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那昏暗的宫灯和忽明忽暗的炭火,从安仔细打量着正在忙碌中的风常在。
风常在进宫比她还早些,素来是个与世无争的,既少与人为善,更少与人相争,就算在她和萧允辰互换前,争宠之风最盛的那些年里,她也没怎么树敌。
旁人待她不好,她便忍着,旁人待她好了,她便受着。
从安曾为了吃她这一手好烤肉,借着萧允辰的身份召见她、赐她珍宝,她也平静谢恩。小一曾经打扮的花枝招展上门挑衅,她也不为所动。
这么个平静如风的女子,究竟要冒着这么大的险,在宫中祭祀谁?
“你想出宫吗?”从安忽的发问。
经过这么一会子的冷静,风常在的表情已经慢慢变成了原本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有额头还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双手接过从安递来的帕子,风常在摁了摁额上的汗珠,小声回话“不想。”
“那要如何,在这秋水楼里孤独终老吗?”从安的音调不变,似乎只是在与她拉家常一般。
寂静的夜空下,忽有游鱼从水中窜出,又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娘娘,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般幸运的。”风常在的声音极轻,轻到从安以为这不过是一阵风刮过。
“谢娘娘好意。”风常在跪倒在地,对着从安叩首“只是民女倾慕娘娘,实在舍不得离去,还请娘娘恩准民女继续留在娘娘身边。”
从安幽幽的吐出一口浊气来,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似乎装满了星辰,许久,她才问出了一句“值得吗?”
风常在素手握拳,紧咬下唇,长长的睫毛的影子被灯火拉的格外长。
“风芸!本宫问你,值得吗!”从安忽的提高了音量猛喝道。
这个许久不曾被人提起的名字从眼前人口中吐出,风常在——风芸立时抬头,满脸震惊的看着眼前人。
似乎在确定自己方才所闻,是不是一场幻梦。
许久,她眼中的光芒又一点点黯淡下去,风芸再度朝着从安叩首“娘娘,民女只想留在娘娘身边。”
“中秋夜宴,西冥亦会派人前来。”从安像是累极了一般,扶着椅子上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她轻声叹道:“你好自为之。”
一边立着的妩天赶紧上前,小心的搀扶着她往寝殿的方向走去。
“娘娘,小厨房一直煨着粥呢,您稍微用些?”
“好。”从安若有所思地叹了句“原想吃些烤肉,结果还是吃不下。”
想当初,她被太后毒害,阴差阳错下接受神洗之时,曾发愿,要去南楚吃水果,要去西冥吃烤肉...不曾想,竟有一日,未出这皇宫便实现愿望。
风芸呆呆的看着那个女子离去的背影,炉子上的烤肉忽的发出噗嗤一声,火苗忽的窜起,很快,便有一股糊味儿传来。
没有问她究竟在祭祀谁,只是问她要不要离开,这、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
略略用了半碗米粥,从安便恹恹的停下了碗着,一双好看的眉头蹙成了个疙瘩,似乎在强忍着胸口传来的恶心。
妩天见了,赶紧端来茶水。
从安再度摆摆手,只问道:“皇上可来了?”
这、妩天有些迟疑,现在已经是子时末了啊!皇上应当不会来了才对吧?
还不等她开口,门外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从安抬头,看向那一身明黄之人,张口只问“如何?”
萧允辰脸色铁青,胸口不住地起伏,似乎是被气的不轻,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安立时和妩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赶忙退下,顺带和王公公一起,一左一右守在了门外。
“丞相府遇刺。”萧允辰的语气冰寒,几乎要将从安整个人都冻住一般,
“百足之虫。”从安缓缓吐出这四个字来,看向萧允辰时,眼中带着几分犹疑“可有人能顶替?”
不过她问完这句话,又觉着自己说了句废话,当下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几年来,萧允辰本就有心分化丞相的职权,如今丞相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自然不用她来操心下任人选之事。
“李猜。”萧允辰还是说了,只是看向从安的眼中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神色,似乎是在迟疑着什么。
这个人,从安顿时皱了眉头,能力是有的,也有魄力,只是他那独子李卓宇和曾经的显赫一时的云家之间的牵扯可不轻,更是因为参与绑架从安一事,被李猜亲自打断了腿。
况且,从安记得,萧允辰也有意逐渐剥夺他的职权,怎么这么突然间,却有了这般转变?
“皇后。”萧允辰忽的开口,语气平静“答应朕,安心修养,好吗?”
从安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只问“书天道长可会随着西冥使臣一齐被押送过来?”
丞相过世,但京中的哀悼之意却被西冥使臣到来时的喜气给冲散。
和东旭使臣来时的模样不同,西冥毕竟是作为友邦而来,期间待遇比东旭更是好了不知几重。
为了防止两边厮杀,掌事的官员特意安排了一南一北,最两端的地方。谁知,只要是冤家,不管离得多远都是白搭,当晚过后,东旭这般的房舍有不少遭殃,可西冥这边的人员,亦有损毁。
唯有公主府尚未建好、暂时住在驿馆的清婉公主处,依旧完好无损。
“可吓死妹妹了。”清婉拍着胸脯,一副被吓坏了的娇憨少女模样。
从安一手拿着夹子对付手上的胡桃,一边听着她在那里絮叨。
“好在妹妹晚间练剑,”清婉笑嘻嘻地道:“剑就挂在床头,没有收起。”
想到这位其实武功不低,从安默默地在心里给那个在夜间偷袭清婉的倒霉蛋点了个蜡。
“不过还是被吓了一跳,谁能想到驿馆竟然能有贼人呢?”清婉见从安一副专心致志和胡桃死磕的样子,伸手从果盒里拿出两个胡桃,咔嚓那么一捏。
从安眼角微抽,手不疼么?
将那胡桃仁剥下放在一边的小碟子里,清婉公主有些惋惜的道:“可惜了,没能抓住活口。”
这要是让你抓住活口还了得?从安眼皮子又抽,打着哈哈应付过去。
好不容易将这个长得像极了亲生婆婆的小祖宗哄走,从安才晓得书天道长已经在外恭候多时。
从安想了想,直接叫宫人吧没眼光他们几个全都抱过来,一时间,她这坤宁宫四下皆是猫叫声。
妩天有些紧张地注视着这些满地乱跑的猫儿们,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那些颇为贵重的瓷器,唯恐那个小祖宗一个不爽,毁了这地方。
比起之前件事,书天道长像是长胖了不少,脸色红润不说,眼下的乌青也消失无踪,身上还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气质。
“贫道见过皇后娘娘。”书天道长规规矩矩的一撩衣袍对着从安行礼“不知娘娘请贫道过来,是想要祈福还是驱鬼啊?”
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不是?从安轻轻地瞄了一眼身边的妩天,后者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对着跪地的书天道长冷喝道:“大胆!竟敢这般对娘娘说话!”
谁料这书天道长却丝毫不惧,仰头看向从安时脸上还带着无所谓的笑容。
“哎呀,娘娘。”书天道长忽地皱眉,倒抽了一口凉气“您的这个命格,不好!不好呀!”
从安扑哧一笑,在书天道长得意的神情中,她忽的收敛了神色,开口喝道:“来人,掌嘴。”
突然被宫人架住的书天道长当时便被吓得白了脸,这怎么和他听说的不一样呢?
怎么,不信本宫会对你出手?
从安有些好奇的看着眼前的这个被吓得瑟瑟发抖却要强装镇定的人,除了样貌,这周身的气质实在无法让从安将他和那个爱猫的书天道长联系到一起。
“大胆狂徒”妩天冷声喝道:“皇后娘娘是先国师亲自给批的命格!你又知道什么?”
一边的没眼光溜溜达上前凑到书天道长身边闻了闻,然后有些迷茫的喵了一声看着他。
书天道长的身子却在它来时不自主的缩了缩。似乎有些害怕一般。
这点子小动作自然没能逃得过从安的眼睛。
“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从安歪了歪脑袋“说起来它们还是当初你献给本宫的呢!”
书天道长的脸上顿时滑下来几道冷汗,是、是么?
注意到从安的措辞,书天道长立时改变了态度。这一路上西冥使臣对他可谓是客气有加。他还以为,自己和皇后娘娘的关系一定很好呢。
从安懒懒的摆了摆手。开口只道:“多日不见,你倒是猖狂不少,先掌嘴吧。”
她直接站起身来朝屋内走去,顺带还丢下了句“和之前一样,给留个说话的力气就行。”
原本就白了脸的书天道长立刻出声求饶,从安一直藏在袖下的双手忽的一紧,再转身时,自打书天道长进来时眼中带上的那一点子欣喜地温度却没了。
在这凄惨的声音中,没眼光又喵了一声,溜溜哒走到从安腿边蹭蹭。
“娘娘。娘娘。它在替贫道、替贫道求饶!”书天道长顿时眼睛一亮,哀嚎道:“贫道不懂规矩,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恕罪啊!”
从安摆摆手,重新坐在首位上,那些架着书天道长的宫人立刻松了手,像是丢一只破麻袋一样将他丢在地上,而后温顺的退了下去。
“说吧,他在哪?”从安轻轻敲了敲桌面,将这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伪书天道长的目光吸引过来。
伪书天道长抬头看着这个坐在首位之人,只见这这位脸上不过薄施了粉黛,唇色朱红,眉头微挑,眉心的火凤端庄妖娆。
和外界传闻相同似乎又略有不同,一眼看去便觉着她身上没什么气势,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一般,可细看之下,又觉着她雍容华贵,这样的人合该母仪天下。
只是不等细看多久,便会被她身上无形间透露出的威压压制的喘不上气来。
这般之下,伪书天道长慢慢地低下了头,身子抖若筛糠,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低落在地,两片厚唇不住地颤抖着,嗫嚅着道:“回娘娘,贫道就是书天道长。”
从安冷眼看着他,就算是人有相似,总不能这么巧,相似之人的道号也相同吧?
“唔,”从安点头,伸手断过一边的茶盏,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交到慎刑司,本宫只要消息。”
这就是死活不论的意思。
伪书天道长顿时汗如雨下,立刻跪着朝前扑来“娘娘,娘娘,贫道真的是书天道长!”
空荡荡的殿中只有他们三个,书天道长语速飞快,语无伦次地将自己突然失忆几年又莫名好转的事情抖落了个干净。
他说着,还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一封被翻折的连边角都有些发毛的信纸来“这、这个,是在贫道醒来后发现的,贫道、贫道、”
妩天立刻走下去,将那张发旧的纸接过、展开,递交到从安手中。
【借用身体多年,如今归还,望珍重。若是有朝一日,性命不保,将此信交与北辰皇后。】信纸上,用这个时代的文字写下的便只有这些,除此,还有一句话,直接叫从安模糊了双眼。
那是她已经多年不曾见过的——简体字!
【入梦多年,何时转醒?】落款仅一个【天】字。
“这张纸,你还给谁看过?”从安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只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盯着眼前人。
书天道长立刻慌了神,赶紧低下头瑟瑟发抖地道:“娘娘放心,除了您,贫道并未同任何人提起过。”
“嗯。”从安阖眸“记住了,这张纸,从未存在过。”
书天道长赶紧磕头谢恩,从安又瞄了他一眼,只道:“论当道士,他比你专业的多。”
“娘娘教训的是。”书天道长谄媚的对着从安道:“贫道——哦,不,草民,草民这就脱了道袍改种地去。”
从安摆摆手,妩天会意,直接将摆在一边桌子上的托盘上盖着的红绸掀开,露出底下明晃晃的金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