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争吵灌入耳中时,弗陵正躺在病房装柔弱。
一旁的大夫讷讷地抬高脑袋,望着她的方向看了两眼,又不自觉捻了捻自己两手指头。
方才碰到毒了,也不知道她能否高抬贵手,将毒药给自己,他定然保证守口如瓶,一句话也不对外讲。
他还年轻,犯不着跟这群流氓土匪拼命。
正思忖间,忽听那人道:“大夫,再帮我做一件事,我便将解药赠与你。”
大夫心想自己还没娶妻生子,家里还要父母需照养,忙不迭应下。
“英雄请说。”
头一回被当成英雄,怪诞之余不免觉得好笑。
吩咐了他几句话后,便摆手让人出去,她依旧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将要死不活演绎到底。
看着日夜守在门外的男人,大夫只觉自己有眼无珠道:“你在这里守着还不如及早回去准备后事。”
朱秀才脸色恼然,拽过大夫的手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人还没死呢。”
大夫背着药箱离开,习以为常地道:“不过是早晚的事,该准备的还是准备起来。”
朱秀才脸色微微一变:“真的没有办法?”
大夫推开他的手,歉意地拱手离开。
朱秀才心中如秋风扫过落叶,荒凉颓败,透过开合的门缝看着屋内破败的身体,到底是没有勇气去到她面前,压抑着胸腔悲愤,攥着拳转身离开。
出乎弗陵意料,那人竟然没有近前来表演一番肝肠裂断,不过他史无前例地与朱小小争吵的消息却闯入自己耳中。
躺在病榻上的人悠悠哉哉地吃了一晌午的瓜,弗陵无聊地眨了眨眼,确定没人来照顾她后,才掀开被子起身,给自己倒了盏茶润喉。
这些人也真是的,眼瞧着自己快要死了,觉得赏金拿不到,便连给她送饭都兴致缺缺。
这些土匪啊,还真是两面双凹,没得到前将她当成宝贝似地看护着,眼见着什么都没能得到后便将自己弃若草芥。
直到听见窸窣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弗陵吓得将水杯一摔,火急火燎地将杯子放好后忙不迭往床上扑去,掀开被褥滑溜溜地滚进去。
她紧闭着眼,不知道究竟是谁进了屋子,更不敢轻易睁眼去瞧。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放轻,眼前似是有什么浓色的阴影挡住了。
那个声音道:“不用装了。”
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近在迟尺的距离,久违的声音,分外让人想要感激涕零。
弗陵泛着泪花的双眸眨了眨,双手伸出被褥外朝她:“圆圆,你总算是来了。”
圆圆无情地拿起手中剑鞘将她伸过来的手挡开:“你倒好,我找了你那么久,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睡大觉。”
弗陵忙抬手抵在她唇角,压着嗓音道:“小点声,隔墙有耳。”
圆圆不知道她这又是做什么妖,不过看着这人面色苍白得可以,想来这段路上难免受到些许波折。
倒也是为难她了。
不过谁让她要自作主张,背着自己策划这一连串的事。
如今她所受的磨难就当是小惩大诫,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肆意妄为。
弗陵可不知道她心底已然想到了那么多,将人拉到床边坐下后,自己便掀被起身,踩着鞋袜往门边过去。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门外的动静,发现根本没有小岗寨中的人后,她这才松了口气。
圆圆不解:“你搞什么鬼?”
将门栓小心谨慎地栓上,弗陵这才鬼祟地转过头。
“来之前没有被人看到吧?”
圆圆秀眉紧蹙:“没。”
弗陵唇角微抿,着实不太相信她这话。
毕竟此人做事风风火火的,要是没闹出点小风小浪的话,又是怎么找到的自己?
可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些,赶紧地将自己的处境言简意赅地同她一说。
“我现在的处境大抵便是如此,那日不慎被小岗寨的人抓来后,为了离开制造中毒迹象。这寨中的朱小小便是被我设计冤害的人,如今小岗寨的寨主已认定是自己的妹妹做的这一切。”
“眼下这朱小小有苦说不出,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我利用朱秀才对我的情意,让朱小小心生妒忌,又暗地里让给我治病的大夫将我在这里的消息散播出去。”
“我知道,除了小岗寨外还有不少人为了高额的悬赏要来抓我,其中就包括那日从小岗寨手中将我抢走的另一伙匪徒。到时候人一多,难免会打起来,趁乱时见机逃走。”
圆圆猛地一抬眼,目光在她身上打着转。
“所以你这病是假的?”
“病虽是假,但也是想要制造假死之相,也好熄了朝廷找我的决心。”
其实弗陵是怕她担心,掩盖了有些事情。
生命垂危自然是假的。
但为了制造些许中毒迹象,她的确是给自己喂服了不致命的药再服下解药。
这要是被圆圆得知自己如此作践原主身体,怕是得挨她几个眼刀。
圆圆暂且相信了她中毒只是迷惑外人的计策,心底也松了一口气。
“这倒是巧了,你散播消息引诱土匪过来找你,而我就是跟着那群来抓你换取赏金的人而来的。”
“而且,我跟着的这伙人还极有可能便是那日和小岗寨交手的山贼。”
弗陵轻轻地呵了一口凉气,带着些许凉笑地看着她。
“那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来我才想到的这计划,现在你来了,还需要什么山贼土匪,你直接将我救出去不就好了。”
“也是。”圆圆话虽这样说,却颇显苦恼地摇摇头。
“可晚了,我跟着的那伙人中的老大就在楼下吃茶,现在正命手下的兄弟一间一间地搜呢。”
“没办法了,如今只能照着我的计划来。”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朱寨主和朱秀才的说话声,而从他们急促的脚步判断,已然咱房间外。
圆圆已然走不了。
弗陵赶忙冲她使眼色,哑着嗓音道:“劫持我。”
圆圆不解地瞪大眼珠子看她。
弗陵掀了一白眼,心底直吐槽怎么自己就和她这般没有默契。
门一从外推开,朱寨主便看到这样的一幕,自己好不容易费尽心力找来的人此刻却沦到另外一陌生女子手中。
虽说不清楚这人身份,可方才在楼下看到刘阿牛逼哄哄的阵仗,想来这人便是那姓刘的手下。
“把人给我放下。”
朱秀才眼担担忧地看向那人手中的和亲公主,只见她眼眸微睁,气息虚弱,惨白的脸色,颓败的身躯,时不时轻喘的呼叫之声,被那人牢牢地箍在身前的她,毫无反抗之力。
“放开公主。”
圆圆见房门大开着,刘阿大和他的兄弟们正在对面房间搜查,遂冲那头的人扯了一嗓子:“大哥,我找到和亲公主了,我找到......”
话音未落,眼见朱寨主大喝一声,拔刀相向,一个猛子朝她扑杀过来。
这所谓的山寨寨主看着威风十足,五大三粗,可这使刀的手法明显就是胡乱地砍,毫无章法,漏洞百出。
也忒是有勇气和运气,要不然他能安稳当了好几年的土匪。
不过这也跟地方官吏官匪勾结,当地父母官没有真正将心思落在剿匪这件事上。
若不然这草包也活不到站在自己面前。
圆圆丝毫没有兴致同对方来上一场高下立见的较量,而是选择一把将人拉到身前,威胁地警告对方。
而那朱寨主果不其然将宽刀收回,拧着怒眉看她。
圆圆轻声一笑:“你最好别伤到公主,要不然人死了,谁也拿不到赏金。”
闭着眼睛却知道圆圆将她作为挡箭牌的弗陵好像睁眼看看这身后的人。
什么时候她也学坏了。
朱秀才啐骂一声:“卑鄙小人。”
圆圆是女子,又惯是那不拘小节的侠士,哪里在乎他的这些怒骂声声。
朱寨主手中有刀,却形同虚设,而此时此刻,刘阿大一行土匪已然闯入到房间中来。
狭小的房间里立马分成两大帮派,拿刀的拿刀,执斧的执斧,绿油油的目光尽数落在圆圆手中钳制的人质身上。
刘阿大欣喜若狂地看着圆圆手中的人,“妹子,你找到公主了。”
圆圆道:“如假包换,我都亲眼听到他们喊她璋宪公主了。”
刘阿大只看过一眼画像,画像中的人恍若神女,令人难以忘怀,寤寐思之。
那日他手下的人说抓到了疑似璋宪公主的人,可那几个小的与小岗寨的人碰上,公主也被他们抢了回去。
他并没有亲眼瞧见过公主真容,不过看眼前这远山芙蓉一样的人儿,三千鸦丝垂落在那娇艳欲滴的面庞上,那微微睁着的双眸泛着细碎的泪光,像是懵懂的小鹿横冲直撞到了人世间陷入困局,楚楚可怜,好不让人怜惜。
迈开大步就要上前,忽见一把宽刀横亘身前,挡住了他的去向。
刘阿大斜眼看向那手握宽刀的仇家身上。
“又是你这个杀千刀的。”
朱寨主:“人是我们的。”
刘阿大:“谁抢到便是谁的。”
论身材气势,武功招式,刘阿大俨然不是这人对手。然刘阿大心肠歹毒,惯会使奸计阴招。
朱寨主将宽刀梗在他脖子之上,刀锋凌厉,寒芒微闪:“有本事试试看。”
刘阿大狭长的眸子如蛇信子一般微微眯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要论起输赢,谁也说不准。
他带的人虽多,足足压眼前这两人一大头,可这朱寨主砍起人来那可是不要命的,俨然跟个疯子无甚差别。
他不希望将这件事闹大,毕竟引来官府的人更不好。
忽然。
圆圆出声打破这一室的沉寂:“大哥,你先同他比试,我带着公主去透口气。”
她推了推跟牵线木偶一样的公主跟他解释:“大哥,您看啊,这房间委实狭窄,你们又要比武难免需要我们来腾地方,这公主呢,我看她站都站不稳,我扶着也累,找个地方让她靠着。”
朱秀才眼中含刺,盯着她对璋宪公主毫无敬意的举动,忙道:“她生病了,你别折腾她。”
圆圆恍然,却又一脸的明知故问。
“人吃五谷杂粮当然会病啊,不过这又关你什么事?”
倒是刘阿大提了一嘴:“公主病了,那更得该好好将养,妹子,你力气忒大,小心点,别将公主折腾出个好歹。”
圆圆无奈,“好的,大哥。”语气拖得幽幽长长,散漫的口气应下,背着眼前这矜贵的小主离开。
心底还真就纳闷起来了,骨子里到底不是真正的璋宪,可她怎么到了什么地方都这般吃香?
朱寨主冲朱秀才使了一眼色。
朱秀才当即跟了上去。
刘阿大斜睨一眼,哼笑出声:“朱寨主,你这什么意思?”
朱寨主:“不是说好谁抢到的归谁,现在试未比,你派你的人看着公主,我不得让我的人一块盯着,你要是暗地里将公主送走,我不就吃了这一闷亏。”
······
那日的打斗弗陵并不知道谁输谁赢,更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关注接下来的进展。
此时的她早就与圆圆一人一骑,消失在绵延的山道上。
“你说,他们打来打去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要我说聪明一点的,干脆就合作起来,抓了你到时候平分赏金难道不好吗?”
弗陵白了她一眼:“去,要是谁都像你这般想,我现在还能好好站着。”
圆圆忍俊不禁:“也是。”
那些人便是群傻的,只看着眼前的利益,毫不懂得思考长远。
难怪会去当山贼,有这一身蛮力,还不如去参军打战,保家卫国多好。
圆圆忽地看了她一眼:“对了,你那天又是怎么说通那个蠢秀才,让他帮你回去骗那两个傻蛋你已经撒手人寰了?”
圆圆扬了扬下颌,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笑意:“他喜欢我啊。”
圆圆嗤声:“你能别自恋吗?”
弗陵瞥了她一眼,认真地说道:“当初我落水便是他救的我,他对我那是一见钟情。”
圆圆无语,看着她策马的背影:“你可真是红颜祸水。”
弗陵一夹马腹,望着不远处的温山软水,想到日后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免心旷神怡,迎着拂面的风笑了又笑:“也不是谁都能当这祸水红颜。”
······
璋宪公主身亡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甚嚣尘上,朝廷内外无不大为震惊。
嫁妆嫁妆没找到,人忽然被告知也死在了外头,还是因为宋朝百姓为夺赏金将病重的公主给活生生熬死。
元诏帝愤怒之下,贬谪了当日护送嫁队伍的将军。
想起当初,因为桑齐还上呈过一封折子怒骂那送嫁将军没有尽忠职守,保护好公主,如今两国联姻这样的机会便因此断绝。
元诏帝要泄火,自然就冲到当日失责的将军身上。
高句丽王子不肯接受这个消息,执拗地宣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他滞留大宋太久太久了,以至于高句丽国王不得已传召,要他归去。
寻找璋宪公主尸体一事,也只能就此罢休。
而此刻谭显带着的骁锐军已然将老夫人给平平安安地护送到了西洲大营。
路上没什么波折,只是璋宪擅自离开一事到底是他心底一个坎。
沿途收到传信,听说璋宪公主病逝,他第一时间不敢相信。
那个鬼精灵一样的丫头定然又是使了什么奸计。
可再多番打听后,被告知遗体已在送往京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