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着萧允辰,苟鸿风竟也生出了考教考教他武功骑射的心思,可奈何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他若是这番开口,便有那不分君臣之嫌。
可,可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记得从安自小跟着自己习武,也有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可那个时候他却只觉着她不成器,哪怕是心疼,大多也是心疼自家媳妇儿为闺女哭红的眼睛。
可那个时候,从安的身子骨是健壮的、内息是平稳的。
哪像是现在,单是站在那里便看得人心惊胆战,似乎来阵风儿便能将她吹走似得。
这些年积攒下的内力更是一片紊乱,但凡是个武功底子稍微温厚些的人一看便知她定是伤过大身子的。
苟鸿风越想便越是觉着自己无用,将这孩子送到这宫里吃了这番大的苦头。
从安见着他眼神变幻,刚想开口宽慰几句,好歹哄一哄自家爹爹,可那边的萧允辰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大步朝着这边走来。
害得她也只能按耐住心里隐隐升起的不安,朝着那阴着脸的人缓缓行礼。
萧允辰却只冷眼看着这跪地的父女二人,也不叫他们起身,只略略的从那以白玉做了手柄的鱼竿和那扑通扑通不断发出声响的鱼篓上扫过,嘴角勉强挤出几个字来“皇后倒是好雅兴。”
“臣妾自然比不得皇上这般操劳忙碌。”从安依旧保持着跪地的动作,顺带用余光瞄了眼一边脸色更黑的自家老爹。
苟鸿风原本已经消下去一些的火气又蹭蹭蹭地往上冒,他是三个孩子的爹,又素来把媳妇儿当祖宗供着,对着孕期的注意事项比稳婆都要清楚。
他倒是无所谓,毕竟有着君臣身份在此,端没有皇帝叫臣子跪一会儿便动了肝火的道理。
但自家闺女儿可还挺着个大肚子呢!
况且,这太液亭本就建在水上,地上铺着的,是光面的大理石,正正得正,这地方要多阴凉便有多阴凉。
自家闺女儿那身子,如何受的住?
他这番胡思乱想间,他那‘柔弱不堪’的闺女已经和那凶神恶煞的姑爷对答了几个来回,萧允辰心里的火气略微又下降了些,瞄了眼脸色漆黑如墨的岳丈,到底还是没敢再为难下去。
当下便弯了身子,一手一个往上扶。
碍于苟鸿风在场,萧允辰也不愿多说些什么,毕竟,在外界看来,这‘发现火药’的功劳,可还记在他萧允辰头上呢!
作为罪魁祸首的从安笑吟吟的给这两位黑面神添茶,口中只说着这鱼儿有多么好上钩,她自下朝后来到此处尚未有多久便钓上了许多。
说着,她还顺手招了宫人,命他们将这鱼送到御膳房去,“正好,也给那几只小的加个餐。”
听见她这般说,萧允辰不知为何嗓中忽然有点痒,当下便没忍住轻咳一声。
从安却十分自然的地将他面上的凉茶移开,十分关切的发问“皇上难道着凉了?那这凉茶便莫要再喝了。”
这般说着,她又十分坦然地对着姜黄吩咐“还不快去给皇上沏杯热茶来?”
未多时,喝着热茶满头大汗的萧允辰牵强的笑着,疯女人,算你狠!
只是苟鸿风看着这两人,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离去时,脸色那叫一个阴沉。
从安颇有些惆怅的注视着自家爹爹远走的背影,不用回头,便晓得又有一阵腥风血雨等着她去趟。
只是这般扯皮条许久,萧允辰心中的火气倒也没有之前那么足,虽然再度青了脸,但语气最起码也没那么恶劣。
见着从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萧允辰甚至还任由她坐在那里,好歹是放过了她那已经多了淤青的膝盖。
“宫中的流言,你可听见了?”萧允辰也懒得同她废话,直接进入主题。
从安似乎还没有回神,只略略拿袖头摁了摁额头出的那一层薄汗,而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缓缓地点头,声音极弱,语气里也没什么起伏“方才爹爹来前,李公公刚同臣妾说了。”
就好像再说这御花园中哪朵儿花凋落了一般,浑然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你、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萧允辰被她这幅不在意的样子气的又是一拍桌子。
从安却懒懒的趴在桌子上,眼眸微阖,似乎是累极了一般“所谓流言是止不住的,更何况,流言虽假,所言未必不为真。”
皇上,臣妾早已说过,那些工人不会有人寻到,就算是寻到了、把他们凑在一起,也做不出那样的火器来。
至于那些图纸和设计人员,早就没了。
研究所的那群人又不是吃干饭的,您又何苦紧紧相逼呢?
“你这是何意?”萧允辰没忍住轻喝。
从安这才撩开眼皮,那双如黑曜石般灵动的眼珠里里闪烁着几分戏虐的光彩“于火药之上有天赋的女子又不只是臣妾一个,如今已有了替代品出现,皇上就没有一点儿想法?”
她本以为萧允辰定会恼羞成怒,但后者却用一种极其失望的眼神看着她“你、你竟会这般想?”
他眼中的失望若冬日的寒潭,一下子冰到了从安的心底。
在从安怔神的时候,萧允辰已经摇摇晃晃地起身,竟连问罪都不顾,直接朝着旁处去了,似乎连再看她一眼都不愿。
“皇上已经对臣妾动了手,”从安忽然提高了音量,声音哀婉凄厉若啼血杜鹃“难道还要臣妾信皇上会将臣妾捧在手心里相护不成?”
萧允辰脚下一个踉跄,回身时只见得那个方才还满脸疲惫与不在乎的女子满脸的悲凉与绝望,再看,只见她脸上已是一片潮湿的泪痕。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见过她千面百态,却没想到,她这般声嘶力竭地将将内心的不安诉诸于口时,原是这番模样。
一直围绕在她身上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下去,那个瞬间,萧允辰似乎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宛如一只小败猫一样的从安。
碧绿荷叶田间,游鱼摆尾,水声淙淙,宛若琴音妙响。
莲香浮动,堪比上好龙涎。
跪地的宫人,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就连李承德也白了脸色,似乎没有想到从安竟会如此大胆。
“你从未放心过朕。”萧允辰那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在这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响起,同样像是只小败犬,分明那么可怜,却将所有呜咽咽在喉中,唯有那双眼睛是湿漉漉的。
“又叫朕如何放心你?”
从安颓然跌坐在凳子上,所谓以真心换真心啊!可怜她将这颗心捂得太紧,分明已经暗许,却生生留下一块儿来。
等到从安再度抬起头来时,日头已经高悬,午后的阳光那般灿烂,叫人不敢直视。
而那个明黄的身影,已经不知去何处了。
“李承德。”从安突然开口,声音里满是冰寒,阴冷若腊月之霜雪。
“奴才在。”李承德肃穆,这还是皇后头一回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半分,本宫,便取在场之人阖族性命。”从安双拳微攥,眼中也带上了几分血意,可语气却是轻飘飘的“一个不留。”
底下人一时间更是抖若筛糠,皇后素来好脾气,这还是头一回喊打喊杀。其中威势,不言而喻。
萧允辰当初说了那些话也是一时冲动,等到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若是依着这宫里以往的情况,这里里外外又不知道会把话传成什么模样。
可等了半日,却是半点动静也无。
里里外外一片静悄悄的。
从安才回坤宁宫,没眼光便喵的一声迎了上来,却在离她远远地地方停下,呆愣着看了她许久,便直接跑开。
小尾巴高高竖起,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一般。
华沐苑内,赵乐子正美美的哼着歌儿看从安不知从哪儿给他淘来的孤本医书,忽而大门被打开,倒吓了他一大跳。
面无表情的从安直接走了进来,坐在他的面前。
赵乐子将目光从医书上分出来一点投在从安身上,嗤笑一声又移了回去。
从安倒也没在意,只拎着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而后一抹嘴巴,身后便摸向那桌上的糕点。
赵乐子忽的一挥书,拍开了从安那只不安分的小手,看向她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不耐烦“说。”
他说话少有这般干脆,从安也不再糊弄他,将话说的干脆明白。
赵乐子听了,又是一阵低笑,原本不过是压着嗓子的笑声,忽的又放大开来,在从安不解的目光中,他笑的捧着肚子直弯腰,就连眼泪都出来了。
从安也不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静静地等他笑够,才问了一句“可行?”
赵乐子目光里满是讥讽,倒是难得清明。
次日,待等到萧允辰起身时,从安已经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宫人为她盘发。
萧允辰略微有些皱眉,昨夜他像是泄愤一般,也不顾她的身子,足足折腾了她好几次。
她也闷不吭声,尽数受了。
只是晚间又出去了回,约莫是请姜院卿来又看了看。半夜里,他隐隐闻到一股药香,许是又用了药的。
哀莫大于心死,镜中,从安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替她盘发的小宫女似乎有些害怕,不过强忍住心中的惧意而已。
眼瞅着她替自己戴上最后一根凤簪,从安在略略摆了摆手,那小宫女如蒙大赦一般,福过身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从安伸手,拿过桌上的脂粉给自己上妆。
那巴掌印还清晰可见,她也不知抹了多少层,直到镜中人脸上煞白一片,像是裹上了面糊一般,她才停了手,又开始给脸上添上些许颜色。
描眉、画唇,最后再在那眉心,画上那妖娆的额间妆。
待等到她微微偏过头来,挑眉看向萧允辰时,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端庄妍丽的皇后娘娘。
萧允辰静默许久,才开口着人打了水,亲自拿了帕子打湿,坐在她面前为她细细擦拭,直到那腮上的桃红淡去,面上的白皙消去,露出她原本,那虽白却带着一点儿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来,他才满意的停了手。
“你说的,这些东西对孩子不好。”萧允辰将帕子丢到水盆了,又差人换了一盆来,才彻底将她脸上所有的妆容尽数洗去。
从安也不动弹,只呆呆愣愣的坐在那里,由着他。就如同昨晚由着他在自己身上发泄一般。
萧允辰为她净了面,才发现她面若纸金,唇色苍白,眼下也挂着厚厚的乌青,浑然一副心力交瘁的狼狈模样。
比起这些,就连那巴掌印也算不得什么了。
从安只木讷的看着他,她也晓得自己今日的脸色有多难看,说句难听的,直接披散着头发去扮鬼吓人都不用上妆。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萧允辰却只拎起桌上的朱笔,在她眉间轻轻描绘,他本就擅长这些,不过两三笔一直活灵活现的朱凤便跃在从安眉间,仿佛要一飞冲天似得。
从安本是一夜没睡,又早早的叫人服侍着梳洗,想着总不会误了时辰。
可被萧允辰这么一折腾,却还是多耽搁了些时候,待等到萧允辰在那里不急不慌的用过了早膳,只怕那晨曦殿上的大臣们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
毕竟这么多年来,萧允辰极少误了早朝。
可近来在皇上身边伺候的王公公却早早地站在那里,无奈之下,这些大臣也只好按捺住焦急的心绪,继续眼观鼻鼻观口,形容肃穆地站在那里。
倒是孤独太师,没忍住往一个方向瞄了好几眼——确切的说,这朝中的大半官员都没能忍得住。
身为正儿八经有爵位在身的侯爷,这朝堂之上自然有苟鸿风的一席之地。
不过在他告老之后,为了显示自己不再沾染这权势,便十分自觉地不再出现在这朝堂之上。
可今日这位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早到,黑着脸,杀气腾腾地捧着个厚重的紫檀木匣子站在那里。
不用细瞧,便能看见那压顶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