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是在酒吧,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下,熏天的酒气里捞出一只湿淋淋的黑猫。
有时自己手上托着一个烟缸,另一个赤裸着瘦白身体的男人指尖夹着烟,轻笑着在烟缸上抖落烟灰,再俯身下来交换了一个潮湿黏腻的吻。
有时又在画室,倒下的深色花瓶里插着半枯的玫瑰,遗落的烟蒂点着了撑着画布的木架,画里是个淡蓝色的男人,手上拿着一对郁金香形状的酒杯。
这些离奇古怪的梦境接连着拼接撕裂,在紧绷的神经纤维上肆无忌惮地跳舞。
机舱侧面吹出的气流扫过时,才发觉冷汗已经浸湿了发梢,顺着夏岚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过颧骨,又从下颌滴落。
他手里还握着黑屏的手机。通话记录的最后一条长达15分钟,微信停留在被撤回的信息,备忘录里的第一条已经被抄写成了告别信,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只是相册里都还是他的照片。
如果把它们全部删除,可以省下2.7g的空间,为新的照片做准备。或许下一次醒来之后就该清空他们。
下一次醒来之后会有很多事需要做。
但是最后一场梦做了很久,久到让人难辨虚实。
梦里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下班后两人照常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冬日里冷冽的江风中,他的脸陷在松软的羊绒围巾里,像一只猫一样餍足地笑着。
“四季的风都吹不破月亮。”
他说。
夏岚摇摇晃晃的下飞机,她看到了闪烁的星星。以及来接她的魏簇蕲。
夏岚说到家了之后,魏簇蕲在原地停住了。
周围的光一瞬间亮起。缠绕在树上的细小光点圈圈围绕着,魏簇蕲低着头,把眼神藏在帽檐的遮蔽里,几乎看不清表情变化的嗯了一声。
目光一寸一寸恋恋地挪,眼底浓重青色掩藏进暖黄灯光投下的阴影,鼻尖挺出黑暗,冒出一点点停在光明里。
他喉结因为消瘦突出到算得上尖锐,紧紧闭着的唇角艰难缓慢抿起弧度,轻轻低低的又嗯了一句。
魏簇蕲从那道门里走出来就好像暂时忘却了说话的能力,有什么东西被他一直丢在了监房里面。
骄傲、自信、开朗、希望,还有之前那个像太阳神一样坚定站在朋友身旁、永远可靠温暖的魏簇蕲。
现在是颓废的,落魄的,身心俱疲的魏簇蕲,习惯低着头站在光里,好像畏惧光明一样逃避。
想要说出话来好难好难,喉咙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竭尽全力哽住发音,简单一句话七拐八绕,要拼上所有力气才能吐出音节。
“魏簇蕲,你记不记得,三年前,你送了我一根项链。”
夏岚在努力了,魏簇蕲,夏岚在努力了。这三年夏岚真的有进步,可是压抑住会让言语变调的哭腔真的很难。
每次预料到呜咽要冲出喉咙时就要紧急处理,一句话用尽力气控制也只能说到断断续续。
她满眼含着要盛不下的眼泪努力保持微笑,用尽力气把唇角提上去眼前一片晶莹,夏岚都快要看不清一身黑衣的消瘦不堪的魏簇蕲了。
他要融进黑夜里了吗?
夏岚能够抓紧他吗?
“你可能不知道,那条项链,还有配套的。”
说话从来没有这么难过。夏岚第一次站上领奖台的时候心跳好快,凑近话筒说话都没有那么难过。
妈妈走的时候夏岚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等颜回来说话也没有这么难过。
生日那天那么晚才回来,看到不喜欢的礼物和晚归的爸爸说话也没有那么难过。
每一句话被用力克制住哽咽又要微笑到几乎轻成气声,隐藏的再好话尾还是有哽咽的痕迹。流着眼泪微笑去说话太难了,魏簇蕲,你又欠夏岚一次你知不知道。
魏簇蕲低着头,他没有在看天空,没有在看地面,也没有在看夏岚。
“我一直对你,都不够关心。当初嫌弃你无理取闹,我嫌弃你不够温柔,我嫌弃你还有恶作剧,可是,这些年,我每次再想起,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魏簇蕲开始习惯低着头。夏岚记忆里面一直最张扬最开朗的少年低着头。
蓬松肆意的棕色头发被纯黑的帽子紧紧束缚,夏岚想起他穿的那些衣服,鲜艳的高饱和的宝蓝,藏青,橙黄,鲜红,魏簇蕲说这段话的时候也低着头,那些鲜亮的颜色都从他身上被剥夺了。
“你要说些什么吗”几乎是被夏岚咬着牙才说出来。声音轻的细的遥远的好像不是夏岚。好像这句话是什么付在夏岚身上的看不到的人说出来,好像是跟夏岚长得一模一样的透明的颜末在让夏岚撑着不要倒下去,不要蹲下在路边哭出声来。
是她问出这一句,哪怕夏岚在心里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的不要她说出口,因为夏岚害怕听到答案是魏簇蕲任何一种形式的告别。
魏簇蕲一直低着头,夏岚好像已经准备好听他说任何一句话了,又好像过了三年还是没有准备好。夏岚都想好魏簇蕲会怎么骂夏岚了,你还真是三年都没有进步。
耳朵里面传过来的魏簇蕲的声音有点失真。
好低,好沉,少了好多锐气和张扬的锋利,他之前讲话从来不会这么缓慢地字斟句酌,好像每一句都要用掉所有的力气,好像越说人就越会被痛苦攥成一团,好像拼尽全力,把所有的微茫的希望都交给夏岚。
可还是一样的平稳。
“我想说,我真的不想放弃你。”
夏岚等了三年,等了七年,等了二十七年的魏簇蕲单膝跪下。
在夏岚面前,在光里,终于向夏岚抬起头,终于向夏岚伸出手。
他一字一句清楚的问,“你愿意嫁给这个混蛋吗”。
哭腔已经汹涌到让哽咽打断言语,眼泪把视线都晕染的一片模糊。
夏岚努力的眨,拼命的眨,想看清这一刻终于向夏岚抬起头的魏簇蕲是什么表情。他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递给夏岚,那只夏岚绞尽脑汁找各种理由抱过的手递在空中。
“魏簇蕲,太久了。也太晚了。
她哽咽浪费了太多时间,越是拼命想早些讲出答案越是堵在喉口哽塞言语出路。
夏岚拼命拼命吸鼻子,怕再耽搁一秒就要消磨掉魏簇蕲所有的希望。
“我真的很想念你。以后,不要再让夏岚等了。”
魏簇蕲重新抬起头,夏岚终于终于,握住那双手。
这个魏簇蕲,这个身心疲惫,落魄不堪,失去了所有骄傲和锐气,总是习惯低着头的魏簇蕲。
就是这样的魏簇蕲,还是会让夏岚一遍一遍担心自己是否完美,还是会让夏岚笑得努力克制住眼泪,还是会让夏岚等待、坚定、惊喜、害羞、如释重负,还是会让夏岚终于得到幸福。
夏岚终于握住那双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