姬如果要杀她,就要活着穿过百步的箭雨,才能出招取她性命;但秦棠姬的剑法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了,就算有这百步的障碍,真的能拦住一个魔头?
拦在她们两人中间的弟子终于尽数让开,秦棠姬的身影完完整整地出现在黄楼面前。九年了,她们都是第一次正眼看到对方;两人相见,一个是斗战胜佛,一个是喋血谪仙,仿佛都从各自身上放出一道结界,要冲破这道结界,大战就会触发!
满街弟子们开始围着二人流浆一样攒动,等着这道结界的破碎。
秦棠姬竟是先开口的那个:“在我这里做什么?”
正是因为她一直把北方阁当成自己的地盘,所以底下的弟子们才会想到去找她求告。事到如今,她对黄楼那层教主的身份仍然是嗤之以鼻的。
黄楼道:“这是蚀月教,我是蚀月教主,我的教门大难临头,你想拦着我去救人救国吗!”
秦棠姬发出极其轻蔑的笑声,从鼻子里吐出一句沉闷的话音来:“我不管你是谁!我要你死。”
黄楼本来还希望有转圜之地,但她不知道秦棠姬早就已经有意放过她四五日了。如果她来的第一天秦棠姬就想要她的命,她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
她也没有坐以待毙的意思,才把背后的雕弓取下,四周的弟子就已经开始四散,害怕她们天地乱斗会殃及池鱼。黄楼大喊一声“回来”,无人敢应,一个个都躲到数尺开外。她转而朝着秦棠姬喊道:“秦棠姬,我知道你是武的所爱,所以不想动手,但你不要来管我们蚀月教的事!你现在就给我回去,不要在这危急存亡的时候搅动局势,你心里没有家国!”
秦棠姬心里怎么会有家国,她听得一阵好笑,但也根本懒得辩解,握紧剑柄径直朝着黄楼走了过来。
秦棠姬这头一旦开始逼近,围在黄楼身后那群和她共生死的河北军立刻开始蠢动,刀和矛都伸出来,要穿过密不透风的人墙,冲到前面去保护黄楼。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些战场上厮杀无数的弟子,瞬间就被身旁的长安众扣住,竟硬是不让他们插手。这群人一要动粗,马上也有剑南道旧义士对着他们的头暴打起来,人群瞬间乱得像炸锅,他们早就看不惯这些个假行僧!
黄楼高喊了几声要众人停下,揪打成一团的弟子们全然不听,秦棠姬也不为所动,剑已经举到了胸前。她接着走了十余步,忽然爆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感叹:“黄楼,你太贪心了!你想要赢,但我从没输过,你不如先赢我再去赢这三千弟子的人心,你死到临头!”
黄楼见局势无可逆转,一支箭也马上搭在弓弦,急急朝着秦棠姬头上射去。
不知道为什么,九年前对战观音奴时李侨赤手捉箭的画面如同闪电一般从眼前掠过,黄楼这一箭才发出,手就已经开始发抖。她太想赢了,她不可以输!
那支箭不出所料被秦棠姬的剑刃挡下,就好像单手去捉一只苍蝇——她手里杀敌无数的利箭,在秦棠姬只是一只苍蝇。那一刻黄楼的心绪就已经乱了,她明明是阵上将军,不应该乱——
于是她甩开那短暂的晕眩,三支箭重新搭到弦上。那时人们看到教主的脸上露出的是要猎杀妖物的坚定,弓弦绷到她的嘴角,可以看到她紧咬的牙。
她的箭发出的一瞬,人群背后传来凄厉的大喊: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