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祈雨将床褥收拾妥当,把那块黑料压在枕头下面,秉着勤俭节约的精神,打算抽个时间再将它缝到衣服上。
他朝门口走去,却发现桌子上的油灯下面有一张纸,上书:九月十五夜,原上山坡约。
沈祈雨有些头疼。不过在此之前,他的肚子先发出了抗议。
他将纸条揉成一团,随手一扔,但纸上的内容已经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距离九月十五之约还有二十几天,沈祈雨的一切照常。只是在游击时也没再遇见过沈则云。
期间,沈祈雨还收到了南王写来的一封信,信上大意也就是问一下沈祈雨在军营中适应否,有收获否,同时说一下黎都里的情况。沈祈雨从前觉得南王是个果敢利落的人,却不知也是能洋洋洒洒写三大张信纸的人。只是这三大张对于沈祈雨来说完全不够。
他离开黎都已经两个月,没有得到关于家人的只言片语,思念愈来愈盛。
他将信读了两遍,仔细地折好,装回去,压在书桌左侧那一摞书的最下面。然后提笔写回信。
明明有许多不习惯,许多苦楚,可他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一个一个人问候了一遍,又以一个兄长的姿态叮嘱雨韵公主好好读书,倒像是南王附体了。他信上的字看似缠绵,但每句话都表示出自己的坚定:边陲不比家,可自有他的好处。
日子越临近九月十五,沈祈雨就越是焦躁。一天里,在“去赴约”和“不去赴约”之间能反复无常十几次。
但真到决定的时候,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策马奔去。
沈祈雨趁着落日的余晖,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孤零零的挂着一轮圆月,毫不吝啬的将她的清晖洒向大地。再加上带着深秋寒意的风从面颊上刮过,令人想起“清冷”一词。
小山丘上,一点灯火十分显眼。
沈祈雨勒了马,迈开步子越上去,看到沈则云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也不扭头看他,于是说:“躺在地上做什么,风寒露重的,小心着凉。”
地上的人随意扯了一个由头:“看月亮。”
沈祈雨干巴巴地说:“哦。中秋节夜里是阴天,今天挺好,万里无云。”
“这样啊,我中秋节一般不看月亮的,月圆而无家人团圆。不过今天的月亮是真的好,”沈则云扭头,看了一眼来人,伸手在自己的右侧拍了拍,示意少年也躺下来,“躺着看月别有一番风味。”
沈祈雨没有动,他没有穿铠甲,不想洗衣服。
沈则云话好像特别多:“你知道什么季节赏月最好看吗。”
“秋季。特别是像这样的大风的秋季。”
“你怎么知道。”沈则云笑。
“你刚刚才夸今天的月亮,你这时候问,自然是想要我这样回答了。就好像你在吃完西瓜发出赞叹后问我,‘你知道什么时候吃西瓜最好吗?’一样。”
沈则云又笑:“是很有道理,你真是个小机灵鬼。”
沈祈雨适时地打了一个寒战。
“秋高气爽,风将万里的云都吹散了,天空中只剩皎皎孤月。”他的声音有些落寞,“风吹云散啊。”
沈祈雨觉得今夜可能还要说许久的话,总是站着也有些累,觉得自己最后肯定会坐下。反正衣服注定要脏,早脏和晚脏是一样的;注定要洗,脏一点和脏一片是一样的。反正衣服也不是他洗。索性也躺了下来。
“今天叫我过来为何?”
沈则云偏过头来,看着他躺下,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生辰快乐。”沈祈雨说,“只是我事先不知道,也没给你带什么礼物。”
“老人的诞辰大办,小儿的生辰小办,不老不小的人不办。我没办宴席,也不好收你的贺礼。”
沈祈雨觉得有趣,又问:“那你吃长寿面了吗?”
“没有,没人给我煮,自己也不想费事。”
沈祈雨心想,没人给他煮,他的人缘这么差的吗?心里不免有些同情。
沈则云又说:“这都不打紧,重要的事是你我之间的事。”他有嬉皮笑脸之嫌,“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语气分明是在威胁,隐藏着“你要是敢否认我就扒你皮,抽你筋,饮你血,啖你肉”的意思。
沈祈雨斟酌着该怎么回答。他倒不是怕了他这威胁,而是怕逆了自己的心。
沈则云见他不回答,自以为是否认,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早料到如此,反正,二十年来,没有一个愿与我亲近的。”他然后否认,“哦,不,是二十一年了。”
沈祈雨打断他:“你这人还真是自作多情,别人还没回答,你就自以为如此那般,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还有谁敢亲近你?”
“那你的意思是?”沈则云很欢喜,随即蹬鼻子上脸道:“缘何?为什么?”
沈祈雨实话实说:“你长得好看。”沈祈雨很痛心疾首,自己不再是那个胸怀大志的黎国好少年了吗。这般肤浅的话竟也是自己说的?
“……你说的虽然不错,但是总觉得自己被当成了那什么。如此也算是个不错的开端。”他说,“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看上了你哪里?”
“不想。”十分冷酷地拒绝。
“你不想听,我却想说。”沈则云得意洋洋,跟方才相比完全是变了一个人,“因为你天真,难得啊。”
沈祈雨内心不屑:“天真?三岁小儿也是天真。”
沈则云坐了起来,扭头看着沈祈雨。光不是足够的亮,也只能看见对方的五官,可他却好像看到了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深情。他说:“你给我一点温情,我便会拿十分炙热,只为留住这点温情。”他自嘲地笑笑,心里有句未出口的话:“说到底,还是自私。”
沈祈雨想:“如果皇上和南王知道了自己和一个男人这般,会怎样?”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想的是什么,下了一跳。他整个脑子都糊成了一团浆糊,不想再纠缠下去。随口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的确是随口问的,但这正是他近日来一直想做到的“知彼”。
沈则云重新躺下,这么一个动作,却让身边的人感受到了从炙热到清冷。他说:“活生生的人呗,还能是死人?”
他长叹了一口气:“你这是要查我的底啊。沈则云,当朝丞相沈弈之子——当然,指的是江国。不记得几岁就被送进宫,做了五皇子的伴读,也就是当今皇上。现在更是仗着家中的势力,来了边陲做总将。外表风光显赫……”他停下来,把沈祈雨的头掰过来,四目相对,“内里也是吃喝不愁。”他一改刚才的愁容,绽放出一个笑,倒是吓得沈祈雨想把脑袋往后仰,奈何头被按着,动弹不得。
沈祈雨被他这一笑惹得心跳加速,他不自然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头上拿下来,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灰:“地上挺凉的,呵呵。”
沈则云伸出一只手来:“拉我起来。”
“自己起。”
“躺的久了,腿有些麻。拉我一把。”
沈祈雨不想再和他纠缠,于是伸出手,与他悬着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还没等他用力,他整个人便栽了下去。
“嘶,你干什么!”沈祈雨一下子趴到了地上的人的身上,撞得他生疼。
沈则云不说话,表情似是有些痛苦难忍。他按住身上正挣扎着起来的人,过了一会,开口:“等一下,我缓一会,撞得有些疼。”
“活该。”他贴着他的胸口,感受到他说话时从胸腔传上来的震动,酥酥麻麻的,“该回去了。”
“以地为床天为盖,你我今晚便在此歇了吧。”
沈祈雨一下子弹了起来,连那双手也压不住。“天冷,着凉了就不好了。”
沈则云笑着站起来:“你怕我么?我们不是已经互换真心了吗。”
“慢慢来,慢慢来。”说着,就要往坡下走。
“我生来就是父亲的一颗弃子,”沈则云在他身后高声说,看到停下脚步的人,“还真是个负心郎。”
“早点回去。”说着抬腿就要继续走。
“但愿你不要骗我。”他高声说,又重复了一遍,“不要骗我,我想拿真心赌一把。”他追上沈祈雨:“也许是很疯狂,和敌国的人,但是又怎样,我只为我自己。”
沈祈雨心里苦笑:“可我不是只为自己。”但他并没有说话,他转过身,抱住了比他还高一个头的人。
沈则云明显不敢相信,身子震动了一下,用力回抱住他,自顾自地说:“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名为则恪,二哥名则行,两个多好的名字,看得出父亲对他们抱有很大的希望。我出生那天,据说是个大风的晴天。风一吹云就散了。散了就散了吧。’你能想象吗,这是一个父亲说的话。”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他俩一直保持着抱在一起的姿势在说话,沈祈雨从一时冲动中反应过来,脸已经烧得通红,他松开了抱着沈则云的手,却感觉对方抱的更紧了。
“我出生那年六月,五皇子出生。当时我父亲还不是丞相,和先帝的关系也不是很好,总之是先帝对我父亲有些忌惮,总想找些什么来牵制住他。可想而知,我和五皇子是多么名正言顺的一个理由。先帝算是一个仁慈的人,所以他想象不到,沈弈有多狠。在权力富贵面前,儿子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更何况他已经有两个有出息的儿子了。”
他冷笑一声,放开了沈祈雨,倒让他有些惊慌。没想到他放开只是为了换一个姿势,将整个人圈在怀里:“有些冷了,这样好些。”
“我注定也是不凡之人。先帝的质子,新帝的眼中钉,两代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平衡皆是由我来维系。试问世间有几人能有此能耐。”
“你有什么好骄傲的,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从记事起,便是在皇宫中度过的。和五皇子一同读书,习武。他不及我努力,不比我聪颖,文武都逊于我许多,可他偏偏喜欢同我比。有一次,夫子把我们的文章批改完,正值母亲进宫看我。我便满心欢喜地拿给她看,可她不仅没有夸奖我,还很凶的看着我,私下里训斥我,说我不该皇子争。她一点也不为这个儿子骄傲,反而担心这个过于优秀的儿子给他们带来灾难,我那时比你现在还小很多。明明是他们推我出来的。”
沈祈雨从他的怀里挣扎出一只胳膊,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后来再大些我就明白了。慢慢的,我就不表现那么好了,考试的时候答的一塌糊涂,练武的时候也做的乱七八糟。明明这是其他孩子的父母最不愿看到的,可我偏偏这样的时候,也没有人再针对我了,日子好像也没那么艰难了。但我的天资也不能浪费,我仍然习文练剑,自认为学的不差,只是学会了收敛锋芒。”他语气里有些庆幸,“还好那时我已经懂事,要不现在可能真的是个纨绔子弟了。具体来边陲,我也不是很明白,朝中的局势我也看不懂,反正讨人嫌,离得越远越好。说不准那一天死在战场上,正好遂了他们的愿。”
他低下头,看着沈祈雨说:“大约也就这些,以后有什么再慢慢跟你说。来日方长。那么接下来,你呢,你是谁,怎么样的人?”
“我,原本也不是什么皇家的人。”沈祈雨盯着那双发亮的眸子,一时鬼迷心窍,仰起头,勾住沈则云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亲的十分用力,以至于沾了他满脸的口水,在月光下莹莹发亮。
沈祈雨还没有退回来,就被人强行拉住,一张俊脸在眼前放大,从嘴唇上传来一股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他瞪大眼睛,看着沈则云阖上的眼皮微微颤栗,浓密的睫毛俏皮的往上翘着,心里想:“完了。”<>